白塔内, 长阶旋回, 帘幔重重。青年雪白的衣袂拂过塔中石墙, 暗送一缕缈缈衣香。
织天教的陈设中都颇为拙朴古旧,全然不似个修仙的宗门。千年岁月,辗转在墙上朽痕之间。
明月悬想, 当真是苦行僧过的日子。可是就在这帮虔诚的僧侣中, 藏着勾结魔门的暗探。
他解决了那帮子客人, 对着残留的魔气穷追不舍,想要揪出给自己设伏的那只魔物。可那魔头机警非常,很快便将踪影抹得一干二净。
胸前烙印突然作痛起来。
明月悬蹙了蹙眉, 发现是天罪狱那头, 噬魔散人送来了消息。他暂不理会,向眼前的织天教徒探问道:“你知道辉景这人吗?他现在何处?”
那人道:“在……在……”
原来是个口吃,明月悬耐心等着他说完。
“在小神行洲。”
明月悬:“……”
这个他也知道啊!
问了半天,无一人知晓他的具体动向。回答时一个个眼神清明坚定, 也不像是说谎。
那些话里, 只有一点令明月悬留了心。辉景在教中地位似乎不低, 深得□□圣母的重用。而一切,都是由于他的修为。
织天教的功法, 修来不是为了自己的道行, 而是为了消解蚀界海中的混沌, 救天下于水火, 是以教中人的修为往往都不算高。可这位仁兄, 实力却不弱。
是谁给了他非凡的修为?那只魔物?
人为利死, 向来如此。
不过一个野心之辈,在看似无利可图的织天教留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
明月悬目光渐沉,他想起了那个天外之魔血祭天下的传说。
魔王余孽,是可以狠心献祭大千世界亿万生灵,来换取自己邪功大成、飞升超脱的。
而织天教向来代神明行补天之举,守护这个魔门想要毁去的世界。传闻中,天柱塔是镇海之塔,镇压着蚀界海,阻其风浪。
莫非他们想毁了天柱塔,放出混沌?
多年来见不得光的老鼠,要是一探出脑袋就敢打这种主意,那还真是令人大开眼界,明月悬冷冷一笑。
当年魔王在的时候,也不曾与蚀界海中的混沌之力正面交锋。如今业已式微的魔门里,倒是有人胆大包天啊。若是蚀界海失去控制,混沌开始消解这世界的话,无论仙门还是魔门都无法幸免。
火真正烧起来的时候,纵火的人也将化为灰烬。
明月悬突然大步向前,脚下霍然现出七星光印,袍袖无风自鼓。无数道剑气从他袖下激射而出,在天柱塔由地至天的巍峨塔身上刻满光痕。
光华一瞬便消散,但他留下的剑心印不留痕迹地烙在了塔上。
无数方道印,比他先前留在相别辞手臂上的那一方更具威力。
谁要敢擅动天柱塔,得先接下他的一万剑!
噬魔散人走进白塔的时候,不觉拉紧了身上的斗篷。
多久没有光明正大在人世间行走了呢?他也不记得了。昔日天地浩劫,他怀着一腔孤愤战遍天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如今一切归于平静,他的怨与恨都仿佛已是前尘。这才发觉,他的心里原来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他的心,要么恨,要么空。
被吞噬的魔物,在他身上留下丑陋的痕迹,令他每每恨不能将其从血肉上剜去。
魔就是魔,一旦沾染,必须清除,谁也没有借口。
他看见了塔中的白衣人,饶是挑剔如他、狂热如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剑仙的确是风采慑人,不输七百年前那位剑神,配得上做那个人的传人。
可在那盛极的光彩之下,潜藏着令他深恶痛绝的污秽。
“听说首座大人的身上竟有魔气?”噬魔散人压抑着声音。
明月悬懒懒回道:“消息传得这么快,还是前辈最近特别关注我?早知道你是来找我麻烦的,我就不准许你来了。”
对面的口吻近乎无情:“如此大事,自然传得快逾疾风。我从万神阙来,正听见小辈们谈论你刚刚犯下的事。不管你有什么情由,都应该伏罪受刑!”
明月悬缓缓向他摊开一只手。
手上是一枚封印,带着血红杀伐之气。
“这是天罪狱,眼下就封在我的身体里——现在,你明白我体内的魔气是怎么来的了吧?地业牢之主,可不会像那些蠢货一样一无所知。”
兜帽下的脸,因震骇而扭曲。
明月悬觉得这个一身丧气、用床单一样的黑斗篷将自己裹成个木乃伊的家伙很烦。
开始那么气势汹汹地来找他问罪,见了他召出来的封印立刻慌张不已,嘘寒问暖。“欲逍游大人的弟子,竟然遭受了此等不幸与折辱!天道何其不公!”
明月悬频频点头,在心里把天命簿抽出来狂打一顿,天道确实不公。
“不过,虽然您舍身封印魔头是大功德,魔气入体一事仍不可轻忽。为大局计,您应该安排好自己失控时如何应对,而不是一味逞强,留下后患……”
明月悬翻了个白眼,心想果然他说话还是难听。
过天涯的警报,就是这时忽然送到了他的手上。
明月悬翻开了那张草草写就的信,不经意想起了相别辞。那家伙现在应当和过天涯碰面了吧,解决了他那些烦人的亲戚没有,是不是乖乖地跟着回来了?
他觉得那些关于反派的谶言,可能永远不会成真了。
直到他看见过天涯给他的报讯。
噬魔散人一直紧紧盯着他,防备他身上的魔气,此刻也是忽然一怔。他觉得青年似乎没有任何变化,身姿面容都是沉静如初,但那份游刃有余的气派却是一下子消失了。
明月悬丢下信,冷冷下令:“走。”
天柱塔底,荒滩古庙,潮打白沙。
过天涯挡在沙地上,身后是一群惊惶的凡人。而被他以剑尖指着的是个银发黑衣的年轻人,头上两只鬼角厉如弯刀。
他的脚下,踩着一个断了手的女人。
而这瑰姿艳逸的少年,就这样从容地踩在她失去手腕的创口处,毫不留情地一脚,又是一脚!
“啊啊啊啊啊!”
血肉骨头混在一起被践踏,碾成了模糊的一坨,痛楚灭顶而来。
南芷浑浑噩噩地尖叫着,她的眼睛已看不清任何事物,但她心里总觉得头顶那双可怖的眼睛如此清晰,清晰得足够她看清那个妖异魔鬼眼里的每一丝恨意!
是响应她的召唤,从世界之外而来,自她的腹中诞生的魔鬼。
鬼伤人,子欺母,这悖逆天道人伦的一幕落在过天涯的眼中,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灼痛了。
他想用剑斩下那恶鬼的头颅,但新生的鬼王谆谆劝告于他,语调万方妖冶:“你靠近一步,我就卸她一条手臂或是胳膊,四肢都卸完了,就轮到五脏六腑被挖出来。”
从来没有人如此威胁过他,他一直是天命之子,被上苍送来这个世界的天选之人,他一直是天才。
他也从来没见过如此恶毒的心思。
“恶鬼,”他的剑愤然一挥,身上灵气暴涨,“你真的以为我奈何不了你吗?今日就是鱼死网破,我也不会助长邪魔外道的气焰!”
过天涯觉得自己的心快要炸开了,血刷刷上涌,如潮水,如鞭子,他觉得自己又发烫又狼狈。
他的眼前一片赤红。
在那赤红里,他仿佛看到许许多多的过去,嚣张跋扈的人,为非作歹的人,丧尽天良的人,令他痛苦的人。
回忆里师父唯一一次摸了他的头,流露出严苛外表下昙花一现的温柔。他说,世上所有的罪恶都要付出代价,否则何以告慰那些受到伤害的人。
“你他妈嚣张什么!你敢杀人我就捅死你!”
他语无伦次地喊着,嗓音颤抖得就像很多年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看见人杀人的那个孩子。
恶鬼静静注视着他,那张脸庞深邃英俊得不似此间之人,但挂着一种令人不懂的神情。
相别辞低下头,望着脚底下的母亲,轻轻道:“有时我真的是不懂,为什么你明明做了那么多令我恶心的事,却总是有人愿意维护你,愿意为了你挑战恶鬼,死生不计。”
他看向沙滩,那里有几个濒死的人。都是琅华八姓的族人,南芷忠心耿耿的信徒。在他拖着南芷走出殿门的时候,这几个人壮着胆子向他冲锋,却反被他身上澎湃的鬼气击飞。
会死吗?毕竟只是凡人啊。相别辞转过脸去。他想这些人死了,自己就罪加一等了。但奇怪的是,他既无悔恨也无委屈,感受不到半点心痛。
只是漠然。
他想过要解释的。
心随意动,并不熟稔的鬼气替他一击斩下了那女人的手臂,那时他极为快意!仿佛所有的苦难,都融在了这酣畅淋漓的一击里!
可透过那些令他情不自禁哈哈大笑的血迹,他看见亲邻们的脸庞,又恐惧又憎恶。
白痴!白痴!她是要来害你们的!你们为什么不懂?
相别辞发觉,自己虽然答应了明月悬要拯救他们,但此时心中半丝同情也不剩。
少年轻松地走向在地上哀嚎的女人,用鬼气凝成绳索将她拖起来,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报复她,以解心头之恨。
“你们真当她是什么救世主了?从头到尾她都是骗你们的,你们好好看看这地上的阵法,好好看看她给你们准备的陷阱。”
南芷忽然睁开眼睛,奇异般地明亮,浑忘了伤痛:“那不是我画下的!明明是你,我有什么微末道行?不及你千分之一!”
相别辞没料到她的心机如此深重,此时都能毫不犹豫地回击,心下更是怒得几欲发疯。
“你还敢撒谎?”鬼气代他反手一掌拍在女人的脸上,打得她脸颊肌肤迸裂,“我只是跟着你来的!”
南芷吐了口血,毫不示弱地笑了:“你比我强那么多?我要怎么逼你来?”
相别辞道:“我来是为了……”
他的争辩戛然而止。
我来是为了救他们,也是为了救你的。
他忽然说不下去,忽然后知后觉有了悲伤。
相别辞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冷冷道:“因为我想要在这里毁掉这个阵法。我从正道万神阙那里得到一样东西,可以阻止你——”
他想要举起手臂,展露他臂上的剑心印。那是明月悬的东西,过天涯应当认得出来。
——就在那一刹,南芷咬碎了指尖,燃尽她全身修为,发出了她从此能发出的最后一击。
目标是他的手臂。
相别辞手上那个道印,被她以毕生修为祭献换来的一道血煞污染。
少年呆住了。
南芷浑身灵气飞速耗尽,她一下变回了凡人,以可怖的速度衰老。肉体凡胎,青春耗尽,苍颜白发。
可她还保留着年轻人一样的机敏:“怎么,你可以砍我的手臂,我不能以牙还牙?”
她找了一个聪明的解释。
相别辞打着颤,忽然抬起头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嗥叫!
那是绝境的野兽才有的叫声,听得每个人心里发寒。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活像换了个人。
那么冷漠的脸,忽然一下变得妖异又张扬,眉梢眼角绽着血气,那是鬼族的血气。
过天涯突然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鬼王的诞生。、
他满脊背都是冷汗。
不止他一人有所察觉,那些信徒也战栗不休,有人哭着向他求援:“仙师,求求您不要让我们遭了恶鬼的毒手!求求您保护我们!”
相别辞也听见了,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他抬起自己血红的爪子,慢条斯理地打量,自言自语般问:“为什么你们不懂呢?为什么你们可以这样不懂?真是……可恨!”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