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天的谒月台下,茗羽手持祭仪用的酒器,忐忑不安地侍立等候。
她本来是去迎接新娘子的车马,结果半道上新娘跑了,硬着头皮过来找新郎发现新郎也不在了……这眼瞅着吉时将至,仙侍女官心焦如焚,生怕这对儿不省心的新人出什么岔子。
相别辞说是麻烦找过来了,如今看来并非虚言。可到底有谁敢直犯万神阙第九重天?
会是自七百年前剑神诛魔后便一蹶不振,至今元气未复的魔门?还是……
女人的目光无声下移。
台下众宾客言笑晏晏,似是一派欢然景象。但以她谙熟世事人情的眼神看去,那一张张微僵的面目,眉梢眼角的焦虑、探询与阴鸷都一览无余。
首座的婚礼,他的至交好友都“因要事缺席”,来的是些各怀心思的人。
茗羽只觉摆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团迷雾。她只能大致猜到,座上的客人多少是来试探百年未见的首座。他们法力高强,手段莫测,定有方法窥探首座的秘密。
不知他们究竟有何用意,她得尽快禀报首座才是。
好歹,在她耐心告罄之前那两人总算是回来了,她还能绷得住恭敬完美的姿态。
竟然还是一起回来的。
他们远远比她想的要融洽。红衣随红衣,银发逐青丝,面容辉映,光芒可夺日月。俨然一对璧人。
茗羽脸上方露出个欣慰的笑,然后便看见首座大人只着了中衣里衫,他身边的银发少年倒是披了外袍,不过,是两件……
“他衣服破了,劳烦你去给他换一身。”明月悬向她嘱咐道。
茗羽:“……???”发生了什么把衣服都弄破了?
相别辞却不要她帮着更衣,自己拿了衣裳就走。茗羽望着他的背影,终忍不住发问:“究竟有何事发生,怎么累得姑娘你衣衫不整?还好没有外人瞧见。”
少年转过脸来,冲她轻佻至极地一眨眼睛。本是人偶般秀而无神的一张脸,出去一趟回来却变得神采奕奕,眉宇间艳光慑人,隐有餍足之色。
他伸舌舔过嘴角,粲然一笑:“你想知道?”
茗羽脊背突然一凉:“……不了不了。”
谒月台上天低云近,飒飒长风接天起,吹得台上人的嫁衣簌簌翻飞,红衣流火一般溶入彤云。
四野霓垂,万里霞飞,天地也似着了红妆,蜜意浓情朝贺新人。
茗羽高唱:“一拜天地——”
新人拜伏。
一切顺理成章,如她所愿。
可不知为何,她心中的阴翳顽固不肯散。
一个不慎,攥在她手心的好合结给她捏散了一个线头,她登时一惊。那祈祝百年好合的红线散在她手中,断了就再难续上。
办一场婚礼,不会比跟十个修士斗法更轻松了。
明月悬头晕眼花地晃进门,因着这奇妙的理由,他认真地后悔了一会儿自己为什么要假结婚,真是玩儿得又大又作死。
不过他不应该觉得累的,真正的明枪暗箭,这才要开始呢。
棠梨木桌边,相别辞摘下珠冠一丢,一头银发如星河泻落。
内卧里明明也挺宽敞,但红纱一笼,和合香一薰,不知怎地就觉得两个人待在这儿,委实太局促。
相别辞站在桌边半天没回转身来,明月悬偷眼看了看,瞥见他颊边垂发里露出几片雪白肌肤,业已被血色染成樱桃红。
他这是害羞个什么劲儿啊,之前打架扒衣服的时候不是挺豪放的吗?明月悬好奇了。他这一生见过许许多多人因他而害羞,但往往都是修为粗浅心性不坚的人才会如此作态。一个刺客见了他觉得羞赧,这几乎有几分可笑了。
难道他为了做戏做全套真打算献身?不了吧,这样惨得不是我吗,明月悬的心肝脾肺肾俱是一颤。
“夫人,忙活一天可是累了,要歇息吗?”明月悬走到相别辞的身后,浅笑隐隐,好整以暇。
相别辞的身形一下僵成木头。
“你要……怎么歇息啊?”他几乎是带着惊恐发问。
明月悬:“……”
年轻男孩子果然是血气方刚,脑中的浮想联翩令他自叹弗如。
“当然是随你好了,初来乍到,有些不习惯吧。会想家吗?”明月悬倒是很想调戏下去,但,这毕竟是个想要他命的刺客,还是攸关天命的大反派。他就是想玩下去,怀里的天命簿也不会同意。
他收了手,相别辞反倒给自己鼓足了劲,深感自己不能再这样露怯丢脸。
自己虽是迫于无奈与仇人成了婚,但左右这家伙也被自己害得没法同漂亮姑娘成亲了嘛。
相别辞镇静下来,扭脸一笑,又变回了日前寒池上那副妖艳刺人的样子。
他故意往后贴到明月悬身上,伸手揽上他袖子:“如果我说我想和哥哥你一起歇息呢?你看这床……”
明月悬看了他一眼:“你真这么想?”
“是啊。”
“那么,容我稍稍准备一下,”明月悬轻轻一笑,眉舒眼展如浸春晖,“毕竟我还没有准备好和男人同床共枕呢。”
相别辞失手磕在了桌沿上。
只过了一顷刻,烛火在芯子上滚过一刹,银发少年又恢复了冷静。再度抬眼时,红瞳里寒光如刀,周身杀气终于无所顾忌。
“看来是我犯蠢了,技不如人,自取其辱。你早知我是男子之身,看着我这么拼命地装女人,心里一定觉得我是个跳梁小丑吧?”
明月悬泰然自若,仿佛从来没有被他拿眼神千刀万剐一样:“不啊,我看着你觉得挺可爱的。暂敛锋芒,姿态天真,也自有迷人之处。”
“你为什么不早点挑明,一直拿我当笑话看吗?”相别辞毫不领情,一扬下颌,倨傲冷淡至极。
“不挑明,是因为不必要。你是男是女对我来说有什么分别?我选你做道侣,难道就因为你是个女孩子?不,你我都心知肚明。只要你拿着那一纸婚约前来找我,我就一定会同你成婚,旁的什么都无足轻重。”明月悬轻描淡写一摆手。
黑发的美人,容颜清绝高华,神色温莹和煦,说话的语调却有一种裁断春冰般的利落锋锐。
“我不在乎你这个人,所以我不在乎你是什么人。”
坦荡到有些无情的话,相别辞听了不以为忤,反而深信不疑:“嗯,的确如此。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
“你比我想的要爽快,同我结为道侣,也只是需要我家的秘法吧?那样就好办了。”相别辞微笑起来,一张冰白的脸上却毫无笑意,“有句话我要问在前头,你对琅华八姓的事,究竟知道多少?”
“老实说,一无所知。”明月悬答道。
他给自己找了张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下,大氅裹住身子,双手也缩进手笼,只露出两截雪一样的手腕。相别辞却无法向他一样放松,少年脊背绷得像头逡巡的豹子。
一个越是悠游自在,另一个就越是如临大敌。
明月悬瞅着他笑了:“是真的一无所知。毕竟我五岁那年就被魔修劫走了,离家时还是个懵懂的孩子。后来有了奇遇入了仙门,再去琅华地寻亲,明家已经凋敝得七零八落了。我就是有心打探,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五岁被劫,落入魔门之手……那还真是不幸啊。”相别辞轻轻念道。明明是同情的话,落在他口中却似与讥嘲无二。
明家少主被劫一事,当年轰动了整个琅华地。只是,那时可没有魔修什么事。
眼前这个自承是遭魔修劫走的人,当年他的家人口口声声,指认的可是昔日亲如一体的相家人。
是你们害了我们家年幼的少主。
血债就得血偿。
“那么,你知不知道我家的秘法于你何用?你后来寻到的那些亲戚,连这个也不曾告诉你吗?”相别辞又问。
明月悬微微叹了一声:“与我血缘相近的亲人们都绝嗣了,后来寻到的,也只是些偏房远亲。他们于法术一道,是没有什么见识的。就连明家的祸血,我都是从卫师叔那里听来的。”
他指的是卫道隐,他的至交好友过天涯之师,诛邪台之主。此人司掌仙门刑令,向来铁面无私、嫉恶如仇。
这人虽不近人情,偏偏对那位古往今来不世出的剑神狂热崇敬,奉若神明,由此也对有幸得了他传承的明月悬极为亲善,宠遇之处甚至超过了对待自己徒弟和亲子。
今日这一场婚事,就是由他牵的线。平素天山雪一样冷酷的人,说起媒来磕磕绊绊,尴尴尬尬,令人目不忍视耳不忍闻。
他力促两家联姻,虽说是为了化解仇怨,履行在他眼中一诺千金的婚约,但更多的,还是为了襄助明月悬。
“这百年来,你的修为似乎并无进境,道体更是大不如前,想必同天生的祸血也脱不了干系。要解救如今的你,或许还是只能用你们明家的老办法——联姻。”
明光和雪,花月相辉。
这八家联在一起,就是所谓琅华八姓。他们还有另一个声名赫赫的别号——“天京旧族”。
传言中,他们是上古时期自在天城中居住的天人后裔,身上流着天人血。天京旧族中人,资质堪比妖族,天生适于修行,出了不知多少大能真仙。
琅华八姓,盛极一时的八姓家族。留在凡间的尊荣显贵世代簪缨,去往仙门的叱咤风云法力通玄。八姓众人自也是心高气傲,自比天人。
不过,有一家是例外。
相家血脉偏阴,与其他七家都不一样,资质只能说是平常。但天底下只有他们家的血,能补全其余七家的先天不足。
琅华八姓中人,除却相家以外,虽有非凡资质,但过于霸道的天人血脉与凡人血脉并不能完美混同,反致他们先天有缺,对浊气魔气极为敏感,凡间行走时极易受创。
其中又以明家最强,也最脆弱。
明家人的血被称为“祸血”,是天赐的资质,同时也是妖兽的大补,魔修的上好炉鼎。在受浊气魔气侵染过甚之时,甚至会气血逆行,根基崩毁,只有相家人的九阴天人血与祖传的秘法能平和他们的血脉祸患。
没有相家,明家人个个命都不会太长;没有明家,相家资质平庸,根本做不了与仙门沾亲带故、在人间煊赫一时的世家大族。
各取所需,各得其利,明家和相家一直都是同气连枝的姻亲。
相别辞手上行云流水般画出数道符箓,手背上一个金玉质地的印记也悠悠现形。
“这是我家的家传法宝‘玉露风盏’,以我的血为引,替你施术,可暂时平复你身受的浊气感染。来,把你的手伸过来吧。”
又是那种声音,他在寒池上听过的,如蜜如毒的语调,叫人一不小心就陷进去。
少年柔柔地伸出一只手,召他踏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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