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袖心罗兴冲冲准备前来观礼的时候,压根想不到会变成如今这样的情形。
他知道阿悬哥哥从来都招桃花,今日成礼在即,不知万神阙里要碎掉多少芳心。据传不少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想去抢婚,但他从未当真。不管怎么说,抢婚这么恶俗的事只有在话本儿里才会出现,谁敢到霜月天里造次?
金乌车的车轮吱呀一声磕上空墙,袖心罗从小寐中惊醒,这才发现自己的前路上横着一面结界。
……不,不止他的前路。挑帘望去,整座霜月天都为不知从何而来的结界笼罩,恰似天罗地网中岌岌可危的一颗夜明珠。
天罗地网,浩瀚无际,气魄无极。
结界上空飘着一行刀削斧凿般的大字:此非良配,大典难成,烦请诸君打道回府。
“哇哦,真有人来抢亲?谁这么霸道?可是若真叫他砸了场子,阿悬哥哥得多尴尬啊。趁着今儿我来得早,赶在宾客到场之前帮阿悬哥哥解决这麻烦好了。”
袖心罗召出八极灵光镜,对镜灵下令道:“灵光姐姐,帮我循着这灵气脉络找出结界的主人,我要把他打成猪头。”
镜中女子躬身道:“灵光听令。只是小殿下,这结界主人的来历可不一般,您小心莫被他打成猪头才是。”
“怎么会,我这么可爱,就算有万万分之一的可能给人打败了,也会输得风采依旧。区区抢婚闹事的卑劣之辈怎么能跟我比?”袖心罗大言不惭。
可当他真正遇见了那结界的主人,所有的大话都被堵在了喉中,如被一只无形之手扼住脖颈,一字不敢出。
“居然是你?”
那人只露出一个劲若孤松的背影,一头黑白相间的长发在风中舞作狂龙。黑与白,雪同尘,乍离乍合。
丹紫道袍与深紫披风上,缕缕金线滚金流黄,绣出绚烂纹饰。金紫加身,本是至尊至贵的华彩,落到他身上却不显富丽,反倒令人觉得……有种突兀的寂寞。
坐拥十丈红尘,屹立万人之上,但无论多少红尘多少人也填不平的那种寂寞。
袖心罗望着他披风上的三清合一纹,眼神一凝:“堂堂天心不二道的大弟子,亚圣第一人,居然跑去打扰别人的婚礼,不觉得丢脸吗?”
那青年应声回头,露出一张俊美孤高的脸。轮廓清而锐,嘴唇薄而冷,眼神雪亮如刀。
风姿如云中的仙人,气度却似人间的帝皇。
天生就该目无下尘。
他的语调明明是一板一眼的平淡,但不知怎地自有一种千军辟易的霸道:“我自有我的理由。你是来阻止我的吗?”
袖心罗自知不是越招尘的对手。他与越招尘过往交集不多,但天心不二道是万神阙麾下的第一宗门,越招尘是天心不二道的第一弟子,光是名号抬出来都能压死他这个只会依赖法宝的半吊子败家子。
“小心我找你师父告状!”他嘴上还在大呼小叫,心里已经琢磨起了如何逃跑,怎么传讯找发小来打群架给自己撑腰。
越招尘听着他话里的底气渐渐弱下去,也不戳破,只淡淡道:“你是他的晚辈,我让你一炷香。这一炷香里但凭你出招,我决不还手。一炷香后,再论高下,端看你能困住我多久。”
袖心罗一听,立刻笑逐颜开,精神起来,脚底抹油的念头一瞬就被抛诸脑后。“那说好了啊,你不许还手!”
“嗯。”越招尘轻声应和。风吹起他的发丝,黑白相缠,如乌云乱雪。
袖心罗向来奉行的是以壕服人。
他起手便扔出三件法器,分别有结界镇守、封锁灵脉、压制修为之用。最厉害的是那尊大罗镇无上鼎,货真价实的神器,器灵也有千年修为,号称“无上鼎镇无上仙,大罗金仙也难逃”。
“怎么样啊?哼哼,你后不后悔刚才小看我了?”袖心罗兴高采烈地瞅着阵中的越招尘,看他周身被缚,咒印锁链的金光照在那张孤高的脸上。越招尘垂眸闭目,居然是一派浑若无事的沉静。
“不过说到底都是你不对,我一直拿你当值得尊敬的前辈,你怎么跑来破坏我阿悬哥哥的婚礼大典?你到底存着什么非分之想啊?”
越招尘猝然睁眼,脸上神色慢慢起了变化。那明明是无心之问,落到他的耳中与心间却像是流星堕海,激起心中的波澜万丈,脸上的涟漪万重。
“非分之想?”他低低重复。
我没说错话吧,他怎么突然就疯了?袖心罗回想起越招尘后来那些言语,还是觉得尴尬。
一贯冷淡高傲目中无人的家伙,突然说出那样火热的告白。袖心罗不幸做了他的听众,害羞得只想捂了耳朵跑开。
就是现在,他对着明月悬也不好意思将其复述,含含混混地带了过去。明月悬倒若无其事,只是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望着他:“你真以为自己制伏了越招尘?”
“啊,那不然呢?”袖心罗茫然。
这倒霉孩子。
明月悬冲他温柔一笑,起先袖心罗还不明所以地回了他一个笑脸,但很快童年时的经验教训使他猛然惊醒。
“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可怜巴巴地抖了抖。
算了,毕竟好多年不见,这孩子多少也是一片好心。明月悬摸了摸他的金发:“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只是有一些小事尚需注意。”
“其一,同越招尘这样的强手对战,没有侥幸可言,永远不要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投机取巧。”
“其二,想明白你到底要什么。如果你的目的是阻止他前来抢婚,光是用法宝困住他是不够的,要让他死心。你应该来找我。此外,他毕竟是天心不二道的人,你对他动了手,就要防着他师门里那群跋扈的家伙护短。比如……”
他悄声传音几句。
袖心罗瞪大了眼:“阿悬哥哥你不是说这些年都在遨游山水、陶冶性情吗?怎么陶冶完了还是这么坏?”
明月悬毫不留情,狠狠捏了捏他的脸。
“你以为你的小玩意儿能困住越招尘多久?算算时间,他也该脱困赶来了,我得去会会他。”明月悬抬手捋过头发,白银垂叶链在他漆黑的发上现形,风一吹,声如秋雨霖铃。
那是他通身唯一的饰物,也是唯一的法器。
为什么要带着兵器去见喜欢自己的人呢?这问题最好还是不要深思下去。
袖心罗委屈巴巴地望他:“真的吗,我的大罗镇无上鼎可是神器啊……”
“这年头谁没砍过一两个神器啊?”明月悬理直气壮地说。他循着袖心罗的眼神环顾一圈,然后对着满座的弱鸡补充道:“太弱不算。”
“万神阙首座的婚礼,原来也会有不速之客啊。”
彤红的步輦上,相别辞忽然睁开眼睛,露出一个兴致盎然的微笑,伸舌舔了舔嘴角。
茗羽被他嫌弃飞得慢,心惊胆战任他吊着自己御风而行,感受飚速极限。此时乍一听见相别辞的话,惊得差点没掉下去。
“您说什么?首座成婚,怎会有人相扰。您不必忧心这些,只需要依时成礼就是。”
“是血,”相别辞打断了她,“血的味道。天下哪有好心的客人会带着一身新鲜血气去赴别人的婚礼?”
他陶醉地张开双手,烈烈罡风中,红袖飞卷如流火:“我决不会错认。因为对我来说,那是天下最熟悉的味道!”
茗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跳起来,转身冲她一笑:“我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变故,你就好好安排安排自个儿吧。”
“可是首座大人还等着您去拜堂呢……”她话还没喊完,少年就一跃而起,去如飞箭。
他的声音倒还遥遥传来:“你以为来找麻烦的人是冲着谁来?你的首座大人等的是不是我,还说不定呢。”
茗羽怔望着他的背影,少年离去时的笑颜还烙在她眼前。那一笑神采飞扬,黯了满天霞光。
初见时人偶一般毫无生气的人,嗅到血味之后,一下却像是活了过来。眉目间一分分一寸寸,渗出深埋的艳色。那艳色无所顾忌地盛放,如同……吸饱了血的罂粟花。
茗羽狠狠打了个寒颤。
相别辞飞得相当轻快,他很开心。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扮作女孩子、和仇人结婚、装得像个正道人士,桩桩件件都令他不爽。
他一不爽,就很糟糕。此时此刻他甚至有点羡慕那个身上染血的不速之客,羡慕他见血的机会。
霜月天的荧碧寒池就在前方,薄冰之下,池水幽蓝。
寒池东头,他看见两个背影。一人身带七彩宝光,另一人红衣喜服,乌发银链,身姿如画中仙。他想那应是他的道侣,也是他的仇敌。
寒池西头,云奔浪涌,雷鸣风狂。有人踏着狂风而来,猎猎披风下暗雷滚涌。
血气就是自此人身上而来。
并且,这人很强。
相别辞笑了,猩红的眼中光芒残忍。
寒池并不算大,可是明月悬站在这里眺望过去,却觉得他离寒池那头的人很远。
水汽清寒,烟云渺渺,远方的人面目模糊。
“越师兄,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师兄带着杀气前来,恐怕不妥吧?”明月悬的声音在寒池上清凌凌回荡。
拨云掠雾,越招尘的面容终于出现在他眼中,百年不改的俊美孤高。
只有头发是白了一半……不过,这意味着他的功法终于大成了吧?祝贺的话到了明月悬唇边,最终又吞了回去。
当啷,越招尘袍袖一拂,一尊破破烂烂的铜鼎被丢至袖心罗的脚边。
“你的法宝对我出言不逊,我教训了他。下手过重,多有抱歉,你带回去修补几年吧。”
袖心罗好半晌才确信那是他的大罗镇无上鼎。破鼎里竟然已经没有半分生气,他对器灵的呼唤石沉大海。
“我的神器……”袖心罗嘴唇微微哆嗦,快哭出来了。
一只手安抚地按上他顶心,揉了揉金色的脑袋。
明月悬对着越招尘开口,语气一样是温柔闲淡的:“不要吓唬我家的小孩啊。有什么事,何不开诚布公?”
越招尘在寒池中央停步,有一瞬他似乎想继续前行,但双足如陷泥淖。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连四目交接都能令他气血若堵。这是按捺了一百年,一百年寻而不见、梦而又失的近乡情怯。
“……明似镜,我此来,是为了阻止你成婚。”
明月悬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叹了一声。
相别辞悠哉看戏,挑起长眉,勾起唇角。
明月悬道:“成亲与否是我的私事,阁下与我不过是同辈同道,硬要插手是什么道理?”
“是天理人情。若你肯见我一面,听我陈述情由,我也不致出此下策,只能趁今日的大典来找你。我承认我有私心,可我要你放弃婚约,只是不想你铸成大错。”
明月悬觉得越招尘的声音像漫天乌云,拧一拧就能下满一天的雨,落在人心里怪沉的。但他最后也只是笑笑,若无其事地问:“何错之有?”
“于私,这门婚事不是出于你的本心。我已查到你会履行婚约,不过是因为家族体质特异,为了修复道体才结亲。这样子结婚,和做炉鼎有什么区别?你当真心甘情愿?”
“于公,你身为万神阙首座,你的私事与阖门上下休戚相关。你以为你的姻亲当真只是什么普通散修?据我所查,你的岳家来路不明,不知道藏着什么底细。你把一个根底不明的女人明媒正娶迎回万神阙的中枢,此举可称得上妥当?”
越招尘口中提起“你的岳家”那一刹,相别辞脸色霎时一变。
这人居然去查了他的家?
不可饶恕!
明月悬叹了叹:“你知道的东西,难道我就不知道?我明知结亲之事未必顺遂,仍坚持成婚,是因为……”
“——因为哥哥与我情投意合、相爱至深,前路就算千难万险,也不愿与我片刻分离。”
一个无人听过的声音,偏偏就在此时插了过来。
甜如蜜,诡如毒。
这这这这谁?!
这就是害他穿书的反派大魔王?
预定手刃亲夫的反派突然撒谎说他们两个情投意合?
明月悬的心底一瞬间弹幕爆炸。
那一霎荧碧寒池寂静得万分诡异。
在场众人中,袖心罗的脑子是最不够用的。他木愣愣听着声音落下,眼睁睁看着一个银发血眼的嫁衣“少女”翩然现身,又傻乎乎看着“她”飞扑到明月悬身边,才大概明白现在是发生了什么。
“啊啊啊,你是,你是……你就是……?!”
在他饱受惊吓的叫喊中,相别辞满怀深意地笑了:“是我,我是首座大人的道侣,亦是——”
明月悬腰间倏然一紧,一双火热的手霸道而又恣意地环住了他。
“——他的心爱之人。”
要反驳吗?
明月悬努力维持思考。
他不想在人前与相别辞反目,引起暗藏门中的那股魔门势力注意。相别辞胡扯的这些话听起来也很合理,可以令越招尘断了心思……可是说到底!这人怎么会突发奇想胡扯这些?!
原书反派人设里从没写过有戏精这一条啊!
相别辞从背后搂着明月悬,将下颌搁在他肩上。他貌极年轻,不过十五六,个子倒是很高,这么做也只需要微微踮脚,不失气势。
他从明月悬肩上抬起眼,直直盯向越招尘。那眼神赤(拒绝)裸(和谐)裸地凶狠,仿佛生来不知掩饰闪躲为何物。
天生野兽。
但他说话的腔调倒是足够婉转,把女孩儿家的姿态模仿了个十成九:“我们结为道侣,的确会招来许多麻烦,但我不怕,哥哥也不怕,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彼此相爱,为了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
相别辞看着对面那个拽得二五八万的家伙因了他的一句话,脸色骤然惨白若死,心中顿时大为畅快。
嗯,果然戏班子里教演戏的老师傅说得对,人要演好戏,一要潇洒放得开,二要大胆不要脸。
“我们两情相悦,天造地设,轮得到你来跟我抢男人?”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