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下人来报,说皇帝驾到。
萧晟微讶,放下手中邸报:“速速接驾。”
未几,皇帝亲临晋王府。
见到清醒过来的幼弟,皇帝脸上浮现些许笑意,他心中感慨良多,话到嘴边,却只说得一句:“醒了就好。”
一觉醒来,失去四年记忆,对萧晟而言,虽能勉强接受这一事实,却始终有种不真切感。
然而在看到皇帝的这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是真的。的确有四年的时光,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倏然流逝。
跟他出征时相比,皇兄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
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君主,虽然依旧保养得宜,但眉梢眼角都有着明显的愁苦之意,眉间几道褶痕格外深刻。
萧晟胸中微酸,诚恳道:“皇兄要多多保重身体,莫要为臣弟担忧。”
皇帝笑笑:“你醒了朕就不担忧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并无大碍,只是有些事暂时记不清。”萧晟如实回答。
皇帝心说,果真如此。
“太医怎么说?还能想起来吗?”
“或许能记起,或许记不起。不过对臣弟而言,没太大影响,依然可以报效朝廷,为君分忧。”萧晟眼神明亮,从容回答,一来宽慰皇兄,二来确实如此。
见他神色如常,精神十足,不像深受困扰的样子。皇帝微微点头,环顾四周,开口询问:“你的王妃呢?怎么不叫她出来一起接驾?”
他初时震惊于小九不记得这四年内的事情,在来晋王府的路上,猛然意识到,那小九岂不是也不记得沈氏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儿,他竟有种看好戏的心情。
一见钟情,非卿不娶。得,直接不认得了。
早知如此,他干嘛还要赐婚呢?
皇帝心里有些许懊恼,很快又自我安慰。或许小九能醒来,就是因为冲喜起作用了呢。
听皇兄问起王妃,萧晟表情有短暂的凝滞,很快恢复如常。他轻笑一声:“王妃连日来侍疾辛苦,多半还在休息。皇兄若要见她,臣弟这就让人去请。”
知道皇兄看不上王妃的出身,他就有意无意强调“侍疾辛苦”。毕竟是自己妻子,在外还是要多维护。
皇帝挑眉,有些意外:“去请。”
沈纤纤昨晚在永春园难得睡了个安稳觉,清早起来,也懒怠见人,干脆就待在房内。
忽闻皇帝驾到,点名要见她。她暗自吃惊,匆忙收拾之后,前往厅堂见驾。
自从天子坦言对她起过杀心之后,她在皇帝面前便不由地心生惧意。
恭恭敬敬行礼,不敢有丝毫大意。
皇帝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免礼。”
“多谢皇上。”
沈纤纤站在晋王身侧。
——尽管对方不记得先时之事,昨晚两人还闹得不愉快。但有他在身边,她心里的底气便会足一些。
一对新婚夫妇立于一处,俊男美女,甚是般配。然而皇帝只瞧了一眼,就即刻看出了异样。
先前几次,他们一起出现,眼波流转、视线交汇,浓情蜜意几乎就能溢出来。
像今日这般貌合神离,统统目视前方,倒是新鲜。
皇帝略一沉吟,缓缓说道:“朕赐婚之时,小九尚在昏迷,醒来后也不记得旧事。若是不满,这桩婚事也可重新再议……”
沈纤纤心头一跳,下意识看向晋王。
重新再议、命令和离,她都能接受。她只害怕皇帝会因为晋王失忆而对她再起杀心。
女子面庞雪白,睫羽轻颤,翦水秋瞳中隐隐流露出担忧和恐惧。
萧晟看在眼里,心中暗叹。还说什么真的假的?若是假的,她还会因为听说婚事可能不作数就害怕?
“臣弟并无不满。”萧晟开口,打断了皇帝的话,“王妃温婉贤良,性情纯善,得她为妻,是臣弟的福气。臣弟多谢皇兄成全。”
虽不记得,但毕竟是自己妻子,该有的尊重不能少。他们已经成亲了,难道能因为忘记了就将人抛弃?
他声音不高,然而一字一字,说的清晰而坚定。
沈纤纤抬眸看向他,有这么一瞬间,恍惚以为他想起来了。她展颜一笑,眼圈微红:“九郎……”
萧晟一怔,不自然的神色一闪而过,他飞速移开视线,不与她目光相接。
皇帝微微皱眉:“你不是不记得了吗?”
萧晟垂眸:“再重新认识也未尝不可。”
不然还能怎样呢?二十三岁的他,主动招惹的。他又不是负心薄幸之徒,该担的责任自会担起。
沈纤纤十分配合地作出一副被感动到的模样,声音娇柔低回:“九郎……”
皇帝按一按眉心,那种牙酸的感觉又来了。
他轻咳一声:“既是如此,那朕先不插手。你先在府中好好将养身体,朝堂之事,不用太过悬心。”
萧晟拱手称是。
“朕还有些政事没有处理,这是听说你醒了,特来看一看。亲眼看到你没事了,朕才能放心。”皇帝和颜悦色,如同闲话家常一般。
萧晟点头:“臣弟明白。”
“那朕就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过两天,去宫里转转。这些日子,你皇嫂也很担心你。”
皇帝态度亲切自然,殷殷叮嘱之际同寻常人家的兄长并无太多分别。
“是,臣弟记下了。”
皇帝并未多做停留,简单交代几句后,就摆驾回宫。
车驾行到中途,皇帝忽然想起一事:魏家那群人也该发落了。
也算老天保佑,小九能清醒过来。虽说有些事记不清,但魏家上下,也能侥幸留下一命了。
皇帝甫一离去,沈纤纤就悄然松一口气。
瞥了一眼晋王,有外人在侧,她不好多说什么,可昨晚他态度敷衍,又着实气人。
沈纤纤此时没有作戏的心思和必要,只笑了一笑,轻声说道:“那王爷先忙,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反正人人都知道她昨晚被他给气到了,还没消气也在情理之中。
萧晟本要点头,却听旁边的福伯重重咳嗽一声。
他一回眸,只见福伯正冲他拼命使眼色,还用口型说着“哄”。
萧晟眼皮直跳,心底不由地生出几分抗拒。他双目微阖,深吸一口气,有些艰难地开口:“卿卿不如留下,与本王共进午餐?”
“不……”沈纤纤一句“不用了”还未说出口,就见一个侍卫匆忙而至。
“王爷,初一求见。”
沈纤纤微怔,初一?昨日初一请求责罚的场景立刻浮现在眼前。
她当时推脱,说不妨等晋王醒后,再由他处置。初一现在求见,不会是来请罚的吧?
“初一?”萧晟眉梢轻挑,“让她进来。”
处理事情,可比他单独面对王妃轻松多了。
初一是他手下唯一的女暗卫,听章从说,此次遇刺事件中,初一就是随行保护人员,想必是来请罪的。
果然,初一进来,倒头便拜:“初一失职,保护不力,致使王妃险些丧命,连累王爷身受重伤,还请王爷降罚。”
晋王神色淡淡:“你是暗卫出身,应该知道规矩……”
“是,属下这就自废一臂。”
初一面无表情,说出的话语却令沈纤纤神情大变。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可!”
众人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到了王妃身上。
萧晟微微眯了眯眼睛:“嗯?”
沈纤纤心绪急转:“那天随我出行的,又不止初一一个人。为什么要废去她的手臂?”
她看见郭明也好好的啊。她以为或是打骂一顿,或是罚些银钱。哪想到直接废手臂?早知如此,她就该昨天象征性地惩罚一下,而不是推脱等晋王醒来由他处置。
初一低声解释:“王妃,初一是暗卫出身,和别人不同。暗卫的职责就是拼死保卫主人。保护不力,使主人有性命之忧,合该废去一臂。”
她素来寡言少语,这次难得说这么多话,还是因为王妃在担心她。
若非还有个妹妹没找到,得知王爷重伤昏迷的那一刻,她就拔剑自刎谢罪了。
这次是她决策失误,保护不力。如果不是王爷及时赶到,只怕王妃就会命丧当场。而且王爷也因此重伤昏迷。
“可你不是由暗卫转明卫,是我的人了吗?都不算是暗卫了,为什么还要按暗卫的规矩来受罚?”
初一愣怔了一下。
她虽然奉命保护王妃,但在她心中,自己是暗卫这一点,始终不曾改变。
沈纤纤目光灼灼,看向晋王,此时也顾不得置气的事情:“九郎,以前的事你不记得了,但总不能言而无信吧?你亲口答应让初一转暗为明,还作不作数?”
初一因保护她而受伤,拼力厮杀,手臂中箭,已尽全力,哪还能再自废一臂呢?
萧晟皱眉:“转暗为明?”
培养暗卫并不容易,他竟然直接就将初一转为明卫了?
“对啊,是你亲口说的,你都不记得了么?”沈纤纤怕硬的不行,又赶紧来软的。她眼圈微红,泫然欲泣,“也是,你连我都不记得,又哪记得跟我有关的事情呢?”
王妃眼眸氤氲,眼尾泛红,黑润的眼珠立刻泛起莹润的水光。
萧晟眉心突突直跳。
一旁的福伯连忙解释:“王爷,王妃说的没错。初一确实转为明卫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您当初带着王妃回到王府,第一件事就是把初一转为明卫,让她近身伺候王妃。”
萧晟双眉微蹙,问左右:“竟有此事?”
在场众人尽皆点头:“确有此事。”
萧晟扶额,继而又觉得好像也不奇怪。二十三岁的自己感情用事,为了美色,直接放弃一个暗卫,也在情理之中。
若真如此,就不适合用暗卫的方式来处罚了。
况且就算初一仍是暗卫,他也有继续用她之处,不会真的废了她。暗卫规矩严苛,但并非没有通融之处。
只是“卿卿”打断了他恩威并施的计划。
“既然已经给了我,怎么处罚,应该由我说了算吧?”沈纤纤眸光盈盈,写满了紧张。
萧晟目光沉凝,缓缓说道:“凡事都要讲究规矩……”
一听他还要按规矩,沈纤纤心里一咯噔,含泪控诉:“我就知道,先前说的话,在你这里都不算数了。既然如此,方才皇上说再议婚事的时候,你何不索性应承下来?”
女子声音柔媚,隐隐带着哭腔,一双眼睛水雾氤氲。她眼底泛了红,一颗泪珠将落未落。
晋王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他耐着性子:“本王并无此意。”
“那九郎是什么意思呢?”沈纤纤止了眼泪,眼圈通红,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晋王。大有非要问个明白之意。
萧晟深吸一口气来平复情绪:“既然不是暗卫,那就和郭明他们一样,虽然失职,但也拼死护卫。罚俸半年,以作惩戒。”
沈纤纤喜不自胜,嫣然一笑:“九郎真好。”
罚俸半年就罚俸半年,总比没有手臂强。
初一却皱眉:“王爷!这惩罚是否……”
她话未说完,就被王妃打断。
“初一,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谢王爷降罚?”沈纤纤向她连连使眼色,眉目间的关切与焦急毫不掩饰。她是真担心初一固执一根筋,非要晋王重罚。
初一呆愣片刻,胸口一刺,无声地张了张口,收回了到嘴边的话,僵硬地点一点头,双手抱拳:“谢王爷降罚。”
萧晟挥一挥手:“退下吧。”
“是。”初一站起身,缓步退出。
沈纤纤唯恐她钻牛角尖,也悄悄跟了出去。
她脚步很轻,但瞒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
初一骤然停下脚步:“王妃为什么要帮我?”
“嗯?”
“是我失职,使王妃陷于险境,连累王爷重伤昏迷。”初一脸上有明显的不解,“王妃为什么还要帮我求情?”
沈纤纤愣了愣:“这,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你力有不逮,可也尽力了啊。是那天刺客武功太高,人太多,怎么能都怪你呢?再说,事已至此,就算砍了你一条手臂,也于事无补啊。”
“自废一臂不一定是砍去手臂,是废去右臂武艺,不得再充任暗卫。”初一低声纠正。
主人死,暗卫死。主人伤,暗卫废。成为暗卫以来,她的认知就是如此,这次行事不当,自己也觉得不配再做暗卫。
“哦,原来如此。这个我不知道。可就算这样,你一身武艺,废了也可惜啊。还不如小作惩戒,让你戴罪立功呢。”沈纤纤轻笑,眉目舒展,“再说了,我们好歹也算是朋友。我难道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罚啊?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初一声音极低,近似喃喃自语:“朋友么?”
她是暗卫,性子清冷,唯有尽忠而已,哪有朋友?
可王妃却说,她们好歹也算是朋友。
初一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仿佛有东西在心里翻滚。
其实一开始被迫转为明卫,近身照顾沈姑娘,她很不乐意。但迫于是王爷的命令,不得不照办。
沈姑娘活泼话多,她有时候也会觉得不耐烦,可是已经成为王妃的沈姑娘,竟然告诉她,她们也算是朋友。
一时之间,初一思绪百转千回。突然觉得,当初被派到沈姑娘身边,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她抬眸,试图对王妃笑一笑:“多谢王妃,初一明白了。”
算起来,自从做了暗卫,她已经很久不曾笑过了,几乎都要忘了笑是什么感觉。
见她脸上露出笑意,沈纤纤心情甚好:“你就该多笑笑嘛,你笑起来也很好看的啊。”
初一颇觉局促,没有应声。
“对了,你伤好了没有?”
“谢王妃挂怀,已无大碍。”
沈纤纤点头:“这就好。”
初一伤势好转,晋王也清醒过来,这无疑是让人开心的。可惜唯二的不足是她做了晋王妃以及晋王不记得旧日约定。
一想到晋王失忆这件事,沈纤纤就有点头疼。
当然,萧晟自己也头疼。
他二十三岁时招惹这么一个姑娘,偏偏还要因为道义负责到底。
福伯还在旁边苦口婆心地劝着:“王爷,王妃出去了,您也该追出去的。”
萧晟按了按额角,只当没听见。
福伯还要再劝几句,忽有下人上前。
“王爷,昌平侯府派人询问,今日王爷和王妃是否回门?”
“回门?”萧晟眉梢微动,“什么回门?”
福伯“啊呀”一声,一脸的懊恼:“是老奴糊涂了,今日是王爷王妃大婚的第三日,是该回门的。”
“王妃不是从兖州来的吗?跟昌平侯府又有什么关系?”
他记得自己在请求赐婚的奏章里写的清清楚楚,兖州沈氏女,出身低微。
“王爷,是皇上下旨,让王妃认了昌平侯和栖霞郡主做了义父义母。”福伯轻声道,“王妃就是从侯府出嫁的,论理是该三朝回门。王爷若是不愿,也可推辞。”
晋王与昌平侯夫妇来往不多,对方既然派人询问,多半也有催促之意。
萧晟略一沉吟:“去请王妃,本王陪她回门。”
不管怎样,该有的尊重和体面还是要有的。
沈纤纤刚回永春园歇下,就听说要去回门。她沉默了一会儿:“非得去吗?”
栖霞郡主明显不喜欢她。
“听说是侯府的人派人来请。这门亲事是皇上下旨认的,王妃若不去,只怕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行,我知道了,等我收拾一下。”
沈纤纤立刻打起精神。别的不好说,尽职尽责这方面,她一向靠得住。
在忍冬的帮助下,她迅速更换衣衫,重梳发髻。
她本就容貌极美,盛装之下,更增丽色。
萧晟只看她一眼,就眸光轻闪,移开了视线。
这样一个娇媚、爱哭、气性大的女子,他二十三岁时痴心不改,情意深重,肯定是看中了她的美色。
肤浅。
有外人在侧,沈纤纤微微一笑,端庄中透着些许妩媚:“王爷。”
萧晟定一定神,本想礼貌性地叫声“王妃”,终是记得福伯的殷切叮嘱,轻唤一声“卿卿”。
两人相偕到了门外。
马车已等候多时。
看见马车,沈纤纤下意识看一眼晋王。
没有上马登,她是自己爬上去呢还是让他抱呢?
王妃视线扫过来时,晋王面容不由地微微一僵。
郭明和福伯的话瞬间回响在耳边。
对上王妃波光粼粼的眼眸,他一咬牙,心想,就这一次,众人面前给她面子。
他直接上前一步,长臂一伸,将她拦腰抱起。
作者有话要说:来不及了,赶紧更新。感谢在2021-12-0121:01:32~2021-12-0221:07: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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