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阿王运气倒是很好,那个方士也没有骗他,转头就把东海异样报给了所属宗门,这个宗门依附于太素剑宗,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分量,自觉处理不了这样的大事,飞快地将这个消息上报给了太素剑宗。
凡间之事本与修道者无关,如果这是正常的□□,就算死了再多的人,他们也不会露一个脸,但是如果海里有异物存在,那他们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斩妖除魔是修道者的本分,就算修炼到了半仙的地步,也要勤勤恳恳地为维护凡间不受妖魔入侵而努力。
太素剑宗得了消息后本来没有太过在意,只想打发几名弟子去处理,但是这消息过了两道手就有人察觉出了某种异样。
一名年高德劭的长老看着手里散发出莹润光芒的灵书简,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了半晌,总也抓不住脑海里一闪而过的那点灵光,于是捋着胡子转头问身边的另一位长老:“宋师兄,我总觉得凡间东海这地方似乎有些不寻常,但是又找不到一点头绪——”
他话未说完,那位宋长老就从书简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师弟你忘了么,东海是那位妖皇的地盘,不过祖师爷把他锁在东海里上万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过,你不记得也正常。”
“妖皇……”长胡子长老的表情慢慢扭曲了,惊惧之色从他眼里涌出,腾地一下站起来,抬手招来一卷书简,三两下展开看了一遍,倒吸一口冷气,“坏了,连日大雨,海水倒灌……这是海中妖兽聚集的大灾之相!我去见少宗主。”
宋长老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就见自己老胳膊老腿一向慢吞吞的师弟脚下按了风火轮似的一眨眼就没了人影。
他眨巴两下眼睛,伸手捡起师弟刚才翻看的那一卷书简,视线在最上方定了一定:“妖皇玉神,上古龙鱼遗孤……”
东阿郡的大雨连绵数日仍未止歇,入海口已经隐隐有决堤征兆,东阿王每天大早上出门,入夜了才顶着大雨回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看着灰蒙蒙的天穹愁得都吃不下饭,东阿王妃只能把儿子送过去盯着他,有最疼爱的小儿子在场,东阿王才会乖乖地吃上一些东西。
饶是如此,东阿王的腰围也没有减上一两寸,可谓是一件奇事。
眼看着这雨怕是没有要停的迹象,东阿王府下令准备抗洪,沿海百姓内迁,修筑防洪堤坝,王府里也开始为世子郡主们准备行装,预备随王妃回娘家暂住。
行装收拾了三日,年纪最长的七郡主已经带着较大的几个妹妹和王妃嫡母的手书先头上路,王府里就只剩下了男女主人和年纪最小的小世子。
这日仍是大雨,门子早起打灯,第一件事就是看天色,见外头仍是阴雨绵绵,表情就忧愁起来。
这大雨几时能停啊,多少年没见过这样大的雨了,今年的东阿要怎么过……
他弯下腰扫去地面的积水,视线里忽然映入了一双雪白的云履。
门子愣了一下,他确定这双鞋子是一瞬间出现的,在这之前他没有听见任何一点有人靠近的声音。
按下心头的疑惑,他还是堆起了笑容,直起身子抬头问:“这位公子——”
门子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他感觉自己仿佛见到了仙人。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的青年着一身素雪般不染尘埃的长袍,饶是以他多年迎来送往的毒辣眼力也看不出那是什么名贵布料,雪色的衣衫上似乎有隐隐光华在流转,乌黑长发一半束在高冠内,一半披散在背后,如天神雕琢而就的眉眼中心一痕朱红纹路,好似红莲绽在冰雪一样的容颜上,一身清俊挺拔之气。
他身旁还站着一个与他容貌几近相同的青年,却是一身简单的深色劲装,手上束着护甲,勒出劲瘦的肌肉线条,通身冷凝肃杀的煞气。
他们俩的气度都非常人所能有,门子张口结舌了半晌,听见那个白衣人问道:“本君闻东海有异变,专为此事而来,东阿王可在府中?”
胖乎乎的东阿王正抱着小儿子吃早饭,王妃坐在一旁给这对父子俩剥鸡蛋,行李已经收拾好,吃完饭她就要带着天衡回家去了,因此看见王爷偷偷摸摸借着给儿子喂粥的机会自己吃了一团糖糕,她也没说什么。
正当这一家人其乐融融互相低语时,隐匿在屋顶上淋雨的鬼王倏然坐起,凌厉的视线穿过重重园林抛向了大门方向,与他心意相通的小孩儿眼皮微微一动,借着鬼王强悍的眼力看了过去,在虚空中和忽然扭头看过来的黑衣青年蓦然对视。
门子只觉得眼前一阵风挟着雨丝唰一下卷过,再睁开眼时,面前就只剩下了一个问话的白衣青年,他愣了一下:“方才——”
白云青年却没有看他了,而是侧着脸望向府内,眉心慢慢蹙起,明明面前是重红的大门,门子却感觉他好像能穿透木板看到门里的景象一般。
不等他再问什么,白衣青年倏然抬手,方才还空荡荡的手中有明光一闪,一振长剑自虚空显现,在青年掌心嗡鸣,再下一秒,门子面前已是空空如也。
在看到这对兄弟的一瞬间,希夷就在心中大呼不妙,敛了袖子就想跑路——
他当然不是怕了他们,只是鬼王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谁知道从魔域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荼婴对邪气异常敏感,荼兆尚且没有发觉哪里不对,荼婴已经抄起家伙默不作声朝这边冲来。
希夷抬手化去逼至面前的暗器,见荼兆紧随其后,不欲和他们纠缠打斗,倏忽散成一缕鬼气融入了大雨之中,荼婴在屋顶站了一会儿,收刀入鞘,和身后的兄长对视一眼:“是鬼气。”
荼兆比荼婴知道的更多些,他曾经在危楼见过鬼王本尊,方才感知到的那股鬼气给了他十分熟悉的感觉:“好像是希夷君。”
荼婴皱起眉头,神情里有些难以理解:“鬼王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很快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表情一变:“难道他也是为东海异变而来?他和妖皇……”
荼兆止住弟弟的猜测:“还不确定是不是妖皇现世,既然希夷君无意与我们接触,就先将此事延后。”
荼兆本来打算自己一人前来东海,信中与弟弟说起此事,荼婴哪里放心哥哥一人去面对妖皇,好说歹说还是跟了上来,兄弟俩一路紧赶慢赶,就怕事情有变,谁知开门就收到一个鬼王,心中惊疑不定。
两人从人家的屋顶上下来去拜见主人家,东阿王也不在意他们踩在自己头顶上这么久,圆脸上笑眯眯的,一听是仙家前来相助的高人,马上弯下了腰言辞恳切地絮絮叨叨一大篇,中心思想就是既然这是你们那儿闹出的破事,你们就得负责到底,我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你们神仙要是不管我们,我就带着百姓一根绳子吊死在你们山门下送你们一记成仙大礼炮。
……当然,原话没有这么混不吝,大概意思还是八/九不离十的。
荼婴荼兆哪里见过这类死皮不要脸的人,被东阿王说得一愣一愣的,好在他们面上都很端得住,除了深知他们性格的天衡外,连东阿王都没看出他们心里的茫然。
“若海中有妖物,本君自会负责到底,不使人间生灵涂炭。”荼兆认真地允诺。
他生得一副冰雪样貌,寡言少语,这也使他说出的话自带一字千钧的力道。
东阿王看看他,又看看一旁默不作声的荼婴,眼神恳切长揖到地:“东阿百姓尽托付于仙君之手!”
荼兆点点头,他不是个喜欢寒暄聊天的人,提起长剑就要出发去东海——若不是明颐叮嘱,他本来都不想来东阿王府,但若东海妖皇真的苏醒过来,陆上百姓这么多,总是要有人管理引导他们的,这才不得不绕路来这里一趟。
他正要起身,余光忽然就瞥见了被王妃牵着的小孩儿,眼神一动,起身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粉妆玉砌身披绫罗的小孩不过七八岁年纪,一看脸就知道有先天不足之症,但吸引他的不是这个,而是这孩子的样貌……给了他一种隐约的熟悉感。
荼兆盯了他片刻,迅速看出了这孩子的骨相,根据骨相推演日后的样貌,勾勒出了一张清俊的面容,他瞳孔一缩,难掩惊异。
天衡星君?!
这是怎么回事?!
荼兆满脑子的问号,一会儿是面前和巫主面容一模一样的孩子,一会儿又是方才离开的鬼王,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要连成一线,又找不到那个关键点。
荼婴疑惑地看着他:“哥?”
荼兆回神,又看了天衡一眼,朝弟弟颔首:“走。”
两人一前一后化作流光消失在众人面前,这等仙家神通令大家叹为观止,心中沉沉的大石也松快了几分,如果有这么厉害的仙人相助,想来东阿的困境应该很快就能解决了吧?
兄弟二人一路急行至东海,站立在距离海面百尺的高空上,到了这么近的地方,那股沉沉的妖气便再也遮掩不住,挟裹着无数海兽无意中溢散出来的妖气,弥漫遍布了整片海域。
荼兆伸出手,护体灵气紧贴着皮肤,一小片雨水落在他手心,汇聚成一滩小小的水洼,荼兆揉开雨水,稀薄的妖气在护体灵气表面碰撞出嗤嗤的轻响,侵蚀着纯正清澈的灵气。
这等凶悍的妖气……荼兆心下一沉,怕是那位妖皇真的醒了。
荼婴比他大胆,连护体魔气都没有罩,随着雨水无孔不入的妖气笼罩在他身上,与溢散的魔气碰撞出暴烈的漩涡,将周身雨水弹出数尺开外,天然成了一个屏障。
“妖皇玉神,怕是真的醒了。”荼兆驱散手心的雨水,低头望着脚下翻涌的海平面,从高空看去,海水深邃发黑,巨浪翻滚,如巨兽啸叫,底下像是有无数影影绰绰的恐怖巨影穿梭游动,稍微胆小一点的人看见这场景都要腿脚发软。
“他这是什么毛病,都睡了上万年了,为什么不继续睡下去?”荼婴顺口抱怨了一声,“海底是他的地盘,他不上来怎么打?”
荼兆无奈地看了弟弟一眼,不知是修行魔功的缘故还是为何,荼婴这些年脾气愈发的冷厉暴躁,倒是有点像前任魔尊了。
“听闻妖皇玉神真身是龙鱼,这种海兽性情暴戾嗜血,强悍好斗,连天敌都没有,若不是它们疯起来连同族都会撕咬吞吃,只怕现在海里都是龙鱼了。”
荼婴听了轻轻啧了一声,含糊地说了一句:“妖物。”
荼兆还看着海面:“太素剑宗中有书简记载过龙鱼的习性,这种海兽虽然强悍嗜血,却有个大毛病——”
他的话被骤然强烈起来的风卷走了后半截,饶是荼婴这样的耳力都没听到后半句,不由得分了心转头去问:“什么毛病?”
荼兆的神色却猛然紧绷起来,长剑一横:“阿婴小心!”
他话音未落,滔天巨浪翻卷而起,好似整个海洋倒转过来,将上万吨海水当头朝二人拍下,震耳欲聋的恐怖长啸破空而来,宏伟浩荡如天穹古钟的啸叫通彻寰宇,一头遮天蔽日的海兽腾空自海底跃出,又轰然坠入海中,一瞬间造成的空腔足足有方圆数千里之遥,震荡的海水瞬间就淹没了海边的大堤。
荼婴荼兆凌空飞起躲过劈头盖脸的咸腥海水,目光定在那头威压恐怖的海兽身上,表情都不太好看。
而荼兆注意到海水猝不及防的上涌淹没了沿海大片田地房屋,来不及逃跑的人们在水中哭喊嚎叫,声音在铺天大雨中也隐约可闻。
“你们的长辈没有教过你们,说别人的坏话要在背后说么?”仿若耳语的缠绵女声穿透呼啸的风雨,准确无误地将低语送到他们耳边,兄弟二人凝神看去,就见那头海兽背上托举着一只数人高的大贝壳,贝壳半开,挡住了外头的雨水,露出懒洋洋地斜靠在里面的美人。
宛如珍珠白玉,琉璃芙蓉,凶恶可怖的海兽脊背上托举着一颗惊世绝艳的明珠,阴雨连绵的天地间好似升起了一轮皎皎明月轮,无暇容光映照远方深黑天穹,连磅礴大雨都有了止歇的态势。
荼兆二人没有被这容颜所迷惑,反而前所未有地提高了警惕——他们在面前这人身上,感知到了极其恐怖的浩瀚威压,尽管不是没有一战之力,但胜率渺茫。
荼兆反应更快,他将面前女子的话反复咀嚼了两遍,得出了一个令人心惊的结论:“妖皇……玉神?”
红衣散漫的女子侧过脸,她仍旧保持着海棠春睡的慵懒形貌,长发披散,衣衫凌乱地堆砌在腰间肩膀上,丝毫不介意暴露在外的大片大片雪白肌肤:“这个名字,好久没听见了,人族的小崽子,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你们是来找死的么?”
强大的威压沉沉地向着荼兆荼婴压下来,绰约如神女的美人含笑看他们,眼里却没有一点温度,全是高高在上的冷漠,荼婴急中生智传音问兄长:“哥,你说龙鱼有个大毛病,到底是什么毛病啊?”
荼兆压下胸口翻涌的血气,叹气回答:“龙鱼嗜睡,一睡就是千百年,睡着了就是人畜无害,可是醒来的一段时间内,它们会异常暴躁嗜杀。”
——简称,起床气。
而且……荼兆在心里疑惑地想,妖皇原来是女性吗?怎么太素剑宗的书简中对妖皇的描写,都是男性呢?
作者有话要说:大鱼出场啦!今天的大鱼,是一条有起床气的大鱼。
困惑于龙鱼谜一样的性别的荼兆:……这和书简里说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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