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女儿说服的米氏说了自己从娘家大哥那儿听来的话,“你大舅说是有,足两家呢,一家是儿子太多,家里穷娶不起媳妇,于是他们家就打算把二儿子和三儿子送出去给人做上门女婿,聘金就跟娶媳妇一样,二两。”
“还有一家呢?”柳盼儿问。
还有一家,米氏有些迟疑,“还有一家只有两个儿子,他们家没说要把大儿子给人做上门女婿,是那大儿子知道后自己找上门来的。”
“自己找上门?”柳盼儿惊讶,“他是自己跟舅舅说的吗?”
“不是舅舅,是表舅,”米氏老实回答,“他是你大舅母那边的,家里也是穷,你大舅母知道你想找上门女婿就回娘家问了一回,专找那儿子多的人家。”
“本来是没问他家的。”
“后来他不知怎么知道了,找上了你大舅母他哥,你大表舅,说是愿意做上门女婿,但是要四两的聘金。”米氏说完这话赶紧道:“盼儿,这个人不行啊,他虽然有手有脚,但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的!”
“而且自个人上门来了,心大。”
“娘觉得,还是你大舅找的那家好。”
这些话米氏应该是在心里想过了,于是说得流畅,“他们家有五兄弟呢,你和他们兄弟中的不管哪一个成亲,将来都有帮手。”
柳盼儿微微皱眉,敷衍道:“娘,我知道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了‘啪啪啪’的锤门声,间而还有人喊着‘大河叔’‘大河婶’‘大树他媳妇’之类的话。
显然这是门外有人来了。
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吃过晚饭了,米氏和柳盼儿奇怪地站了起来往外走,米氏还道:“这么晚了,是谁来敲门啊?”
另外一间屋子的李氏同样有这样的疑惑,“这么晚了,谁来了?”
她正和当家的说话呢,前两天春生刚去考完了县试,不过还没放榜,于是一家人等得心焦。李氏刚才就是和当家的说着这事,还想着打算把怀孕了的孙媳妇接回来,老两口都期待着柳春生给他们长脸。
特别是李氏,她之前在三儿子的劝说下算计二儿子,谁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是自己遭了一回罪。
后来还吃了当家的挂落。
好在乖孙春生劝住了老头子,这么些日子她又将老头子笼络回来了。如今春生媳妇怀孕了,春生也吃过了县试的苦,一家子都盼着苦尽甘来。
听着外面越来越急的拍门声,李氏连忙站起身来,“我去瞧瞧,不会是衙门的喜报来了吧?哎呀我们的春生就要成秀才老爷了?!”
……
“小心些,慢点慢点……”
一群人缓慢地从牛车上抬下来一个人,那人有些瘦,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头发有几缕已经变得灰白,脸上的皱纹一道接着一道。除了这些之外,他下意识按在大腿上的手关节粗大,□□声闷闷的,一看就知道是过着苦日子的。
“大哥,你忍着些,很快就到家了。”柳树根连忙从牛车上跳了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就伸出手去接住一边门板。
他今天本来在屋里收拾东西。
春耕还有五六天就要到了,来了县城半个月也不知道家里如何,柳树根想着码头这边也上了道,那就早些回家看看吧。于是就收拾收拾准备回去,谁知在这关口上,他大哥柳大树血淋淋地被抬了回来。
顿时就把他给吓傻了。
好在还有今天特地来给他收拾东西的闺女柳二丫在,她一边谢过诸位叔伯兄弟们,一边请人去请大夫,到了最后,还把二女婿陶砚拉了来。
陶砚来了当然不是毫无用处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长河帮那些人说的,总之最后由长河帮出面,跟那货主讨了十两银子给柳大树看病。再多人家也不肯给了,毕竟柳大树这腿也不是人家砸的,肯赔钱也是看在了长河帮的面子上。
但即便是这样,也让众人高看一眼了。
柳树根一边高兴,一边犯愁。
高兴是真高兴。
自家女婿能耐大,陶砚来了不单止,还要到了药钱,就连长河帮的冯爷对他也是扬着笑脸的。这一下午就有好几个人说想要租他们的屋,见自家事多人少,还自发地帮忙把大哥搬到医馆,又搬回来。
犯愁也是真犯愁。
他刚刚在医馆都看见了,大哥那脚指头都被砸烂了,两个大夫都说要不得了,想要活命就要不得了。不然即使是止住了血,回家没几天伤口也要流脓发臭,到那个时候就真的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于是大哥的半个前脚掌都给切了去。
哎,那大哥以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啊?
“爹——。”
柳二丫从后面那辆牛车上跳了下来,她今天下午跟着他爹忙里忙外,晚上等大伯止住了血又跟了回来。
而她的身后是骑着马的陶砚,柳家的糟心事他之前听二丫提过一耳朵,上次回门的时候也见识过,所以今天就不放心地跟着回来了。现在前面不需要他搭把手,这会儿便跟两位驾着牛车送人的车把手结车钱。
“爹你等等。”
柳二丫紧走几步走到了柳树根面前,拉着他道:“爹,大伯的药和剩下的药钱你放在哪儿啊?这会儿乱糟糟的,可别给弄丢了。”
“爹你给我收着吧,我等下进屋就给大伯娘和盼儿收着,大夫说这药不能停,过两天他们还要去抓药呢。”
柳树根一拍脑袋,“对对对,我险些给忘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二丫,都在这儿呢,那药刚刚就放在牛车上,你找找。”
柳二丫连忙将钱袋收了起来,她转身从牛车上把药包找到,然后跟陶砚两人将两辆车上面的东西全都搬了下来。有柳大树的铺盖,还有他的衣裳,吃剩下的米粮等等,零零碎碎的在地上堆了一小堆。
而另一边,一个跑在前面的人也敲开了柳家的门,他冲这边喊道:“树根啊,人来开门了,我们赶紧把人抬进去吧!”
“诶诶,来了来了。”
柳树根答应着,和其他几个汉子抬着门板就往里走。
柳二丫和陶砚落后了几步,不一会儿就听到前方除了拥挤的人群和乱糟糟的动静之外,还有几道凄厉的喊声。
“爹!”
“当家的!”
“大树啊——”
出来开门的柳盼儿感觉自己前几天才看到她爹好端端的出去,结果现在却躺着被人抬回来,脸色刷地一下全白了。米氏更是大喊了一声,受不住这个刺激竟晕了过去。而后面跟出来看看的李氏也好不到哪儿去,只觉得眼前一黑。
柳家老宅就在村子中间,这样的动静其他人家自然也是听到了的,纷纷探出头来看,见五房的老大被抬了回来,顿时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
“听说是在码头给人家搬东西的时候,被摔下来的木头砸中了腿,哎呦都砸烂了都,大夫为了保住他的名,就给砍了。”
“真的啊?”
“那人还能不能活?”
“活着呢,这不就抬回来了。也是可怜,当家的腿断了一截,这药钱就不少吧,也不知道他们家三房肯不肯出这药钱。”说这话的人对柳家老宅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感慨道:“以后大树不能干活了,就剩下她们母女两个,哎呦可怎么活哟。”
……
到处乱糟糟的,柳大树被抬了进去放到了他的床上,搬来搬去把他给疼得不行,额头的汗是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包好的腿都渗出了血迹来。
柳大河和李氏看着这样的大儿子,均红了眼眶,李氏更是一口一个‘我的儿啊’哭得眼泪直流。至于原本已经睡下了的柳树桩和张氏,也在这样大的动静里急急忙忙地起身,慌张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米氏和柳盼儿就更别说了,一个刚刚晕过去了现在虽然醒来但就跟丢了魂一样,嘴唇虽然动了但却说不出话来。至于另一个过了年也就十六岁,从看到柳大树之后就一直脸色苍白地拉着她娘。
又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柳家这一群人里面,最镇定的就要数忙碌了一下午的柳树根了,他和陶砚一一谢过了帮忙的同乡们,然后送他们出门。好在这五六个人都是本村或者附近村子的,虽然有些晚但都能回家住,不然他们翁婿还得费心安排。
“树根啊,大树这是怎么回事?”
柳大河颤抖地指着床上流着冷汗的大儿子,想象不到大儿子不过出去了半个月,怎么回来就变成了这样。
“哎……”
柳树根叹息,“爹,送大哥回来的人说,早上有个货商要搬木头,搬一根给十文钱,大哥和相熟的几个人就去了。搬了一阵之后其他人都歇着回回神,结果大哥他想多挣些,于是就一个人去搬,。”
“结果一个不小心滑了手,就变成这样了。”
“天老爷啊!”
李氏拍着大腿哀嚎,“怎么会这样?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这样啊。他出去做活这都多久了,怎么就偏偏这一回出事?天老爷啊,怎么你就这么不开眼啊,大树出了事,这让我们一家子可怎么活啊!”
“当家的……”
在李氏的大嗓门下米氏转了转眼珠子,眼泪就流了出来,也跟着哭喊道:“当家的你出了这样的事,可让我们娘俩怎么活啊!天爷啊你把我收了去,把我给收了去吧,把我的腿换给他,换给他啊……”
“娘!”柳盼儿板着脸,扯了扯她的衣裳,“娘你别哭了。”
屋子里哭成了一团,就是床上的柳大树也不例外,他捂着脸发出了闷闷的哭声,身体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屋子里一片愁云惨淡。
柳二丫站在门外,看着这样的情形摇了摇头,她抱着几包药来到厨房,然后找出之前她娘给她奶煲药用的那个瓦罐。她将这个瓦罐清洗干净,然后将大夫抓的药放了进去,加水煲了起来。
水滚得很快,不一会儿药香就出来了。
陶砚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身边,拉了一张矮凳坐下,“二丫,你大伯这事要去告诉岳母一声吗?”
柳二丫摇了摇头,“算了吧,娘来了也是添乱。”
大伯还活着呢,说实话明天来看也不迟,现在她娘和石头估计都睡下了。吵醒他们来了这里也只是看一眼罢了,顶多就是今晚上陪着干熬,既然是看一眼连带着安慰几句那明天再来也是一样的。
再说了,她爹还在呢。
陶砚没有反对。
“对了,”柳二丫扬起脸,“今天这事,你跟你娘说了没有啊?见我们这么晚还没有回去,她要担心了。”
“托人捎了信去,”陶砚道:“你放心吧,等下我们骑马回去,很快就到了。”新婚一月不空房,他们今晚是一定要赶回去的,再说了他明早还要上衙呢。等柳家大伯的事情处理完,他们两个人就可以回去了。
“好,那等熬完药我就和爹说一声。”
柳二丫拿起旁边的扇子扇火,扇着扇着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然后把扇子塞到陶砚的手里。“你来看着火,我去找盼儿说两句。”
屋子里,柳树根正说到了药钱,“大哥这次运气好,陶砚认识长河帮的冯爷,然后冯爷就去找了那货商,让他赔了十两银子。今天抓药用去了一两三钱,大夫说后面再吃半个月左右的药,等伤口不流血,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以后虽说重活做不了多少,但轻省的还是可以的。”
“十两银子?”
抹着眼泪的李氏一呆,然后又是一喜,“这就好,这就好,有了这笔钱,那老大的药钱就有着落了。”
“那钱呢?”
柳二丫正好走到了门口,听到这话后她拿出了她爹给的钱袋,然后交给了白着脸的柳盼儿,“钱在这呢,盼儿,这是你爹的钱袋,大伯这些日子挣了差不多一两银,今天那货商又赔了十两,除了看大夫和抓药的钱之外剩下的都在这里了。”
“你收好,可别掉了。”
柳二丫拍拍柳盼儿的手,“大夫说后面还要去抓药,要吃半个月才能好呢,没有银子可是抓不到药的,抓不到药你爹的脚就好不了了。今天大夫给了三天的药,我取了一包现在正熬着呢,待会熬好了你就端给你爹喝吧。”
柳盼儿下意识抓紧了钱袋。
李氏一怔,然后眉毛都飞起来了,“二丫,你把钱给她做什么?家里的银钱都是我收着的,还没分家呢,你这死妮子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奶了!”
柳二丫以前就不怕她奶,现在嫁了人就更不怕了,挺直了胸膛道:“奶,盼儿是大伯的女儿,我给她难道还给错了?等这几包药吃完了她还要去抓药呢,没有钱怎么行?等大伯好了,剩下的钱让盼儿给你收着就是了。”
当然还有没有剩就不知道了。
她刚才特地从她爹的手里把钱拿过来,就是想着这钱不能放在她奶的手里,不然很可能时间长了就没了。
柳盼儿也回过神来,她紧紧地抓着钱袋,看着李氏道:“二丫说得对,奶,我爹的药钱就让我先收着,等药吃完了我再去抓。”
李氏瞪大了眼睛,“你这死丫头!”
“反了天了你!”
她扬起手就打了柳盼儿几下,一边打还一边骂道:“你一个丫头片子,拿什么钱?啊,拿什么钱?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做奶的了?家里的钱,是你一个赔钱货应该碰的吗?赶紧把钱袋给我!”
“我打死你这赔钱货。”
“娘,这都什么时候了。”柳树根无奈地拦着他娘,“钱给谁拿着都一样的,都是给大哥治病的钱,盼儿年纪这么大了,让她去抓药也使得。”
二丫出嫁前就自己收着挣来的钱,所以柳树根真的觉得让盼儿侄女收着没什么。虽然这钱多了些,但上回二丫的聘礼闹出来了那样的事,说实话他娘收着他也不放心,生怕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老三一家子哄了去。
到时候大哥多受几天罪不要急,反正也疼不死人,乡下汉子受些罪没事,但如果就此一命呜呼,那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不过他这话对于李氏而言无异于火烧浇油。
李氏原本就对这个儿子有些不满了,聘礼的事在她这儿可是还没完呢,后面三儿子和三儿媳妇又在她耳边添油加醋地说了一些‘二哥拦着大夫不给你治病’‘不肯给银子买药’之类的话,虽说那病是假的。
但她的心里也埋怨上了。
觉得将来自己要是病了,是不是二儿子也不给钱拿药?
现在又听到他这么说,顿时一股气上涌,骂道:“老二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我是你娘,你亲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谁知道你长大了就为了个扫把星闹着要分家,这么多年没享过你几天福。”
“现在你大哥出了这样的事,还把救命钱给赔钱货,当年我就不应该生你,我打死你这个烂了心肝的!”
柳二丫不服气,冲上去抓住她奶的手,“奶你怎么打人呢?分家是你们同意的,而我爹平时没少了孝敬。就是钱给盼儿又怎么了,她是大伯的女儿,大伯的钱她拿着合情合理,一点错都没有。”
李氏怒极,扬起手就要朝柳二丫打来。
“一个丫头片子你们还护上了?她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赶明儿我就喊了媒人来把她给嫁了,省得她把我柳家的钱带到别处去!”
“我不嫁人!”
争执声中,柳盼儿鼓起了勇气朝着众人大声喊道:“我不嫁人,我这辈子都不嫁人了,我要招上门女婿。”
“上门女婿?”李氏扬起的手停住了。
“对!”柳盼儿咬着牙说出了自己想了很久的话,“我要招上门女婿,我不嫁人,我爹现在这样以后也做不得重活了。我就找个上门女婿给我爹娘养老送终,爷,奶,你们也不用担心我会把家里的银子带走。”
她紧紧地抓着钱袋,“我要招上门女婿,以后家里的田地都要分我一份!”
晴天霹雳!
屋子里另外一个角落里站着的张氏原本还以为没有自己的事呢,没想到居然听到大房的女儿说出这样的话来,下意识地就开口:“不行!什么上门女婿,家里的屋子和田地以后都是春生的。”
“你一个丫头片子,就应该嫁人!”
柳盼儿呸了一声,“嫁了人,好让我爹娘留下来给柳春生做牛做马吗?要不是他柳春生要去读书考秀才,我爹怎么会去码头拼了命地做活?”
“他如果不去,又怎么会有今天的事!”
说出了心里话的柳盼儿挺起了胸膛,“我爹现在这样都是你们害的!三叔你一个做爹的不挣钱给儿子读书,倒想着让我爹这个做大伯的挣钱,想得美!”
“这钱都是我们大房的!”
柳盼儿高高举起了钱袋,厉声道:“谁敢来抢,我就跟谁拼命!我命也不要了,死了就去做恶鬼去,谁敢来抢我的钱我就夜里拿把刀把他捅死!”
柳树根和张氏顿时脸色一白。
他们同时想起了很多年前,柳盼儿还叫做‘柳盼弟’的时候,当时就是拿着家里的菜刀站在他们的床前,险些把他们的胆给吓破的。
“娘,娘救救我娘——”
“你你你——”
李氏也顾不得打人了,气得捂住了胸口,“大树?!大树,老大媳妇你们两个是怎么教女儿的?竟让她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来,一个姑娘家,不但要找上门女婿,还要对着爷奶喊打喊杀的。”
“老头子,这个家容不下我们的了!”
柳大河也脸色铁青,他刚才还为了大儿子受伤回来的事情担心焦虑,然后就看到了家里人抢钱的闹剧。作为大家长,他天然地站在了李氏这一边。
“大树,我们没分家,这家里的银钱都应该是你娘收着的,说破天了都是这样的理。你说说,你说说是不是这样?这是家法!”说完了这话,他又喘着粗气道:“还有什么上门女婿,你,你要给盼儿这丫头找上门女婿?”
柳大树今天先是被砸伤了脚,然后又被切了前脚掌,整个人正痛得死去活来呢,要不是年纪大了能忍,他非得大声哭出来不可。
刚才屋子里乱糟糟的,疼痛难忍的他心烦意乱,除了药钱有着落之外,也就是被‘上门女婿’这话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有些傻了,不明白盼儿好端端的怎么说到了上门女婿,现在听到他爹这么说,柳大树下意识地摇头。
“没有,爹,我没说要给盼儿找上门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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