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岁除日。艳阳高照,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十二岁的鲁青州站在益北乡的裙带河畔,有了些许感慨,这是一个美丽的世界:太阳高悬在澄澈的碧空,莽莽雪原上闪耀着晶亮的光圈儿。此时此刻,他特别担心父亲的安危。父亲去了益都县城已经好几个月了,没有任何消息。
往年的岁除日,在外忙碌了一年的父亲总会回家,和他们一起过年。年年如是,从无例外。鲁青州总是站在这里等着,等着天空中飞来一只金丝雀。金丝雀飞回来了,父亲也就快到家了。他向着土路上望去,远处果然显现出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他对那个身影太熟悉了。鲁青州在裙带河畔一直站到夕阳垂落,也没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现在还不知道,他以后再也不会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了……
民国二十六年,一个秋末的早晨,站在臧台台顶上的鲁青州又有了那种感慨,这次他感慨的不再是对父亲回家的期待,而是无尽的怀念。父亲已经牺牲了五年了,他特别怀念他。
朝阳撒下万道光芒,辉映着益北乡这片平原大地。正值金秋,远处的高粱熟了,近处的辣椒地也一片火红。所有的红色都晕染在这种光辉之中,随风起浪,这片土地便翻滚出了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朝阳马上就要跳出远处的裙带河了,这片火焰变得更加生动起来。
益都县的地形,南部是一片连绵群山,属于沂蒙山区的余脉,北部却是一望无垠的大平原。想要在益北区登高望远,登上臧台土台是最好的选择。像这样的高台益北乡有三座,口埠村南的冢子岭算一座,不过那只是明清年代的一座坟冢,高也不过三五丈,而这座臧台土台却大有来历。土台高约十丈,方圆百十丈,据说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一座瞭望台。站在台顶向西北方向望去,离着两节地的距离还有一座土台,称为马陵台,当地人都称它为西台。臧台土台周遭围着三个村子,紧挨着土台东边的村庄叫臧台,南边的村子叫台东,北边的村庄称为台后。民国时期,这三个村庄还属于寿光县治下。
鲁青州站在臧台顶上,左手拄着一根扁担,右手掐着腰,俯瞰着眼前的这片茫茫原野。现在的鲁青州,已经是中共益北特别支队里的情报员。他深爱着脚下的这片土地,此时此刻的田野,很像是一面巨大的旗帜,在广袤无垠的土地上展开,随着微风翻腾滚动。鲁青州欣赏着眼前的这种风景,眼前也浮现出了一面红旗。那面旗帜插在臧台顶上,嚯嚯飘舞,旗面上招展着一个金黄色的镰刀斧头交错的图案。
八年前,鲁青州曾经跟着爹在这里插旗,那年他才十岁。他亲眼看着爹领着一群背着大刀、握着长枪的人登上这座土台,爹亲自把刺绣着镰刀斧头的红旗插在了他站着的这个位置。那也是个秋收时节,爹右手紧紧握着旗杆,左手指着眼前的这片火红的高粱地深情地说,青州,你记住,我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用不了多久,我们的旗帜就会插遍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那时候,土匪军阀都被我们赶出去了,地主老财也都伏法,那个时候,咱们就在这片土地上耕种庄稼,粮食多得怎么吃也吃不完。鲁青州听着父亲的话,眼睛里充盈着无限憧憬,他抬头看看爹,爹的脸晕染着西晖,神采奕奕。
八年前的某天傍晚,鲁贞元领着鲁青州去了东朱鹿村。鲁青州知道,那里是益北特别支队的根据地。鲁青州跟着爹去过几次,还在那里见到了自己的两个舅舅:王春平和王夏平。国共反目之后,鲁贞元逃到了益北乡。王氏两兄弟当即找到了他,王春平盯着鲁贞元恳切地说,姐夫,我俩要跟着你干。这两兄弟的请求出乎鲁贞元的预料,鲁贞元说,你们两个人都在阳河乡做着征粮官,不愁吃不愁穿,做得好好的,干吗不干了啊!王春平说,表哥是共产党员,你也是,你们都是好样的,我们觉得共产党才是真正为老百姓着想的,我们也想入党。鲁贞元说,现在国民党正到处捕杀共产党,非常时期,你们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吧!王春平说,姐夫,我们已经考虑好了。鲁贞元点点头,入党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我得先上报给组织,经过组织的同意,你们才能入党。王春平两兄弟点点头,我们听你的。
益北特支的临时支部设在东朱鹿村的村西,紧挨着裙带河畔。屋里的炕台上礅着一盏煤油灯,灯头儿窜冒着一缕曲曲绕绕的黑烟线。鲁青州跟着爹进了堂屋,发现炕头上坐着一个人,大高个,短平头,黑黝黝的脸膛。爹一看见那个人就激动地喊了一声:“长军——”跑过去张开双臂和他紧紧拥抱了起来,柳长军也紧紧抱着爹的肩膀。爹激动地说,表哥啊!终于见到你了,两年不见,你跑到哪儿去了。柳长军说,说来话长,一会儿跟你说。爹点点头,把身后的鲁青州拉到前面,指着柳长军说,娃儿,这是你表舅,快叫人。鲁青州便朝着他喊了一声“表舅”。鲁青州一直跟着爹住在益都县城,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很陌生。柳长军爽朗地应了一声,摩挲着鲁青州的头顶爱惜地说,青州都长这么高了。鲁贞元感叹了道,是啊!十岁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柳长军和鲁贞元坐在炕沿儿上说话,屋门一响,院门口担任警戒的战士进了屋,低声说道,牛先生来了。二人忙起身迎接,进来的这个人正是牛旭东。鲁贞元支派鲁青州喊了一声叔叔后,指着牛旭东对他说,儿子,你不是经常喊着要跟爹下象棋嘛!这个牛叔叔可是高手,改天让他教教你。鲁青州平时经常和爹下象棋,别看他只有十岁,对象棋却是无比热爱而且很有天赋,这帮大人们都不是他的对手。爹说起了鲁青州感兴趣的事儿,他便多看了牛旭东几眼,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会儿又来了三个人。其中的两个鲁青州都认识,是他的两个舅舅王春平和王夏平,另一个年轻人他不认识,后来才知道那是红枪会的大师兄赵志博。
人都到齐了,会议正式开始。鲁贞元把屋里所有的人都打量了一遍,语气凝重地说,杜华梓公开叛变投敌,使咱们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损失,共产党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杜华梓一手操办起了捕共队、农协会、清乡队,专门搜捕咱们的同志。今年七月份,捕共队在东圣水魏老先生家里,一次就抓走了咱们二十多个同志,之后全部被枪杀。鲁贞元说到这里,一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恨恨地说,这笔血债,咱们一定会讨回来的。屋里的气氛有了些凝重。鲁贞元咳嗽了几声,继续说道,现如今,杜华梓又联合益都、临淄、广饶、寿光、昌乐、临朐六个县,成立了国民六县党委工作组,正在四处搜捕屠杀共产党,他这是要赶尽杀绝啊!***都说了,枪杆子下出政权。咱们不能再这么沉默下去了,不能再做待宰羔羊了,要拿起武器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我决定了,组织咱们自己的队伍,跟他们对着干,咱们要把党旗插上臧台土台,向他们宣示,共产党是杀不完的。
鲁贞元说到这里,扭头盯着赵志博问:“赵队长,你们红枪会有多少人?多少条枪?”赵志博说:“有五十六个会员。至于枪嘛!红缨枪倒是人手一把,火药枪一把也没有。而且他们当中有些人不愿意参加咱们的队伍,我挨个给他们做过思想工作,我估摸着愿意跟着咱们干的,也就二三十号人吧!”
一直沉默的牛旭东盯着鲁贞元问:“为什么不把朱良村的红枪会拉进来?那可是一支有着上千人的大队伍。”鲁贞元明白,牛旭东说的是徐大明的红枪会,他早就想过这档子事儿,可是他对那个徐大明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不等得鲁贞元回话,牛旭东主动请缨,“我去跟他说,我是他的老师,他听我的。”鲁贞元神情忧虑地问:“他知道你是共产党员吗?”牛旭东点点头。鲁贞元又说,我不赞成你的做法。牛旭东问为啥。鲁贞元说,没有为啥,只是感觉。
鲁贞元这帮人在东朱鹿村支部开会,柳林蛟家里也在进行着激烈地商讨。不得不重点提一下柳府的长工铜皮,这小子神通广大,鲁贞元那帮人开会的事儿极其隐秘,他竟然获知了这个消息,并汇报给了东家柳林蛟,老爷啊!我听说那个周汉臣回来了,现在就在东朱鹿村。柳林蛟一听,腾地从太师椅上立起身子,那还等啥啊!抓紧去趟段村啊!通知常勇亮去抓他。那个时候,常勇亮是农协会的会长,专门搜捕益北乡的共产党。
柳林蛟知道,铜皮所说的“周汉臣”就是自己的外甥女婿鲁之贱,而他这个外甥女婿是共产党的事儿,在整个益北乡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去年,鲁之贱领着人吃坡,盗割了他家的百亩口粮,这个仇他铭记于心,正无处寻他呢!他竟然自己回来了。真是“踏破草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铜皮应答一声,转身向着厅堂门口跑去,跑了几步却突然停住了步子,又折返了回来。柳林蛟急躁躁地说,咋又回来了?快去啊!铜皮低声说道,老爷,我听说,少爷也去开会了。什么?柳林蛟努了努嘴,恨恨地骂了一句,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随即陷入了沉思。铜皮盯着柳林蛟问:“老爷,还去不去了?”柳林蛟咬咬牙,去,连那个瘪犊子一块抓起来,我权当没生他这么个儿子。
铜皮抬腿就往外跑,刚迈过厅堂门槛,身后突然传出一声高亢的喊声,是个女人的声音:“站住——”铜皮身不由己地站稳了步子。厢房门口显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正是少奶奶肖红灯。肖红灯喊停了铜皮,扭头对着柳林蛟说,爹!你没听铜皮说嘛!柳长军也在那里开会,你这是叫人去抓你儿子啊!俗话说虎毒还不食子呢!你这么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柳林蛟怒哞哞地反驳道,当年鲁瘸子吃我的坡,柳长军还护着他,他这么吃里扒外就是有良心吗?肖红灯反斥道,你怎么知道柳长军护着他?当年他去县城的警备队反应过这件事儿。柳林蛟回道,他是去县城了,但反应没反应我可不知道,我相信他也不会对你说,反正警备队的人影我也没见到一个。他那是演戏罢了,帮着外人对付自己的老爹,这戏演得可够大发了。公公儿媳吵得正不可开交之际,一个女声又喊了起来,好了好了,都别吵了。是柳夫人。柳夫人扭头盯着柳林蛟说,老爷,我也不同意你去通知那个常勇亮,这可不是小事儿,假如咱儿子真被他们逮住了,那可是要杀头的,儿子千错万错,总不至于被杀头吧!柳林蛟叹了口气,那你说咋办。柳夫人说,家事儿家办,不如你带上几个人直接去东朱鹿找那个鲁之贱算账,把他堵在屋里,到时候爱打爱骂随你的便。柳林蛟沉思少许,最终采纳了夫人的建议,朝着铜皮说,你去套车,再喊上咱们家所有的长工,都带着家伙事儿,跟我去一趟东朱鹿。铜皮应答一声转身出去了。
东朱鹿村支部。会议已经结束,众人在院门口辞别。忽然,东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鲁贞元忙命令大家隐蔽了起来。马蹄声由远至近,一辆马车停在了支部大院的门口。从车斗上跳下来了五六个手持棍棒的人。鲁贞元借着月色打量,一眼就认出来了,领头的是他的大舅柳林蛟。鲁贞元不禁眉头一蹙,他怎么来了呢?看他的架势像是有备而来,难道他知道了我们在这里开会的事儿?他是怎么知道的呢?鲁贞元想到这里,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后来鲁贞元调查过这件事儿,是由组织的外围泄的密。原来铜皮与柳集红枪会的一个叫陶顾阳的相处融洽,而这个陶顾阳在红枪会做着大师弟。事后鲁贞元跟赵志博说了这件事儿,赵志博当即对陶顾阳做了处理,免去了他红枪会大师弟的职务。
却说蹲在鲁青州身侧的柳长军也看清了黑暗中的这帮人,小声说道,妹夫,是我爹,看来他是冲着你来的。鲁贞元回道:“我知道,我去会会他。”言罢就要走出去,却被柳长军一把拉住,你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干啥?难不成想要跟他理论,我爹可是最讨厌共产党。鲁贞元说你爹讨厌共产党,家里不是也出了个共产党嘛!没事儿,我去跟他说道说道。柳长军拉着他的胳膊不放,不行,你不了解我爹,他可恨死你了,当年吃坡那事儿,你忘啦?柳长军扭头对着身边的人悄声说,大家都散了吧!一众人悄然离开。
翌日牛旭东打马去了朱良村,他要去见他的学生徐大明。刚进村口便遇见了一个人。他认识那人,正是朱良村红枪会上任坛主朱福会。朱福会也认识牛旭东,忙抱拳打招呼,这不是牛先生嘛!这是要到哪儿去啊?牛旭东沉吟少许,回道:“到我学生那里坐坐。”朱福会知道他说的学生便是红枪会新任坛主徐大明,又问道,先生去找徐坛主,是有什么事儿吧。牛旭东摇摇头,没事儿,就是闲坐。朱福会微微一笑,说了一句让人琢磨不透的话,牛先生,你很器重你那个学生啊!牛旭东觉得他话里有话,笑着说,朱老坛主,你这是对我那个学生有成见啊!朱福会笑了笑说,都说先生是个聪明的老实人,果不其然啊!先生虽饱读诗书,熟谙学问,却看不透人心险恶啊!牛旭东问他此话何意。朱福会沉吟少许,蓦然回道,先生,您是个老实人,有些话我不得不说,你那个学生可不是什么好人,切不可深交啊!牛旭东问他何出此言。朱福会说,有档子事儿也就先生您不知道,你的学生是怎么发的家啊?想当年,他到他二叔徐方才那里学修车手艺,半年后徐方才死于非命,徐方才无儿无女,徐大明继承了他的家产,大家都在传是他毒害了自家的二叔。牛旭东闻言目瞪口呆,少许才返过神来,朱老坛主,捕风捉影的事儿,切不可瞎传啊!他二叔不是死于突发心脏病吗?朱福会微微一笑,这事儿你也信?好了好了,我知道牛先生不信,不说了,您好自为之,我走了。言罢甩着胳膊走了过去。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到牛旭东面前说他那个学生的坏话了,鲁贞元之前也提醒过他。一两个人说或许是说坏话,可是大家都说一个人的不好,还是说坏话嘛!可他转念一想,这个朱福会是上一届的红枪会坛主,前不久被徐大明顶了下来,他这是怀恨在心,蓄意挑唆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啊!想到这里,牛旭东微微一笑,拂袖而去。
朱良村红枪会会堂。徐大明盛情款待牛旭东,亲自为老师奉上热茶,热情地与他攀谈。牛旭东说明了来意,徐大明眉头紧蹙,老师啊!你们组织这样的行动,我觉得有些欠妥啊!不知道那个鲁贞元到底想干啥,你们这么做,不是把你共产党员的身份给暴露了嘛!你这是把脖子故意伸到敌人的屠刀下面啊!再者说了,即使你们插旗成功,那么多参与的人又该如何安置?他们的家人怎么办?你们想过没有,这事儿啊,我建议老师也不要参加,不利于你以后的工作。牛旭东也陷入了沉思。不得不说,徐大明这番话很有道理。
臧台插旗行动的头天夜里,这六个人又聚在东朱鹿村党部开会。牛旭东还没说出自己的想法,鲁贞元先开了口,他说由于自己一时心急,考虑不周,插旗行动临时变动,由他一个人带着人上台。柳长军问为啥。鲁贞元说,我是共产党员,这个事儿几乎都知道,但是你们还处在隐秘的状态中,不能暴露。我领着一帮群众插旗,他们追究下来,就我一个人的责任,我尥蹶子跑了,他们也没办法。牛旭东问,那些和你一起插旗的人呢?他们会不会受到株连?鲁贞元说,这个我都考虑好了,插旗行动成功之后,咱们就把这支队伍拉起来,成立咱们的游击队。王春平抢了一句,我也参与。王夏平也抢着说,我和大哥都参与。鲁贞元看着两兄弟点点头,好了,就这么决定了,这次臧台插旗,王春平兄弟可以参与进来,其余的人不要公开身份。看来鲁贞元是铁了心,非要把旗帜插到臧台台顶上去。牛旭东沉沉问道,为什么非要插旗呢?鲁贞元语气凝重地说,没有为什么,这是一种宣示,我们共产党人是不会怕他们的,这旗非插不可。
中秋夜,臧台插旗开始了,而其余的人正在秘密策划着另一项行动计划:吃坡。其实,这是鲁贞元导演的一场声东击西的行动,其主要目的还是吃坡。前几年组织的那几次吃坡运动,是在国共合作时期,没有现在这种严峻的形势。现如今的形势不同于以往了,白色恐怖笼罩下的益北乡,到处是敌人的眼线,而臧台插旗,却能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有助于他们吃坡成功。这些人当中也只有牛旭东不知道吃坡计划。这是鲁贞元特地安排的,他觉得牛旭东与他那个学生走得很近,而他那个学生是靠不住的。不让牛旭东参与,也是为了保护他。
参与吃坡的人分成了两拨儿,一拨由赵志博带领,大约有百十号人,这些人都是他这几天到附近的劳工市场组织的短工,大家伙儿都聚在了柳集村西的裙带河畔,很显然,他们的目标是柳林蛟家的那四十大亩高粱地。另一拨儿由柳长军率领,大家伙儿都聚在了村北,他们的目标是黄仁堂家的五十亩水田地。而此时的鲁贞元和王氏兄弟,正领着一帮握着长矛、背着大刀和土炮的人向着臧台进发。
鲁青州也走在这支插旗的队伍中,紧紧跟在爹的屁股后面。爹一瘸一拐地在前面走着,鲁青州紧跑慢跑地紧紧跟着。中秋之夜,一轮满月悬于当空,大地铺了一层银装,闪着晶亮的光晕。这个时节的气温已经带着凉意,隐藏在庄稼地里的蛐蛐的叫声也不再那么高亢有力,时有时无,断断续续。王春平扛着大旗走在队伍最前面,大旗映在月色之中显得有了些神秘。这面大旗是鲁青州的母亲,费了五天的工夫赶制出来的。那段日子鲁青州一直待在家里看着娘刺绣这面大旗。娘没白没黑地干,就着炕头上的一盏煤油灯绣旗,针线在她的手中上下翻飞。鲁青州欣赏着娘的手艺赞许不已,娘,你的手真巧。娘笑了笑,自夸了一句,这算啥!娘会的多了,扎灯笼,写毛笔字,只不过这些年都扔下了。
两天后,红绸上显现出了一个金丝线绣成的弯月。鲁青州问娘那是什么。娘说是镰刀。鲁青州说那更像是一个弯弯的月亮,月亮就是这种金黄的颜色。鲁青州刚说完,娘疼得咧了咧嘴。鲁青州忙问她怎么了。娘说针扎着手了,忙把指头含进了嘴巴里。娘嘬着被针扎破的指头,或是想起了什么,把那只受伤的指头按在了红旗上。鲁青州盯着娘不解地问,娘,你这是干啥呢?娘说,我想让它更红一些,红旗本来就是鲜血染红的。
又过了两天,红绸上显现出了一个榔头的形状。鲁青州纳闷地问,娘,为啥要绣镰刀和榔头呢?娘说镰刀是农民,榔头是工人。鲁贞元又问,为什么要把榔头和镰刀绣在一起呢?娘说因为工农是一家啊!娃儿啊!这是你爹那个党的党旗,象征着中国共产党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代表着工农紧密联合在一起闹革命。鲁青州又问,他们为什么要闹革命呢?娘说,为了全天下的老百姓能够吃上饱饭,过上好日子。
一个时辰后,鲁贞元这伙人就赶到了臧台土台的北侧。鲁贞元抬头向着台顶望去,一轮满月正挑在台顶小庙宇的翅檐上,很像是一只大手托着一个竖立的银盘。这座庙宇是座老母庙,庙里供奉着一尊泰山老母泥塑,每到清明重阳节日,附近的村民就会登高拜祭。鲁贞元招呼一声,上。大家伙儿开始登台。
众人将到台顶时,忽然传来嗵的一声闷响,一道雪亮的火蛇由庙门位置喷了出来,既而传出一声呼喝,谁?鲁贞元领着儿子走在队伍的前面,,喊了一声,趴下。一把将鲁青州摁在了地上。其余的人也都就地卧倒。他们身后的树叶紧着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碎响。很明显有人打枪了,打的是土炮。鲁贞元大声喊话:“谁在上面?”台上有人回话:“我们是朱良村红枪会的,你们是干什么的?”鲁贞元知道了,台顶上的人是护粮队的人,因为朱良村红枪会在这一带势力最大,当遇到紧急情况时,他们就会狐假虎威地报上朱良红枪会的名号。鲁贞元大声说,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台顶上有个粗犷的男声传了过来,你们上台,告知我们的徐坛主了吗?鲁贞元知道他说的是徐大明,当即严厉回道,我们上台,干吗跟他说,抓紧退下去,不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台顶上没了动静。
鲁贞元琢磨着,得给他们些颜色瞧瞧,不然这些人是不会轻易下台的,扭头对着身后的王春平兄弟说,放两枪唬唬他们。两兄弟应喏一声,举起手里的土炮朝着天空放了两枪。枪声惊飞了栖落在台顶老槐树上的一只老鸹,老鸹悲惨地叫了一声,展翅飞出了树丫,在天空中盘旋。台顶上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渐渐没了声息。想是那些人由台南小路跑下去了。鲁贞元随后领着人登上了高台。
东方的天际泛出一道细长的红丝线,一轮血红的日头冲破层层迷雾,努力向上跳跃着,看上去马上就要弹出地平线了,而那轮满月还悬在西方的天空中,没有半点儿逊色。鲁贞元面向东方,脸庞上晕染着红彤彤的光辉,他一手握着旗杆,一手指着远方,动情地说,青州,你看,太阳快出来了。他仿佛看见了一群人握着镰刀撑着布袋、争相收粮的热火朝天的场景。
王春平兄弟早就在台顶挖出了一个土坑,鲁贞元将旗杆插进土坑。两兄弟填土埋实后,盯着鲁贞元说,姐夫,好了。鲁贞元点点头,将手里的红旗使劲一抖。一阵风吹过,绸质旗面迎风摆动了起来,发出嚯嚯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