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都县南北城混战之际,鲁贞元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阴历六月,正是梅雨时节,连续几天阴雨连绵,鲁贞元一直没有出摊儿,陪着家人窝在家里。
某日夜半时分,鲁贞元睡得正酣,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他走到门边,俯身警觉地问道:“谁?”门外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我!王天生。快开门。”鲁贞元拔开了门闩。天空中暴雨如注,房门一打开,从外面刮进来的雨水溅到了鲁贞元身上,他只穿着一条裤衩,冰凉的雨水把他激得打了一个冷颤。咋这么晚来了?快进来。鲁贞元往门侧闪身,想把王天生让进屋内。哪知王天生急躁躁地说了一句,出事了。鲁贞元一震,问出什么事了。王天生回道:“他们开始屠杀共产党了。”什么?鲁贞元吃了一惊,外面的天空突然打了一道闪电,借着这道短暂的雪亮,他看到了王天生那张滴着雨水的脸,面色苍白,眼睛里充满惊恐。王天生说:“抓紧把家人喊起来,一起逃,快点儿。”鲁贞元返身进屋,喊起了还在睡着的妻儿老母。这个时隙,王天生已经帮着把他的独轮车推到了门外。王小瑛和鲁黄氏坐上了木车,鲁青州也冒着暴雨站到了大街上,就等着鲁贞元从屋里出来,他却在屋里磨蹭起来,也不知道干什么。王天生冲着屋里大声喊:“磨蹭啥呢?”屋内没有任何回应。
鲁贞元背着木匣刚要踏出屋门,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又返身进了屋。打开木匣,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手绢,解开手绢,拿出两块银元放在了床头上。这两块银元还是鲁青州过百岁的时候,柳林蛟给的份子钱,他一直没舍得花。这是他欠着房东的房租钱,临走前必须要补上。
鲁贞元再次踏出屋门,发现王天生已经推着木车,顺着东门里大街向东去了,鲁青州紧紧跟在王天生的屁股后面。鲁贞元锁好了门,冒着大雨一瘸一拐地快步向着王天生一帮人赶去,赶到近前,盯着暴雨中的王天生大声说:“杜书记,怎么办?我得去通知他。”他说的是中共益都县委书记杜华梓。王天生推着木车,脚下的步子不停,扭头盯着鲁贞元回道:“他已经叛变了。”你说什么?鲁贞元没太听清。王天生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他已经叛变了。现在的他正领着捕共队,到处捕杀咱们的人呢!”鲁贞元脑袋一阵嗡嗡作响,再也问不出一句话来。
杜华梓叛变的事情,连身为益北特支支队长的鲁贞元都不知道,他王天生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鲁贞元不知道,王天生在偶园街的同福春大药房做着小伙计,其实那个药房的邢掌柜还有一个身份:中共地工。他直属省委领导,掌握着益都县城所有的地下情报。省委好多重要的任务安排,都是从他那里传达出来的。
鲁贞元决定把家人送回益北老家,再考虑下一步的行动,东门里大街的租赁房是坚决不能再回去了,那里已经不安全,杜华梓把他的底细摸得透透的。杜华梓的叛变对整个益都县的中共组织都是一个致命打击。他身为中共益都县委书记,手中掌握着太多共产党员的名单,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因此流血牺牲。
杜华梓曾担任过国民政府的农**动特派员,对农村的民间组织非常了解。他给杨九五出主意,不但在县城里成立了捕共队、砍杀团,而且还专门针对益北乡成立了农协会,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剿共。这些武装组织的成立,对益都县的共产党员来说是致命的。鲁贞元深知,他们以后的工作会非常严峻,只能从地上转入地下了。特别是像他这样的半公开身份的共产党员,随时都会有被逮捕的危险。王天生说:“姐夫,你的家已经不安全了,农协会肯定会去你家找你,你还是把我姐和青州送到王家吧!这样会更稳妥一些。”
鲁贞元叹了口气:“那我母亲怎么办?老人家上了年纪,还需要人伺候,住到你姐家里总是不合适啊!”王天生说:“你可以和我姐商量一下,她那个人通情达理,肯定会同意。”事实上,鲁黄氏还没等儿子把木车推回村子就撒手人寰了。她上了年纪,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风雨颠簸。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她拉着儿子的手说,之贱啊!一定把娘埋在柳集村老坟地,落叶归根,娘还是想跟你爹待在一起。鲁贞元含泪点头,当夜直接把木车推到了鲁家老坟地,紧挨着爹的坟头掘了一个大坑,把娘埋了进去,又堆了一座土坟头。在王小瑛地请求下,鲁贞元推着木车去了老家,发现老家的房舍院落早就不存在了,屋地基上杵着一根根黑乎乎的木檩,像是燃过一场大火。很明显,鲁贞元的这个家已经不存在了。当年他领导的那场吃坡运动,几乎把益北乡所有的地主老财都得罪了,他回到益都县城不久,他的家就被人一把火烧了。具体谁烧的说不准,有人说是黄保长,有人说是臧台村的王财主,也有人说是柳林蛟。
鲁贞元推着木车去了村西,如今之计,只能到岳父家里落脚了。王小瑛一到娘家,母亲王柳氏就把当年那档子事儿倒了出来,说当初你们前脚刚走,你大舅就上门问罪来了,说你丈夫改名换姓,叫什么周汉臣,领着短工们哄抢了他的粮食,还说你丈夫是共产党。王小瑛惊讶不已,就此事问鲁贞元,鲁贞元知道搪塞不过去,只得默许。王小瑛怒哞哞地说,你做什么我不反对,但是你不该瞒着我啊!咱俩还是夫妻呢,你根本就不拿着我当自己人。
鲁贞元和王小瑛生活了这么多年,这是王小瑛第一次和他闹红脸。王小瑛闷着头不理他,鲁贞元便嬉皮笑脸地哄她,说瞒着她是有原因的,他做的是很危险的事情,不想把自己的家人也牵扯进来。王小瑛最终原谅了他。鲁贞元从口袋里掏出八块银元塞进了王小瑛的口袋:“最近这段时间,我会很少回来,咱娘和儿子就托付给你了。”王小瑛点点头:“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家人的。”又问他这八块银元是哪儿来的。鲁贞元说,这是当年咱儿子过百岁的那天,柳林蛟给的银元兑换券,很早以前我就兑出来了,这些钱一直留着没舍得花,今天都给你,你用得着。王小瑛叹了口气,说提到咱大舅,真是觉得对不起他,当年他给咱吃的给咱穿的,对咱们可是不薄,如今你得罪了他,还不知道他记着咱们多大的仇呢!你还是到他家里走一趟,当年赔礼道个歉,咱大舅那个人为人豁达,我相信他肯定会原谅你的。鲁贞元说你放心吧!我肯定会去的。
还没等鲁贞元到柳林蛟家里登门道歉呢!农协会的人便捷足先登了。农协会的会长叫常勇亮,益北藏东村人。常会长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段时日忙于打探各处共产党的消息。他做工作绝对有一套,对手下的会员们施以重金利诱,说上报一条谁是共产党的信息,赏现大洋两块,只要查实并抓捕,赏大洋十块。在重金利诱之下,那帮会员们到处嗅共产党的味道,他们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敏,一时间,益北乡充斥着白色恐怖,人心惶惶。常会长组织各村的乡民们开会,大声说:乡亲们哪!我们是国民政府的队伍,不祸害老百姓,只抓共产党,我知道那几年受共产党的蛊惑,咱们这些人当中,有很多人都入了党,这个不要紧,只要你们抓紧**,政府宽宏大量,既往不咎,倘若你们执迷不悟,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常勇亮在益北乡的各大村庄挨个演说,他这套说词起了很大的作用,很多人都退了党。老百姓居家过日子,什么党并不重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才是至关重要的。
常勇亮今天到柳林蛟家里来,是调查他的儿子的。柳长军竟然也是共产党,并且还是中共益北区区委书记,常勇亮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柳长军还真不是个简单人物,平常吊儿郎当,衣装革履,一副纨绔弟子的样子,根本就没有半点儿共产党的样子。再者说了,他家里有的是钱,他父亲还是大地主,而共产党专革地主老财的命,他是傻了嘛!干共产党图个啥?
常会长带着人赶到了柳家。岂止常会长不相信,就连柳林蛟也不相信,他的儿子是个干了八年的老党员,那小子是啥时候入的党?他联想起了当年鲁之贱吃坡的那档子事儿,怪不得要他去调查,他推诿扯皮不当回事儿,原来是这样啊!现在他有些相信了。柳林蛟对常勇亮说,我们爷俩不对付,平常很少说话。我只知道他是国民党,还是阳河乡乡长,其余的一概不知,他已经半年没回到这个家了。常勇亮见他这么说,只得带着人离开了柳府。
国共反目之后,柳长军就去向不明。常勇亮三番五次登门柳家,还派人暗中监视,可是毫无收获。柳长军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半点儿消息。
鲁贞元在岳父家一直待到夜幕时分,趁着暗夜向着村东走去,他想去一趟柳府。远远的,发现柳府门楼口的巷子里闪着两朵忽明忽暗的的火头儿,是两个人在抽烟。他即刻止住了步子,意识到大舅家可能被农协会的人监视了,便扭转身子退了回来,又拔腿去了段村,这次他的目的地是段村的牛旭东家。表哥柳长军是共产党的事儿瞒不住,起码杜华梓知道,他肯定会第一时间安排人抓捕柳长军。现在想想,段村牛旭东家里比较安全,因为牛旭东是国民党,与共产党没有半点儿瓜葛。鲁贞元是这么想的,那个王天生也是这么想的,因为鲁贞元在牛旭东家里发现了王天生——他早就来了大半天了。牛旭东看到鲁贞元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来得正好,商量一下我入党的事儿。”鲁贞元瞅瞅王天生,又盯着牛旭东问:“入啥党?”牛旭东一笑:“你说啥党,当然是共产党啊!”鲁贞元说:“现在满大街都在查共产党,你在这个时候入党,就不怕杀头啊!”牛旭东说:“怕个啥啊!越是这样,我越是要入党,我知道你们那个党才是我真正想要入的党,至于我这个国民党嘛!明天我就退了去。”这就是逆行者,伟大的逆行者。在白色恐怖的笼罩下,最近益北乡一带**的人大有人在,而像牛旭东这样顶风而上者却是凤毛麟角。这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鲁贞元从心里暗暗地敬佩他这个挚友。
那段时期是益都县共产党最为消沉颓败的时期,许多共产党员下落不明,新发展的党员也是屈指可数,共产党的革命似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鲁贞元身为益北特支的支队长,深知自己肩膀上扛着的责任和担当,他以广饶县为中心,置身于白色恐怖的笼罩之下,展开了不屈不挠的斗争。那个时候他有了新的使命,担任着中共省委的联络员,省委要求他以卜卦算命为幌子,联络各处的共产党组织,传达省委的指示。
秋末时节,霡霂霏霏,鲁贞元到益北乡的口埠村执行任务,亲眼目睹了一桩让他终生难忘的事件儿。那天他奉命到口埠村的同福春大药房传达省委的一个重要指示,在药房见到了掌柜孙正义。孙正义的真实身份是中共益北区八分区的区长,为组织做着地下情报工作。他向孙正义传达了省委的指示以后便出了药房,顺着村中大街向北而去。走了大约三里路的脚程,发现有好多人向着一个村庄跑去。鲁贞元拦住一个中年人问道:“兄弟,你们这是干吗呢?”中年人回道:“扈家官庄杀共产党呢!过去看看。”随即跑了过去。鲁贞元听完心头一震,也跟着过去了。
《益北原》中,我曾用一个章节的篇幅详细描写了发生在扈家官庄村东场院的砍头刑。益北乡乡约吕信亲自担任监斩官,声称斩杀共产党,其实他杀的那帮人都是口埠村南冢子岭上的土匪。大约有八九个人,被刽子手逐个砍了脑袋。吕信这出儿“杀鸡儆猴”的把戏演得很成功,起到了很大的震慑作用。鲁贞元后来才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当时他真以为被杀的都是共产党员,目睹着残忍的屠杀现场,心里升腾起一股子愤慨,没等到砍头刑结束就退出了人窝,心情沉重地踏上了北去的路程。他一瘸一拐的身影看上去让人心生怜悯,做地下工作不过短短几年的工夫,他似乎苍老了许多。实际上他才四十出头,看背影却像个耄耋老人。鲁贞元心情悲怆,当即吟诵出一首气势磅礴的诗句来:
鲸吞蚕食无情休,豺狼当道更堪忧;
狂风扫尽千里雾,旭日东升照九州。
鲁贞元吟诗完毕,背着木匣身形躘踵地拐上了南北大路,发现身后跟过来了一个人。那人的身形比他好看不了多少,弓背驼腰,后脊上背着一个大罗锅,肩膀上挎着一个木匣,腰里别着一个葫芦,手里还握着一副竹板儿。这个人引起了鲁贞元的注意,看上去他似乎跟自己同行,也是个算命先生。鲁贞元不知道,他偶遇的这个人正是这一片儿大名鼎鼎的“驼背先生”益儒。益儒先生深藏不露,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员,笔者也不知道,反正他一直做着“替天行道”的事儿,而他所作的那些事儿,甚至超越了某党某派。在他眼里,党派之争只是暂时的,得人心者得天下,这是恒古不变的真理。古语说一将终成万骨枯,这种充满血腥暴力的党派之争,杀的都是自己的一奶同胞,深受其害的还是普天下的穷苦百姓。这就是所谓的“天道”吧!
驼背老者走过鲁贞元的身侧之际,鲁贞元主动打了声招呼:“先生好。”驼背先生驻足看着他,微微一笑:“先生好文采,刚才你吟诵的诗我听到了,气势恢宏,能吟诵出这首诗的人,必定是胸怀广阔,心系天下百姓之人啊!”驼背老者朝着他挑了挑大拇指。鲁贞元苦笑一声。驼背老者问,我看你也是以卜卦算命为生吧。鲁贞元点点头。驼背老者高兴起来,说咱俩算是同道中人啊!又问他学的什么卦术。鲁贞元说是易经六爻。驼背老者很是赞赏,说六爻卦术奥妙无穷,非常人所能理会其中深意。驼背老者说完,突然说道:“平常游走四方,都是为人算命,咱们即是同行,今日互相算一卦如何?”“好啊!”鲁贞元来了兴趣。驼背老者微微一笑:“我先给你算,我算的是属相,你先报上你的生辰八字。”鲁贞元报上了生辰八字。
驼背老者掐指算来,脸色却越来越沉重,最后开口说道:“先生庚寅年出生,天干五行属虎,是为金虎,十二地支中,寅虎与申猴相冲。壬申年是为五行剑锋之年,这一年先生得格外小心啊!”鲁贞元闻言一震,他知道明年就是壬申猴年,驼背老者的言外之意,就是说他明年会有灾祸。驼背老者盯着他又语重心长地说,先生啊!咱俩心灵相通,有些话不说自明,明年你确实有个坎儿,一定要多加小心啊!恕老朽多言了,先生还要赶路,就不耽搁你的工夫了,告辞。驼背老者言罢,佝偻着身形慢腾腾地向南走去。鲁贞元有些纳闷,明明说好的互相算一卦,他自顾算完就走了,却不容得他也给他算一卦。其实鲁贞元根本就没想过给他算卦。鲁贞元正疑惑间,忽听得驼背老者自顾吟诵出一首五绝来:
益时解危巢,都忧我渺小。
**须联众,动民匡天道。
驼背老者吟诵的这首诗,鲁贞元只听了一遍便牢记于心。这是一首好诗,意为当今天下大乱,人人都觉得自己微不足道,不想行动起来,走出当下困境。想要推翻**,必须万众一心,动员天下的百姓一起做事,才能匡扶天道。
鲁贞元当时只认为这首诗包涵着忧国忧民之意,并没把它太放在心上。后来他被国民政府下了大狱,在狱中反复咀嚼这首看似平淡的五绝,终于咀嚼出了其中深意,而且还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这首诗隐喻着他后来所做的事儿,而且这还是一首藏头诗,一首未卜先知的藏头诗。鲁贞元给人算了一辈子命,在这个行当上可以说是颇为自信,到后来终于有了让他敬佩的人。只可惜的是,他再也无缘见到这个驼背老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