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酌始终伴他左右, 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何醉轻轻蹭了蹭自己的唇角,觉得他这下属好像总有些不肯言说的小心思,譬如被试探会紧张, 被夸奖会脸红, 以及现在这般, 不想让自己吃不是他亲自准备的食物。
这些反应乍一看倒也没什么, 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在别人面前, 闻人酌从来不会露出除了“面无表情”和“想要杀你”以外的表情。
只对他一个人感情比较丰富吗?
何醉单手撑着下巴, 似笑非笑,好像被激活了魔族骨子里的劣性。对方反应越激烈,他就越觉得有趣, 甚至能让他暂时忘掉身体的病痛。
闻人酌耳根还有些发烫, 他僵硬地转过身, 蹲在地上揉了揉魔狼的脑袋,随即掏出一块晶石递到它眼前。
魔狼闻了闻那块晶石,居然一脸不感兴趣地走开了。
何醉投来视线,扬眉道:“倒是有趣, 这狼对晶石不屑一顾?”
魔族当中确实会出现一些体质特殊的例子, 不亲和晶石,也不会被灵气所伤,这狼到晴霄派已久还活蹦乱跳, 八成正是这种体质。
魔狼顺着香味凑到桌前,它抬起头, 对桌上摆放的食物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却碍于何醉在旁边而不敢轻举妄动,只用金色的眸子时不时瞧他一眼, 好像在期待着他快点离开。
何醉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莫名觉得这狼有点像那天想杀掉朔月又没能得到命令的某个护法,不由勾起唇角,十分好心地把桌子上的食物摆到了地上。
魔狼受宠若惊,反复确认这位可怕的魔尊大人没有想害它狗命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
这狼荤素不忌,很快将所有东西全吃完了,还把碟子舔得光可鉴人。它意犹未尽地东闻闻西闻闻,最终循着香味闻到了何醉跟前。
魔尊大人靠在座椅中观察狼进食,眼睛半睁半闭,似是有些困了,他一只手垂在膝头,指尖还残留着一抹糕点的梅花香。
这点余香人闻不到,狗鼻子倒是很灵,魔狼可能被魔尊大人投喂得有点忘我,竟伸出舌头去舔他的手指。
何醉正在半梦半醒间,戒备心却始终是吊着的,突然感觉到有什么湿热的东西在舔自己,他骤然清醒过来,指尖本能地释放出了一缕魔气。
“尊上,”闻人酌立刻握住他的手腕,目光不善地看了一眼那条胆大包天的狼,掏出手帕帮他擦去手指上的口水,“属下会收拾它的。”
听见闻人酌的声音,何醉瞬间就冷静了,一丝杀意被他掐断,漆黑的魔气消失在五指之中。
何醉心头打了个突。
这里不是他的夜阑峰,这里是晴霄派,派内千余座雪山皆在裴千鹤感应之下,方才他要是真的放出魔气掐死了狼,很有可能会被裴千鹤感应到。
他这平常耿直得像块木头的护法,这种时候倒是机敏。
然而下一刻,刚被他夸赞机敏的闻人酌就干了一件不太机敏的事——他拿着手帕在何醉手指上擦了一遍又一遍,擦的时候眉头紧锁,好像口水不只是口水,而是什么要命的脏东西。
何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一时竟忘了出言阻止。
罪魁祸首的狼早被魔气吓到,夹住尾巴躲到了桌子底下,楚厌站在一边看热闹,视线在闻人酌身上打了个转,有些不怀好意。
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某人这举动特别像在和同类争夺领地,因为“领地”染上了别人的气味,必须要擦干净才行。
她这么想着,忽然觉得木头变得有趣了,暗自思忖什么时候通过入梦窥探一下他的梦境,没准能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
但这个家伙很少休息,彻夜不眠地守在尊上身边是常事,想找个机会不太容易。
最后一次窥探他的梦境还是在两百年以前,那次时间比较匆忙,只来得及短暂停留,她依然记得这家伙的识海非常离奇,好像被什么力量分成两半,一半充满了和尊上有关的东西,而另一半是一片漆黑,她无论如何也进不去。
“你打算擦到什么时候?”何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魔尊大人语气听起来有点奇怪,“不过是被狗舔了,又不是被裴千鹤舔了。”
闻人酌浑身一颤,“被裴千鹤舔了”这几个字好像无比可怕,竟让他咬紧了牙:“若是被裴千鹤……”
何醉抽回自己被擦红的手指:“怎么,你要砍了本尊的手吗?”
闻人酌浑身发抖,从牙缝里咬出几个字:“属下会拔了他的舌头。”
“就凭你?”何醉觉得十分好笑,起身在他肩头拍了拍,“你修为与他相去太远,若是与他正面碰撞,还是自保逃命比较好,本尊要是被他斩去一条臂膀,也是会痛心的。”
说罢,径自进卧房休息去了。
闻人酌僵在原地,他垂下眼,脊线崩得笔直。
以他的修为,确实没有资格大言不惭地站在这里,说要保护尊上。
可尊上……却也没有否认自己是他的左膀右臂。
他一时不知到底是该自责还是该感动,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同时冲进头脑,乱成了一团找不到头绪的线。他神色复杂地看向何醉消失的方向,终于深吸一口气,转身朝屋外走去。
即便身在仙门也不能懈怠了修炼,他须得快点突破到化神中期,哪怕遇上裴千鹤依然是蚍蜉撼树,也要多撼掉几片树叶才行。
楚厌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疑惑道:“你不教训狗了吗?”
闻人酌并未理会,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院子。
某条怂狼逃过一劫,躲在桌子底下不肯出来,短时间内都不敢再去招惹那尊大佛了。
果然投喂只是一时兴起而已,它才不是可以在魔尊怀里撒娇的小灵宠,不过是个处理剩饭剩菜的机器。
狼生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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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晴霄派这一届的收徒海选已经落下帷幕,在何醉他们之后,派内弟子及时更换了试灵石,可惜再没有人通过测试,加上他们三个,总共只有二十三人。
景云带领他们前往主峰,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他好奇地打量着闻人酌:“闻酌师弟,我一直想问……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闻酌”这个名字是何醉想的,免得“闻人”这个姓太过突出,而他和楚厌使用了自己的本名——他们的本名没有外人知道,哪怕是裴千鹤。
一千年前他拜入晴霄派时,裴千鹤直接赐了他仙号“离惑”,连他俗名是什么都没有过问。
现在想来,他究竟是谁,从何而来,这些对溯玄仙尊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他要的不过是神鸟幽荧之血,要一块为他证道提供助力的垫脚石。
闻人酌走在何醉身边,面无表情地对着尊上的叮嘱照本宣科:“被魔兽抓瞎的。”
景云了然,刚想对他表示同情,又听他语调平板地补上了后半句:“我与魔族不共戴天。”
景云:“……”
这个表情,这个语气……不共戴天?
景云尴尬地打了个哈哈,觉得自己实在摸不透这位师弟心中所想,只能顺着他道:“我们晴霄派也和魔族不共戴天,魔族凶恶残暴,到处为非作歹,我派经常会有弟子被魔族所伤,魔气侵蚀后的伤口难以愈合,只有用木灵根引天地灵气,方能治愈。”
他本来以为这番话会引起对方共鸣,谁料闻人酌听完非但没有表现出善意,反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脸漠然地走开了。
景云瞠目结舌——他说错什么话了吗?
明明另两个师弟师妹都是很好相与的人,怎么唯独这位师弟的脾气如此古怪,逆着他说不对,依着他说也不对。
他本来已到嘴边的“让青如长老帮你看看眼睛”也只好咽回肚子,正纳闷着,楚厌突然凑上来挽住了他的胳膊,冲他眨眼道:“师兄师兄,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块木头,跟他多说几句话都能被气死的。”
景云叹口气,压低声音:“脾气古怪的我也不是没见过,可这……他一直都这样吗?”
楚厌眼珠一转,没把“只有在尊上面前不这样”说出口,而道:“是啊,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被魔兽抓伤的时候损坏了脸部肌肉,我从没见他笑过的。”
两人边说边走,楚厌一会儿指指这座山,一会儿问问那座楼,浑身上下写满了“好奇”二字,好像这辈子没来过这么大的门派。
何醉落在后面看她,心道这晴霄派弟子戒备心也真是差,今天晚上,会有许多人沦为魇的猎物。
“猎物”之一的景云回转头来:“我们这就到了,一会儿三位就跟着我,我派除掌门溯玄仙尊以外,还有三位长老,法修檀未长老、体乐双修磬钟长老、医修青如长老,等下进了晴霜殿,所有弟子都有一次自行选择的机会,想拜入谁门下,就站在他面前。”
楚厌问:“站在他面前,就一定会被收走吗?”
“那不一定,长老会根据弟子的资质和意愿综合考量,最终决定要不要收你为徒,只能说你选择了谁,被谁收走的几率就大一些。”
楚厌顿时有些扫兴,她低声嘟囔:“那我完蛋了,我什么都不会,青如长老一定看不上我……要是没有师父肯收我,我是不是会被逐出晴霄派啊?”
景云一脸震惊:“师妹你在说什么,以你的天资,青如长老怎么可能不收你?师妹放心好了,我们晴霄派绝对不会亏待任何一位弟子的。”
不会亏待任何一位弟子……
这话在何醉听来十分刺耳,他低垂着眼帘,看不清脸上是何情绪。
主峰是群峰之中最高的一座,三人被景云的飞行法器载到这里,又走了一阵,才到晴霜殿前面的广场。
此时广场上已聚集了不少人,除去本次通过测试的二十名弟子,还有一些前来凑热闹的晴霄派弟子,他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以何醉的听力,能听到他们在猜测“谁会被哪个长老收走”。
“景云师兄!”一位身着晴霄派道袍的弟子快步走来,“你怎么才到,檀未长老有事找你,快过来一趟。”
景云点点头,扭头对何醉他们抱歉道:“那三位先和其他海选通过的弟子站在一起吧,如果我一会儿没回来,你们就跟着他们一起入殿即可。”
说罢,和传话的人一同离去了。
通过海选的二十名弟子自发地排成了队伍,何醉三人落在队伍末尾,站在他们前面的两人正在交谈,身量偏瘦的那个道:“怎么还不放我们进去,都在这等半天了。”
身形壮硕的那个冷哼一声,他双臂环胸,表情颇为不耐:“晴霄派好大的架子,嘴上说什么绝对不会亏待我们,实际呢?这天寒地冻的,居然让我们站在这里等。”
他语气很冲,看上去颇有怨言,何醉没兴趣和暴脾气的人打交道,站得离他有些距离,本想一直沉默到进殿,结果一阵寒风吹过,他没忍住发出了几声咳嗽。
咳嗽声引起了前面两人的注意,他们齐齐回转头来,脾气不太好的那位道:“生面孔,你们也是通过了海选测试的?”
这人格外高大健壮,在晴霄峰这种极寒之地依然只着单衣,跟他一比,裹在狐裘里的何醉更显得弱不禁风,好像一吹就要散了。
对方用这种不太友好的语气跟何醉说话,闻人酌听完便皱起了眉,何醉不着痕迹地拦了他一把,微笑道:“是。”
身量偏瘦的那位打量着何醉,见他满身病气,笑容却如冬日晴雪一般明媚,这极致的反差让他眼睛都看直了,半晌才咽了口唾沫:“我还是头一次看到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
他们这边的交谈声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前方排队等待的弟子也纷纷回头看来,低声惊叹私语:“那是谁啊,之前没见过,不过真的好帅。”
“他身边的那位好像也不差。”
“小师妹也挺漂亮的,他们是一起的吗?晴霄派收人看颜值?”
“醒醒,要真看颜值,那咱们是怎么混进来的?”
“我也不丑好吧……”
“哎,你们说,修真界公认的颜值巅峰一直是溯玄仙尊,那他和溯玄仙尊比,哪个更帅一点?”
“嗯……还有他更有亲和力一点,溯玄仙尊太冷了,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咱们也没见过溯玄仙尊真容,传闻他颜值巅峰,那都是传闻,当然要亲眼见过才能对比,在见到他之前,我选这位师弟。”
“我觉得没法比,他们气质差太多了。”
“嘘,小声点吧你们,在这种地方对人家掌门的颜值指指点点,你们还想不想拜师入派了?”
“对对对,别说了别说了。”
一干弟子们迅速收声,却还不舍得把目光收回去,视线流连在何醉身上,仿佛少看一眼都是天大的损失。
他们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那暴脾气的弟子闻言,脸色更难看了几分,忽然冲何醉冷笑出声,眼神轻蔑:“长得好看又能怎样,修真路上,素来以强证道。师弟气息如此微弱,可有炼气初期了?这也能通过试灵石测试,运气倒是不错,可师弟应当记住,晴霄派不收废物,作为仙门第一大派,永远冲在与魔族厮杀的最前线,师弟这副身板,真能堪此重任?”
他这番话说得委实不客气,一点面子也没留,旁边立刻有人听不下去了,试图出言阻止:“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人家也没惹你吧?”
他话音未落,已经被同伴匆忙拉住:“嘘!别去惹他,你知道他是谁吗?”
“谁啊?”
“就是那个天品灵根,一会儿进了大殿,他肯定第一个被收走,咱们还是别招惹他了。”
这话传进暴脾气弟子耳中,他脸上顿时露出一抹得意,居高临下地看着何醉:“袁崇,筑基中期,天品单灵根,金系——师弟呢?”
这充满自信的自我介绍并没让何醉有任何情绪波动,反而觉得十分可笑,仿佛眼前有只体格健壮、精力充沛的猴儿在上窜下跳。
他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年轻真好,还能这么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像他这种留守夜阑峰数百年的空巢魔尊,可做不出来这种事。
袁崇这个人景云师兄跟他提起过,是这一届新入门的弟子中,除他以外唯一一个天品灵根,现在看来,这人似乎除了资质极佳外没有任何优点,还颇有些眼高于顶,目中无人。
何醉按住已在爆发边缘的闻人酌,脸上笑意不减:“我与师兄应该证的不是同一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没必要当朋友了吧。”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