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
当最后的天光尽数收敛到山后,好像是在一瞬间,天色唰的就暗了下来。
十月间的北方,夜来的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甄家熄灯前,管家马仁如往常一样,带着值班护卫把家里仔仔细细的巡视了一遭,见并没有什么异样,这才转头让人去后院禀报夫人,家里一切平安如常。
然后,他又板起脸对着这群值班的护卫仔细的叮嘱,让他们打起精神,小心护卫。
朱玉英此刻正在对着账本,见到锦儿走了进来后,她放下账本,一边揉着酸痛的肩膀,一边听着锦儿禀报前院的事情。
等到锦儿说完后,朱玉英挑眉问道:“后宅呢?老夫人可安歇了?”
“已经安歇了。”
朱玉英心安的点了点头,随后又开口问道:“小六小七呢?他们两个现在都是精神头正足的年纪,这几天我又把他们拘的狠,白日里精神头散不去,夜里怕是还要闹腾一会儿。”
锦儿轻笑,把朱玉英笑的都好奇的抬眼看向锦儿。
“郡主莫不是忘了,前会儿你还让我送过去,一些有助安神的吃食,七爷和小姑奶奶闹腾了一阵,吃了点东西后,现在也都已经睡下了。”
朱玉英微微懵了一下,回想起来确有此事后,忍不住也摇头轻笑出声:“瞧我,都忙糊涂了。”
说罢,朱玉英站了起来伸展了一下筋骨:“既然如此,你便去通知马管家熄灯落门吧,今儿我也打算早些睡,这些日子明显觉得困乏,刚好也让丫头小子们都早早的歇一日。”
朱玉英的话软软的,带着善意的体量。
不过,锦儿的注意力却放在了伸展筋骨的朱玉英身上,她心疼道:“自秋收后,锦儿就没见到郡主怎么得闲,这般一直劳累下去,如何能行,郡主要不然咱们明日开始歇息几天。”
“不用,对比郡马,我这点算什么累。”朱玉英摇头含着笑意说道。
锦儿见朱玉英不听他的建议,闷闷的嘟囔道:“等郡马回来,看到郡主消瘦这么多,我一准告诉郡马,是郡主不听锦儿的劝。”
“咦。”
朱玉英饶有兴趣的打量了锦儿一眼:“你个丫头竟还学会了用郡马压我。”
锦儿也不怕朱玉英,傲娇的一昂头。
这动作立马惹的朱玉英哈哈的笑了起来,她上前拍了拍锦儿的脑袋:“行了,算你赢了,明日我便歇上一天,顺道还能让大夫过来给我开两个方子,这几日我的肩膀酸的不行。”
锦儿笑脸瞬间从脸上绽放出来,然后喜滋滋的出门去通知管家熄灯歇息。
朱玉英好笑的摇了摇头。
她其实也不想这般劳累,但这些日子不知道为何想甄武,想的厉害,她甚至连续去了王府好几趟,想要知道大军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可她听朱高炽的意思,大军到现在依旧没有回归的迹象,照这样下去,今年年前能回来就不错,朱玉英失望的算了算日子,结果越算越想念,这让她不得不找些事情来做,好转移一些注意力,消减一下相思之苦。
可相思难消,这般做法的效果明显没多大用处。
尤其到了今夜,朱玉英临睡之际,和锦儿又谈及甄武,这导致她之前压抑的相思,更凶猛的反弹起来,不仅让她想的辗转反侧,哪怕等到她迷迷糊糊的睡着后,甄武也跟着走进了她的梦里。
梦中,朱玉英撒娇的和甄武说着家里的各种事情,又表功的说着她这些日子为了家里的劳累,惹的甄武格外宠溺的疼惜她,让她整个人都开心的颤抖。
这世界上最美的事,就是和喜欢的人缠绵在一起。
朱玉英体会着这种美好,迷恋在其中不能自拔。
不过不知道何时,她梦中的场景,慢慢的竟不知为何转换到了昌平的温泉庄子里,他们全家一起出游,全都欢欢乐乐的赏着雪,泡着温泉,可就在他们所有人都异常欢乐的时候,甄武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变了一个模样。
本来一身休闲服饰的甄武,蓦然之间竟成了一身明亮的铠甲。
甄武温柔的看着朱玉英。
朱玉英正好奇的想问问甄武,为什么来玩还要穿铠甲,但她的话还没有问出口,下一刻便惊讶的看到甄武的铠甲上,鲜血一点一点的晕染开来,更是在短短时间内满身都沾满了鲜血。
而本来神勇的甄武,也一下子变的异常虚弱和狼狈,仿佛瞬时都会断气一般。
朱玉英的心仿佛突然被无数根尖针刺中一般,疼的她整个人都开始卷缩,她立马哭了出来,然后跑到甄武身边,用力的把甄武抱住。
“这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甄武看着朱玉英没有说话。
朱玉英便一个人说着:“夫君不怕啊,玉英在这里呢,玉英这就给你叫大夫。”
“大夫~”
“大夫~”
……
朱玉英在梦中声嘶力竭的喊着,可不管她怎么喊也得不到一丝回应,她只能绝望的哭着,可哭着哭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现实中传来了一丝动静,把陷入噩梦的朱玉英惊醒了过来。
她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穿着粗气,整个人仿佛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满满都是密密的细汗。
“郡主,郡主…”
外间传来锦儿焦急的声音。
朱玉英稳了一下心神:“锦儿,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锦儿的声音在这刻不自觉的带上了哭腔:“小少爷夜里突然发起了高烧,烧的很严重…”
话还没说完。
锦儿便听到里屋朱玉英跌跌撞撞的下床声,很快,朱玉英打开里间的门,惊慌失措的问道:“你说什么?”
锦儿看到朱玉英这个样子,眼泪立时汹涌而出:“郡主,小少爷发高烧了。”
朱玉英整个人的身子一软就跌倒下去,她慌乱的说道:“快,快扶我去看看。”
孩子今日是让他的乳娘叶氏带着的,而叶氏是朱玉英的乳娘叶嬷嬷的幺女,等到朱玉英匆忙赶过来时,叶嬷嬷正厉声的训斥着叶氏。
“你是怎么带的小少爷,白日间还好好的,为何晚上就发了高烧,我告诉你,若是小少爷有个好歹,你日后也别想着再好好的了。”
“娘,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少爷睡前还和我笑呢。”叶氏哭的满脸泪水。
叶嬷嬷看着叶氏的样子心中心疼,可还是咬牙狠声道:“莫不是你夜间疏忽了?让小少爷着了凉?若是这般,娘也饶不了你。”
叶氏听到叶嬷嬷这般说,哗的一下嚎啕大哭道:“娘啊,我怎么说也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怎么会在这种事上疏忽,郡主和郡马只这一个孩子,我便是疏忽了自己孩儿,也万万不会疏忽小少爷的。”
……
朱玉英听到了叶氏娘俩的对话,但她此刻完全也顾不上她们两人,只是一直催促着人去请大夫。
很快,大夫便匆匆而来,又连忙进了屋里帮小少爷诊治。
朱玉英看着大夫不时的深皱眉头,心中也随着震颤,她来到这里后,就摸过儿子的脑袋,烫的能煎鸡蛋似的,这般凶猛的烧症,便是大人也不见得能挺的过去。
等到大夫看完,得出的结论确实如朱玉英所猜测的那般,病情异常凶险,大夫一边拿出针来,一边给朱玉英说着,他要先用针灸把孩子的病情控制住。
病情控制住,才能想办法退烧。
朱玉连连点头,带着众人让出地方,好方便大夫施为。
大夫也不废话,手脚麻利动了起来。
朱玉英看着一根针一根针的扎在孩子身上,心中也仿佛被扎上了一根根针,她心中祈祷着,小三月一定要坚强,咱们还要一块等着父亲的回来,小三月也还没有名字呢,咱不能就这么白白的来这世间一趟。
想着想着,朱玉英不知道为什么,眼中又闪现出刚刚梦里甄武一身鲜血的模样,这让本就心忧的朱玉英气血激荡,不由得眼前一黑,整个人昏了过去。
……
而此刻远在山东境地,东昌城四十里外的一个村庄中,陷入昏迷的甄武,嘴角又涌出了一口鲜血。
曹小满见状大急,可不会治疗的他,除了给甄武简单处理一下外伤,撒点金疮药外,也只能干巴巴的着急。
他背着甄武疯狂的在村里跑着,找寻着大夫,但静悄悄的村庄里,因为战乱一个人也没有,他又怎么可能找的到大夫。
之前他们从东昌城外的战场上,一路被追杀到此地,从四千人,不时的被冲散,又不时的有人殿后阻敌,到现在身边只剩下了五六个人,这才彻底避开了追杀军卒的视线。
曹小满不知道大战的具体结果,他也不关心,他现在满心思只想找人救甄武。
他手下直属百户队的一个总旗在这时开口道:“千户,山东大部分村庄的人都逃难了,咱们在村里找不到大夫,依属下之见,不如咱们直接入山碰运气,我刚才看前方几里处有一座绵延的山脉,里面定然有许多百姓藏身避难,咱们只要找到了百姓,肯定也能找到大夫。”
曹小满眼睛一亮:“那还等什么,咱们速度动身,右将军的伤势不能再耽搁了。”
随后,他们几人带着甄武,用最快的速度向着山中而去。
他们一进山,几人立马分散开来,试图最快的找到百姓避难的场所。
这年头百姓避战乱,不愿意迁徙的,大多都是躲进山里,一般来说打仗的双方,也都不会去山中搜寻百姓,等到战乱结束,这些百姓都会再次回归家园,再建家园,努力谋生。
所以,往往百姓们逃进山里后,踪迹也不会隐藏的特别隐秘。
这导致曹小满他们没有搜寻多久,便发现了百姓们避难的一个宽敞的山洞。
一众面黄肌瘦的百姓们,看着突然闯来了几个浑身都是鲜血的彪悍士卒,一个个吓的抱在一起,警惕的看着曹小满等人。
曹小满也没时间和他们啰嗦,直接了当问道:“你们谁是大夫。”
百姓们无人说话。
曹小满看着这些人警惕的眼神,就知道和他们多解释没用,一挥手,他们几人自己找寻了起来。
很快。
曹小满看到一人身旁放着药箱,身侧也还有着一些草药,不用说此人定是大夫,曹小满没有二话,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求大夫救救我们将军,只要大夫施救,我们定然秋毫不犯,事后亦有重礼相谢。”
其他几个士卒,除了背着甄武的那个,全都跟随着曹小满,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他们皆是眼睛通红的看着大夫,语气更咽道:“求大夫救救我们将军。”
大夫本来还为曹小满几人一进来就寻大夫的事情而紧张,现下见到原来只是想让他诊治病人,顿时心中松了口气。
他看了一眼跪在他身前彪悍的几个士卒,咽了一口唾沫才开口弱弱道:“你们让我先看看伤者。”
曹小满等人听闻这话,神色皆是大喜,连忙把甄武轻轻的放到大夫的身旁,几个军卒举着火把,帮着大夫照亮。
大夫仔细的探查了一番,苦着脸冲着曹小满摇头道:“诸位将军莫怪,小的实在是能力有限,伤者伤及肺腑,若是送来的早还好说,可现下小的真的无能为力啊。”
“你他娘的放屁。”
曹小满顿时急了,声音如同洪钟一样响在山洞中:“我们右将军身体冠绝全军,岂是区区几铳便能伤及性命,我看定是你个奸诈之人不肯施救,老子告诉你,你他娘的若是救不好,老子一刀砍了你的脑袋,再把你的脑袋砸个稀巴烂。”
大夫立马被吓的打了个哆嗦,他看着杀气腾腾的曹小满,想也没想就连忙说道:“我真没乱说,实在是我的能力有限,不过诸位将军息怒,我知道谁能救他。”
“谁?”曹小满怒喝道。
大夫连忙指了个方向道:“那边三里外有个庄园,庄园旁的小山上有坐道观,是丹溪先生徒弟传下来的道观,其中观主一身医术寻常人难比。”
说完这句,大夫生怕曹小满不知道丹溪先生是谁,连忙又找补了一句:“丹溪先生是我们医道圣手,他的传人救治这位将军的伤势,定是手到擒来。”
曹小满狐疑的看了一眼大夫,看着大夫神色不像作伪,便招手在一名士卒耳中轻声吩咐了两句,让其在不远处盯着此地,不要让大夫溜走,随后他背起甄武,带着人向着大夫所说的地方而去。
一路上,曹小满心忧如焚。
他真的怕甄武有所意外。
不过幸运的是,大夫并没有说谎,他们一路过来确实看到了一座庄园,然后曹小满等人神色一振,打起精神开始攀登小山。
小山并不大,可登山的路也只有这么一条。
他们顺着路走了没多久,便看到了一座道观,众人立时振奋起来,冲了过去,便开始敲门。
可任他们没想到的是,当门打开后,竟有一众壮丁手持兵刃的从道观冲了出来,把他们团团包围住。
曹小满等人震惊。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女声从这群壮丁的身后传来。
“好一伙不知死活的败军,竟敢来骚扰我师父的道观,也幸亏我张柔甲今儿宿在观中,也正好是你们倒霉,看我不拿了你们送往军营。”
随着女声越来越近。
曹小满这时定睛一看,心念眼熟,但他此刻来不及细想,也不欲和这伙人冲突,随即解释道:“姑娘不要误会,我们并非怀有歹意,我们是来求医的,有大夫介绍我们说这里有高人,可治我家将军之伤。”
“求医?”
曹小满连忙点头应是。
张柔甲走了过去,眼睛咕噜噜转着,看到曹小满背上确实背着一个人,心中一时好奇起来,她向来是好奇爱动的性子,遇到热闹就想凑一凑的主,见到这种情况自然忍不住。
她眼神示意一位壮丁,把火把放过去让她瞅瞅。
同时,她嘴里傲然说道:“我师父确实是高人,可你当我这里是医馆吗?若是个阿猫阿狗的我师父都要救治,是不是太…”
这话未落,火把的亮度洒在了甄武的脸上,橘黄的光把他紧皱眉头痛苦的模样照的一清二楚。
张柔甲惊讶的“啊”了一声。
怎么…怎么…是他啊?
他不是勇猛无双的燕王大将,堂堂的永安郡马吗?
怎么会落得这般境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