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谨裕眼睛微微下弯, 薄唇漾起淡淡的涟漪,把纤细骨节分明的小手圈进干燥、滚烫的掌心里:“爸妈让我们留在老家陪岳父、岳母过年。”
“嗯,行李收拾好了,明天我们回老家过年。”杨杏娜望着窗外的雪景,秀美的城市雪景和粗犷的家乡雪景在脑海中来回播放,她最爱的还是家乡大雪豪迈落在乡间田野,整片大地被银装铺盖。
——
趁着周末杨慧美和丈夫回娘家送礼, 送了六斤果子、三斤肥肉、一斤白酒。她让丈夫留在堂屋陪父兄说话, 自己和母亲到房间里说几句贴心话。
半晌杨慧美走出房间,搬个凳子紧挨杨老太太坐下:“奶,听隔壁婶娘说大伯买了一条猪后腿、两条草鱼各十斤、一只大肥鹅、灌了五根腊肠到岳家送礼。”
儿子、孙子、孙女婿、曾孙围坐在一起聊天, 杨老太太觉得自己像极了慧美口中的贾母, 儿孙绕膝下逗她开心。她撑着拐杖倚靠在墙壁上,慈祥地看着小辈们和睦相处的画面。慧美的话让她眯成柳叶状的眼睛猛然睁大,凹进眼眶里的倒三角眼睛窜出熊熊烈火。
“慧美,你大伯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用得着你说三道四吗?”杨二婶端着盛满黄豆的簸箕坐在门前捡里面的泥土、石子。
“我咋说三道四,我这不是为我奶打抱不平么。大伯给丈母娘送这么贵重的礼,奶还是大伯亲妈呢, 大伯送啥了!”杨慧美梗着脖子据理力争。
不行, 她要去灾星的娘家把肉要回来, 灾星娘人吃了多少肉全吐出来,不给肉她一头撞死在灾星娘家。
杨老二一直留意老娘的神色,见老娘肉疼地破口大骂大哥吃里扒外, 他呵斥母女俩:“你大伯买的猪肉、鱼啊,不是还在家里放着么,也没说是送给丈母娘,也许你大伯抽时间送来给你奶,你们母女俩吵什么吵。”
俺滴娘啊,吓死她了,原来肉还在老大家。
杨老太太也不拄拐杖了,而是拎起拐杖四平八稳走在雪地里,骂骂咧咧冲到老大家。
一九三零年到一九四五年,他哪一天不是在木仓口上讨生活,身上大大小小几十处伤疤,年轻的时候他没把旧伤当成一回事,如今年纪大了,每逢阴雨、天寒的天气身体各种不舒服。
“又要连续贴好几天的膏药。”杨母拿比老黄牛还要倔强的丈夫没辙,非要跟她一起去供销社买年货,这下可好了寒风入体,丈夫身子又要酸疼好几天。
“女儿、女婿回来陪我们一起过年,我肯定要到供销社给小两口子买鱼肉补身体。”身体疼点不算什么,主要他心里热乎乎的开心。
老夫妻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杨父谈论起女儿档案正在和海城那边交接,感伤他的闺女即将离开老父亲的视线,同时庆幸他没看走眼,他可以放心把女儿交给女婿。杨父还沉浸在伤感中,母亲尖锐的声音像银瓶乍破传到他耳朵里。
“老大,”杨老太太用拐杖捣开门,仰头大声喊道,“妈知道你腿脚不好,不用你抽天气好给妈送节礼,妈自己拿回去得了。”
老大没有儿子继承香火,她把老大家的好东西拿到二房给儿孙们吃,也是为了老大好。起码儿孙们长大后会记得老大的好,老大死了也不至于没有人给他端响盆,清明节也有人给老大烧两张纸钱。
杨父蹙眉两手空空走到母亲面前:“妈,上个星期你说我买的节礼不向你心,让我逢年过节直接给你钱,你想吃什么自己买。隔天你又说每次过节收钱太麻烦,让我按年给十个传统节日的节礼钱,一个传统节日我给你十块钱,我一共给你一百块钱,即将到来的春节和下年的节礼钱我全部给你了。”
因为他每次给母亲送节礼,母亲总是嫌弃他送到节礼分量不足,或者嫌弃他送的全是不值钱的东西,送一次节礼让他身心俱疲,所以当母亲提出直接给钱,他毫不犹豫答应母亲的建议。他手里的钱不够,还特意问子健借了一百块钱给母亲。
“老大,妈啥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你给妈一百块钱,妈怎么没有印象呢!”杨老太太用拐杖抵住大儿子的胸口,伸头看见老大家木盆里放两条破开肚子的大草鱼,房檐下挂五根灌腊肠,灾星身边的木桶里装的应该是猪后腿肉。
杨父脚步凌乱的退后几步,嗓子里溢出一声轻笑:“妈,听说振军和县里的唐莉莉订婚了。”
杨老太太斜眼看大儿子:“是啊,当初你死活不借钱给振军娶媳妇,我气得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才能下地,振军握着我的手还替你好说话,这么有良心的孩子你真的眼睁睁看着他一辈子当农民,不想办法把他弄到县里当工人吗?”
“一个星期你下床了,来我这里骗一百块钱给振军娶媳妇,是吗?”杨父平静地看着母亲。
“慧美借钱给振军娶媳妇,不行吗?”杨老太太理直气壮推开大儿子,她说没拿一百块钱就是没有拿。
杨老太太也不嫌弃老大家晦气,闯进院子里直奔装大草鱼的木盆,拽住木盆移到灾星身边抱起猪腿放进木盆里,举起拐杖捣挂在屋檐下的灌腊肠。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动作一气呵成把杨父购置的年货全装进木盆里,中途稍微喘了两口气。她拉着堆积如山的木盆往后退,拉了两下嫌弃拐杖影响她拉木盆的速度,看了一眼来抢夺节礼的灾星,举起拐棍砸向灾星,骂骂咧咧、振振有词道:“老娘三十四男人死了,可不像你一样忍不了寂寞到处勾引男人。老娘始终只有一个男人,寿终就寝我可以坦坦荡荡到下面找孩子爹。你呢,一个女人两个鬼丈夫,yin /dang的嘞。阎王看你这辈子yin/dang让你下辈子投胎**,谁让你乱勾引男人,害我儿子断子绝孙。”
拐杖从杨母脸上滑落滚到地上,指甲抠进门框里堪堪克制住捡起拐杖打婆婆的冲动。
“妈!”杨父厉声喊道。
“你不让我带走节礼,我坐在你家大门口骂,让大家都围过来跟说说她怎么勾引死去的男人大中午躲进房里晃床。”杨老太太朝灾星呸了一声,sao贱烂蹄子竟然怂恿儿子给她娘家送这么多好东西,不给她一点厉害看看,当真以为老娘好欺负。
大儿子的东西属于杨家,外姓的人休想占杨家一分一毫便宜。
杨老太太乱骂一通身心舒畅,再次拖木盆竟然觉得木盆的重量变轻了,看来以后身体不舒服就得抓住灾星骂,天天骂灾星或许她能活到一百岁。
钱谨裕和杏娜乘坐晚上七点的火车,次日八点到站,两人坐搭上一辆拖拉机坐到县里,没敢耽搁时间去找崔子健。崔子健带两人去办理转档案的最后一道手续,让两人骑自己的自行车快点回家和老战友团聚。
夫妻俩目睹院子里发生的事。面对不要脸皮的杨老太太,杨父、杨母不能和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打架,又不能伸手去夺木盆,怕争执的时候误伤老太太,老太太摔出什么问题,二房的人抓住老太太受伤不放,更加理直气壮问杨父要东西,那时杨父、杨母再难摆脱二房的纠缠。
钱谨裕先杏娜一步喜气洋洋进门:“爸妈,信上不是说了嘛,我爸是制鞋厂厂长,我哥是户籍办科长,把杏娜安排到制鞋厂上班还不是我爸一句话的事,我哥动动手指头就能把杏娜的户口迁到海城,你不用腌闲鱼咸肉贿赂我爸、我哥。”
大哥不是国土局科长吗?
看到老太太松开木盆审视丈夫,杨杏娜脑子里有一道白光闪过。她从军绿色单肩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公公家两层小洋楼,一家七口人站在院子里合拍一张全家福。
她跑向父母,举着照片露出手腕道:“我公公家可气派了,有保姆做家务,家里还有两辆小汽车…”
老太太起先侧耳听赔钱货吹牛,目光触及到赔钱货手腕上精巧的女士手表,听到赔钱货说过完年到海城上班,她眼珠子左右转了几下,捡起拐杖有节奏敲击地面朝赔钱货走去。她吃力的撑着拐杖,脖子伸的老长瞅照片,照片上的人真的是赔钱货、钱谨裕,当她注意到房子的结构、两辆小汽车,还有一个比钱谨裕年长的有气度胸前挂徽章的男人,她不淡定了,看赔钱货的眼神变了。
“嗐,原来肉送给杏娜婆家,你们俩口子咋不早说啊!”杨老太太慈爱地拉着杏娜的手,一口一个有出息的好孙女。
杨父垂下眼帘把木盆里的猪肉重新放进木桶里,灌腊肠挂在房檐下:“谨裕,咱爷俩进屋唠唠嗑。”
“行啊,爸。”钱谨裕停好自行车跟岳父进屋,双肩包被他随手放在桌子上。
怪不得大儿子当十几年的兵还是老农民,就这小肚鸡肠的气度能当将军才怪。
杨老太太没得到大儿子的回应,她找孙女说话。杨杏娜懒得和她上演祖孙情,果断地抽回手拉着母亲到厨房里说话。
“杏娜妈,老大旧伤在身不能喝酒,我回家让老杨家的男丁过来陪谨裕喝两杯酒,你多做十来个人的饭。”杨老太太脚步生风走回家。
杨杏娜走到院子里对天翻一个白眼,到堂屋从包里翻出两贴中药回到厨房。
被气得血管差点爆炸的杨父看到女儿阴险地颠药包的小坏样,他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钱谨裕扶额扑哧笑出声,杏娜非要到县医院抓几贴苦药,原来在这里等着老太太呢。
他笑了一会儿,正色道:“爸,子健叔说王杰明的父亲王厂长找人对我的档案动了手脚,抽掉我的照片准备换上王杰明的照片,抽掉我配偶栏的信息,希望王杰明顶着我的身份去上学,到大学能够找到家世好的对象。至于王厂长为什么选择让王杰明冒名顶替我,最后为什么没有顶替成功,子健叔正在调查。”
杨父的记忆回到夏初,母亲央求他瞒着女婿被选上当工农大学生,把工农大学生的名额卖给王杰明,他没有同意母亲的荒唐言论,毫不犹豫告诉女婿当上工农大学生。
“还好我爸妈不在乎门第,我没有被外边的花花世界迷惑,要不然杏娜…”岳父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钱谨裕自言自语又说了句,“我记得慧美堂姐的婆家人在瓷器厂上班,他们的厂长似乎也姓王,应该不会这么巧。”
说完,钱谨裕到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杨父周身散发寒气烟不离口,一根接着一根抽。
没过多久,院子里来了好多村民,纷纷称赞杏娜不得了了,不仅带回了大学生丈夫,马上跟大学生丈夫到城里过好生活。
杨老太太跟在村民身后再次来到大儿子家,她还不信了,当着左邻右舍的面,老大、杏娜不给她好脸色看。
“我已经七十多岁了,说了什么糊涂话,做了什么糊涂事,大家千万不要忘心里去。”杨老太太提高音量朝堂屋喊。
“像您这样硬朗的老太太真少见。”钱谨裕脑海里浮现出老太太不费力气拖动一百多斤的木盆子,估计老太太再活三十年不成问题。
“多亏我经常给奶熬补药喝。”杨杏娜头伸出厨房,还不忘用小扇子扇风,让老太太好好回忆一遍喝苦药的感受。
杨老太太恨不得跑上前扯住赔钱货的头发,把赔钱货摁进灶膛里。回想上次赔钱货她害的自己丢大脸,大家议论她没病装病,她心火难消。
钱谨裕冲杏娜摇头,让杏娜安心待在厨房里熬药膳,杏娜缩了缩脑袋钻进厨房。
看不到赔钱货,杨老太太感觉空气清新好多,果然这对母女和她有仇,天生克她。
还不见大儿子露头,杨老太太拍腿叹气:“人老了变糊涂了,千万不要留恋活着的亲人,早早死了还能让儿孙们记得自己的好。可不能学我,老的耳朵听不清楚,说一些稀里糊涂的话,惹儿孙们不开心,再好的母子、祖孙情也经不起这样磨。”
上了年纪的乡里乡亲特别赞同杨老太太说的话,伤感的准备附和两句,钱谨裕和他们谈起大城市的生活。杨老太太不敢像以前那样随意骂钱谨裕,忍着火气和钱谨裕抢话题,让村民们应和她,让大儿子意识到他错了。
“诶,对了。过两天有一批在制鞋厂犯了事的犯人下乡改造,听我爸说有几个人来杨家村改造,还有几个人分到其他村子里改造。其中有一户姓丁的人家可不得了,没犯事前是制鞋厂的副厂长,还有一户人家在制鞋厂担任小工头。他们被捕了,制鞋厂空了好几个岗位,我爸正准备招几名工人。”说完这句话,钱谨裕低头用脚拨弄被冰冻得硬邦邦的泥土。
空缺的岗位!!!还招啥人啊,把她的儿子、孙子、曾孙全弄到海城当工人。
杨老太太哪里还记得卖惨,脑子里全是空缺岗位。她不但心被钱谨裕糊弄,过两天下乡改造的人到村子里,一问便知钱谨裕说的是不是真话。
杨老太太用和蔼的语气问:“谨裕,还缺什么岗位?是领导岗位吗?”
钱谨裕撩起眼皮子看她,等了几分钟回答道:“奶,你已经糊涂到听不清人话,不用大脑思考说糊涂话,跟你说再多也枉然,你别问了。”
杨老太太气的好想捶胸顿足,不敢冲土财主撒气,怕惹恼土财主不好求他办事,她只得忍住脾气好声好气和钱谨裕说话。
钱谨裕吃扭头用手遮住嘴巴和乡里乡亲说话:“奶老糊涂了,和她说话她也听不清楚,你认认真真回话,她能听成另一句话。所以你们遇到这种老人,千万不要和她太较真,答非所问随便回答两句。”
钱谨裕开始示范如何跟糊涂老人相处,杨老太太问他话,他摇头晃脑背医学专用术语,背了十分钟医术,问老太太:“奶,您有没有听清楚,没听清楚我再背一遍。”
杨老太太立马睁开眼睛:…
好像把他摁死!娘的,她差点听睡着了。
经过这件事,村民们认为钱谨裕脾气好、态度温和,这家伙挺幽默,坐下来只看他和杨老太太互动,他们捂着肚子能笑半天。
十一点钟,村民们提出回家做饭,杨家二房的人说说笑笑来到杨家。
杨老太太不敢看老二,被钱谨裕干扰她忘了安抚老大,老大还气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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