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痛。
好痛。
左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啃噬,连骨头都没放过,咔嚓咔嚓地搅碎在钢锯般的利齿里。疼痛像火焰一样攀爬上来,一点一点,将整只手臂的神经都灼烧殆尽。
他把脸埋在膝盖里,冷得蜷缩起身体,瘦削的后背上肋骨根根分明,伴随着脆弱的呼吸上下起伏。
肚子早就空了,又饿又困。但不能睡,睡着了手就会乱动,乱动会流更多的血,会将仅剩无几的皮肉都连根斩断。
他只能紧绷起全身,仿佛一只濒死的野兽,在黑暗中苟延残喘。
有没有人。
有没有人帮帮他。
带他出去。
救救他……
“砰。”
赵沉临倏地睁开眼。
月色明朗,穿过清澈的池水,洒下一片斑驳的碎影。
远处,有一抹嫩黄的剪影,如同坠入水中的一束光。
是谁?
光芒逐渐照亮视野,水波的震动一下下敲击到胸腔。少女鼓着腮帮子,眉头紧拧,奋力向他游来,她越来越近,伸长手臂,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借力靠近,另一只手准确地握住了他的左手。
赵沉临瞳孔微微一震,冰冷麻木的左手覆上了一层温暖与柔软,知觉从指尖开始恢复,将脑子里的混沌一点点挤出。
他极缓地眨了下眼,似乎在确认般,用口型喃喃出她的名字。
【娇娇?】
沈乔笑了,像在冰冷的水里点了一团火。
她环住赵沉临的腰,紧紧揪着他的衣服,将人往上带。赵沉临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身体更是冷得像块冰,隔着衣料,她都被冻得皮肤刺痛。
“哗啦。”
两人浮出水面,沈乔吃力地托着赵沉临,往岸边游去。他太沉了,沈乔的力气差不多耗光了,身体沉沉浮浮,水一口一口地灌了进来。
“辛——”沈乔刚想喊辛将军帮忙,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身,将她高举出水面。
沈乔惊呼了一声,连忙抱住赵沉临的肩膀,只见他面无表情,冰冷的手臂紧紧锢着她,一声不吭地往岸边而去。
他把她抱上高处的台阶,自己的大半个身体还浸在水里。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
沈乔擦了擦滴进眼睛的水珠,喘气道:“听说主子在水里泡了好几天,我怕主子出事,所以过来看看。”
辛罗走过来的脚步一顿,犹豫了一下,还是低下头,转身走远了些。
冰水刺骨,沈乔打了个冷颤,她咬牙忍住颤抖,看向赵沉临的左手。
池水淹没了小臂,水中的光线不好,隐约可见散开的纱布缓缓飘动。
沈乔气愤地磨了磨牙,居然还泡在水里!难怪这伤几百年了都没好,他这样作死,压根不是勤换纱布能解决的事。
她想起自己这一个月来送的纱布和花出去的钱,就又心疼又生气,二话不说就去捞赵沉临的左手。
赵沉临反应更快,沈乔还没碰上就侧身一避,躲开了。
沈乔抓了个空,抬眼看赵沉临,只见他轻轻皱眉,声音不冷不淡:“上去,水里冷。”
沈乔不上去,也不说话,就直直看着赵沉临。她的眼睛乌溜溜的,与月色交相辉映,盛着某种坚持,意图显而易见。
赵沉临也不催她,只是将眉头皱得更深。
片刻后,还是沈乔拗不过他,先开了口,她叹息道:“主子,你的伤口浸水了。”
“我知道。”赵沉临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到了身后。
沈乔:“若不抓紧处理的话,伤口会更严重的。”
赵沉临:“不会的。”
沈乔:“我帮你包扎吧。”
赵沉临:“不用。”
沈乔:“……”
这油盐不进的样子,看得沈乔真想打他。但她这次放弃罗天阵,特地跑回来,就是为了他左手的伤口,她想亲眼看看,那被赵玲亲自捅穿的手,现在怎么样了?
是变成了一道令人憎恶的疤,还是依旧在鲜血淋漓……
“主子,你听我说。”沈乔抿了下唇,她注视着赵沉临琥珀色的眼睛,认真道,“伤口浸水这么多天,定是要发炎的,搞不好会溃烂。虽然你的修为高,但是小伤口不好好处理也是会……”
“上去。”赵沉临语气渐冷,“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沈乔顿住,她看着赵沉临转身,又往池中走去。
那背影像是被水泡得皱了,薄了,缩小成一个六七岁孩童蜷缩在角落的样子。
沈乔咬了咬牙:“我知道主子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那人身形微微一僵,回头看她,他的面容背着月光,隐在湿乱的头发下,昏暗到看不清表情:“所以呢?”
沈乔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她知道自己在作死,在危险的边缘试探,就好像上次她擅自拆了他的纱布,被他抡在墙上差点掐死那样。
但事实上她没有死,除了锁骨青了一块。
她又想赌一赌了。
沈乔扶着台阶再次跳入水中,水在赵沉临腰身处那么深,却没过了沈乔的胸膛,她冷得直打哆嗦,还是咬牙坚持道。
“所以,主子能让我看看吗?”
赵沉临的眼尾抽动了一下,他像是极力压制最后又忍无可忍,大步走了过来。沈乔心里一怂,连忙小步后退,水声哗哗,她的脚撞到了水中的台阶,仰面往后倒去。
但预期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的背后垫着赵沉临的左手,他护着她,又藏着它。
“娇娇,这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赵沉临的手臂撑在她的耳边,琥珀色的瞳孔又暗又沉,与沈乔短暂对视后,他的目光缓慢移开,落在她脸上的角角落落,连一寸肌肤都没放过。
他伸手,慢条斯理地理了理沈乔浸湿的额发,手顺着脸颊往下移,路过纤细的脖子,停在锁骨那截淤青处,他看了一会,忽然喃喃自语道:“我给你看了,你后悔了怎么办?”
沈乔眨眼:“后悔什么?”
赵沉临将她单纯的表情收入眼底,他没回答,而是眼神微微一暗,按着淤青的指腹随即用力。
沈乔闷哼了一声,这点钝痛算不了什么,却好像一根导火线,刷的点燃了她的脑子。她是憋着火的,从看见散落在地一个也不少的纱布那刻起,她就想质问赵沉临了。
她压抑了这么多天,那股邪火蹭地冒了上来。
“赵沉临,你知道我最后悔什么吗?”沈乔深深皱眉,眼神含怒,“我最后悔买了纱布送你,却没监督你换,你根本就没好好处理你的伤口,收了纱布却从来不用,耍我吗?”
“而我就跟个傻逼一样,每天乐呵呵地觉得你的手伤能慢慢变好,你不仅糟蹋钱,还糟蹋我的心意!”
沈乔咬牙切齿地说完,就感觉按住自己肩膀的手又用力了几分。但她毫无畏惧,甚至瞪了回去。
“不是的。”赵沉临紧抿着唇。
“不是什么?我都数过了,一个不少。”
不是的,他不用是因为舍不得,他想要一个不落地藏起来,但看见沈乔因为怒意而涨红的小脸,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她说的对。
赵沉临在叹息中俯下身,两人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声音又轻又哑:“好,你不要后悔。”
沈乔感到抱住自己后腰的手动了。
赵沉临一手撑在台阶上,另一只手从沈乔的腰间一点点抽出。他挪得很慢,额间都沁出了一层薄汗。
沈乔看出了他的紧张,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探向腰后,摸到了赵沉临的手。
黏糊糊,湿哒哒的,宛如泥泞的触感。
他没有躲开。沈乔抬眸,对上赵沉临动摇且犹豫的瞳孔,她冲他鼓励一笑,随即握住赵沉临的手,带着他从腰后抽出,举到眼前。
散落的纱布垂了一截在脸颊上,又湿又冰,水珠低落下来,沿着脖颈流入后背。
沈乔瞳孔皱缩,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她知道,这刀伤拖了几百年没处理,样子肯定不会好看。但她没想到,人身上的肉,还可以腐烂成这样。
手掌中心有一条豁开的长口,周围大片的肉都向外翻出,看上去摇摇欲坠,正中央的骨头清晰可见,也已经不是白色的了。
腐烂至骨。
若不是修仙之人,这只手早就废了,只能截肢。
她像是才感受到流入后颈处冰冷的水珠,浑身一抖。
这一颤,赵沉临的手从她掌心滑落,他将双手撑在她的耳侧,眼底无光,一片黯淡:“后悔了吗?看了这么恶心的东西。”
沈乔皱了下眉,她推开赵沉临,一骨碌爬起:“主子你等我一下。”说罢便提着湿哒哒的裙子跑远了。
赵沉临孤身一人坐在台阶上,他垂着脑袋,看了眼左手,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笑。
他问她后不后悔,如今却是他后悔了。
——她还是被吓跑了。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人对他人,是不能产生期待的。他就是因为对赵玲存有期待,才有了那些昏暗无光的日子。
直到亲手杀了赵玲,他仍没有得到解脱。在踽踽独行的岁月里,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早在他被钉在木桩上的那一刻起,他的存在就失去了意义。
赵沉临从水里捞起纱布,重新缠了回去,一圈又一圈,动作粗暴。
他要趁现在,身心还冰冷麻木的时候,把最后一点期待给抹杀掉。
“主子你在做什么?”
沈乔从远处冲了过来,伸手拦下赵沉临包扎的动作,急道:“这纱布浸水了不能用了!你还嫌你的伤口不够烂吗?”
赵沉临动作顿住,转头看她,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你怎么回来了?”
“我当然要回来啊,我去给你拿新的纱布啊。”沈乔把湿的纱布扯掉,拉着赵沉临往岸上走,“走,我们上去包扎。”
赵沉临低头,怔怔地看着被她握住的左手。那片柔软像烈火一样,从掌心直直往心底里烧去,将冰冷麻木顷刻颠覆。
沈乔将赵沉临按在岸上的大石块上,挨着他坐下,手里拿过一块干净的帕子,先将他左手的水渍擦干。她一点一点的摁拭,动作小心至极,轻到让人觉得是羽毛划过掌心。
赵沉临一言不发,任凭她动作,只是视线没一刻离开过她的脸。她在做什么不重要,他只想看她。
擦干了水之后,沈乔拿过纱布,从手腕处开始,一圈圈缠上。她的动作很慢,时不时调整一下松紧,每圈的间隙都相差无几,与手掌贴合地严密无缝,就连五个手指,她也细致地帮他缠了一层。
沈乔看起来面色冷静,实际上紧张到手抖,整个人都僵硬成一条拉直的弦,紧咬着牙根才忍住没暴露出来。
说她看了这样的伤口还没有一点动摇是假的,生理反应是压不住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吐,但随后涌上来的情绪,又让她鼻子发酸。
当小赵沉临被钉在木桩上不敢动弹的那一刻,他的内心在想什么呢?
沈乔猜,他可能选择放弃了自己。
所以这道伤才放置了几百年也没管,任凭它越烂,越痛。
沈乔包着包着,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
赵沉临没有放过她的表情变化,低头去看她:“哭了?”
“嗯。”沈乔低着头,声音有点闷,“吓哭的。”
赵沉临闻言,嘴角微弯,压在心底的阴霾好像忽地散了。他恍若回到了那个时候,阴暗的柴房里,半掩的门被推开,阳光大片洒了进来。
她站在门口,身后披着万丈的光芒。
“要是能早点处理,也不至于变成这样。”沈乔一边包扎,一边絮絮叨叨,“不过这伤虽然严重,但主子是修仙之人,只要用心,总有法子治好的。”
“我被钉在木桩上三个月。”赵沉临忽然开口道。
沈乔包扎的动作一顿。三个月?在那个昏暗的灶房里?
“不、不会饿吗?”她被震惊到结巴,问了一个傻逼问题。
赵沉临哼哧一声笑了:“当然会饿。所幸灶房潮湿,虫子也多,我只要坐在那里保持一天不动,就会有蜘蛛来我身上结网,随手就能抓到一只。”
那些根本吃不饱吧。沈乔又问:“那后来呢,你饿得受不了把刀拔了?”
赵沉临摇头:“是赵玲拔的。她喝得烂醉,头疼欲裂,让我去给她买解酒药。”
沈乔想起了她曾经看到过的幻象,那个笑得天真可爱,喜欢黏着师尊的少女,但在赵沉临残留的记忆里,赵玲就是一条花纹艳丽的毒蛇,冰凉且残忍。
“主子,赵玲她对你……一直都是那样吗?”她问得很轻。
“也不是,不然我早就死了。”赵沉临露出了回忆的神情,“我很小的时候,半夜睡觉踢掉被子,她给我盖上了。”他沉默了一会,又道,“所以我在杀她的时候,有点舍不得。”
沈乔抬眼:“你……杀的?”
赵沉临没说多,只淡淡回了一个“嗯”。
具体的细节沈乔也不好多问,怕戳到人痛苦的记忆。她忍不住想,如果赵玲没有疯,如果她能尽力做一个好的母亲,赵沉临又会成长成怎样的一个人呢?
至少不会有这道伤了吧。
沈乔在他的手腕处结了个漂亮的小蝴蝶结,轻轻拍了拍,将沉重的话题转了出去:“好啦,暂时先这样处理吧。主子你以后可千万不能再这样随意了,赶紧找个厉害点的医修咨询一下,看看要怎么医。”
赵沉临没搭话,垂眼看着包扎得整整齐齐的左手,在出神思考什么。
沈乔以为他是介意被人看到了不堪之处,秉着安慰他的心态,半开玩笑道:“哎呀,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主子您就算是少只手也照样横扫九州,无人可敌——”
“娇娇。”
沈乔侧头看他。
赵沉临也在看她,唇角弯起熟悉的弧度,声音轻轻暖暖的。
“我们结成道侣吧。”
吧唧一声,沈乔的下巴差点砸在了地上。
“啊???”:,,.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