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 徐州城里的大火冲天而起,便是在城外, 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岳璃趁乱回到井下,进了密室就带着赵不弥离开,以最快的速度出城,以免府衙里闹得大了,万一哪个地方不小心塌了或者出什么岔子,暴露了地道, 那就麻烦大了。
地道的出口在城外的一座破庙里,这座庙原来是座关帝庙,然忠义二字,从金国铁蹄踏过之后,就被踩在了脚下,庙里的神像早已被推倒,门窗也都被拆走,甚至连房顶的梁木都被扒走, 但凡能用的稍微值点钱的,都被扒得干干净净,片瓦不留, 只剩下残垣断壁,和后院里的一口枯井。
从井到井,岳璃也是服了当初的这位设计者, 横竖若是无人下来,根本发现不了藏在井下横向暗道里的密室。当初挖井的时候, 一般人也不会想到,里面竟然还藏着一个如此之深的暗道。
幸好如此,否则她还真不知道怎么才能带着赵不弥脱身离开。
想到那些已经无法离开的人, 就算脱险,她的心情依然无法放松下来,小心地在井下倾听了半响,确定上面空无一人后,方才背着赵不弥爬了上去。
刚上去,岳璃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咕咕”两声鸟叫,手一滑差点又摔下去,好容易定了定神,也学着“咕咕”叫了两声,从破庙的残垣断壁中就冒出两个人来。
“岳将军,你总算回来了!”隋畅看到她长出了口气,说道:“要是你再不出来,我都得设法进城去找你了。咦?你背上这是……”
“赵使君的儿子。”岳璃简单地说了一句,便问道:“找到赵使君和霍九郎了?”
隋畅看了眼她背上的孩子,点点头,说道:“使君已经让人先送赵使君回海州了,放心不下你,所以还在附近等着,让我过来接应。走吧,孩子交给我来背吧”
“不用,我背着就行。”岳璃感觉到赵不弥听到隋畅要抱走他时,下意识地抱紧了她的肩头,便干脆地谢绝,直接朝外走去,“这里离城太近,也不安全,我们尽快离开吧!”
隋畅点点头,想到先前看到城里冒起的烟火,又忍不住问道:“方才看到城里失火,不知是哪里……”
岳璃闭了闭眼,似乎又看到那些浑身是血的人,低声说道:“是府衙大牢。”她没有在说下去,只觉得胸口气血翻腾,一阵阵绞痛,痛得她蹙起眉来,忽地没忍住,一口血涌到口中,险些吐了出来,幸好及时捂住了口,深吸了口气,咽了回去,可满口的血腥味,仍然让她十分难受。
“璃姐姐,你若是累了,就把阿弥交给那个叔叔吧!阿弥不怕的。”耳畔忽然传来柔软而温暖的声音,一转头,岳璃就看到赵不弥正担心地看着她,黑亮的眼中是满满的关心和忧虑。
“没事,你这么点分量,还比不上姐姐的一个锤子呢!”岳璃勉强挤出点笑容来,反手拍拍他,“抱紧了,我带你走快点。”
“好的!”赵不弥抱紧了她,感觉她忽然加速,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小脑袋趴在她的肩膀上,紧张得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结果越是害怕越是僵硬,竟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
于是等岳璃终于和隋畅等人和方靖远会面时,小家伙已经睡得呼呼的人事不省。
“阿璃——”霍千钧正要扑上去欢迎她归来,就被方靖远一把揪住,“没看到她背着个孩子吗?睡着了都,小声点!”
“呃……好吧!”霍千钧小心翼翼地放下手来,仔细一看,又差点惊呼出声,“是阿弥?你在哪找到他的?幸好幸好,这娃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他和赵士程逃亡那几日,赵士程自己都重伤成那样,还惦记着被留在城里的儿子,这是他和唐婉唯一的孩子。他的前妻早逝,曾给他留下两儿一女,都早已成家,留在福建任职,自与唐婉成亲后,他身边再无二色,哪怕她去世之后,也再无续弦或纳妾之意,只想着带大这个幼子,可没想到,却将他带入了这样一个死局之中。
霍千钧还曾答应过他,若是他没撑过去,一定会替他找到儿子,无论生死。
还好,如今赵士程虽然重伤昏迷,可有方靖远给的药吊着命,送回海州找老太医应该还有的救,而赵不弥更是个幸运福娃,竟然遇到了岳璃,被她给带出了徐州。
他刚想检查下小家伙有没有受伤,就听他迷迷糊糊地叫了声“霍九叔?”转头一看,赵不弥正揉着眼睛,又惊又喜地望着他。霍千钧干脆地伸手将她从岳璃背上解了下来,举起来掂了掂分量,有些心疼地说道:“轻了不少啊,是不是这几天没吃着东西?等跟九叔回了海州,九叔请你吃好吃的,保证让你吃个够。”
“我阿爹呢?”赵不弥先迷糊地点点头,忽地朝四周张望,没看到赵士程的身影,就惊恐地哭了起来,“阿爹?阿爹……呜呜……”
方靖远急忙说道:“别怕,你阿爹已经被送回海州了,我们这就带你回去。”
“真的?”赵不弥打了个哭嗝儿,抽噎着,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你……你没骗我?阿爹……我阿爹真的没事?”
“真没事!我跟你保证好了!我从不骗人的!”方靖远一本正经地举着手跟他保证,“让你霍九叔抱着你骑马,咱们尽快赶回海州,说不定你睡一觉,醒来就能看到你阿爹了。”
赵不弥这才长出了口气,霍千钧见他小大人似的模样,忍不住捏了把他的面颊,“年纪不大操心不少,乖乖趴我肩上,九叔带你骑马,保证飞快回去见你爹。”
他们留下的马不多,只能双人一骑,还得避开金兵的搜寻,绕了个大圈子,原本快马半日便可到的海州,他们足足跑了一日,到次日下午,回到海州时,当真是人困马乏,一个个都差点下了马就瘫地上了。
饶是如此,霍千钧还是第一时间带赵不弥去医学院那边,赵士程应该比他们早一日回来,若非等岳璃,他们昨日也就回来了,也幸好如此,才能让他们父子团聚。
岳璃本想回营,却被方靖远拉着留下。
“等下也让钱太医给你看看。”
岳璃一怔,“啊?我没事……”
“真没事?”方靖远皱着眉头打量着她,定定地看着她干裂的唇瓣,上面已干涸的血痂,绝不是裂口那么简单,道:“阿璃,你我既已定亲,以后便是一家人,若是你心中有事,我都无知无觉,那与路人又有何异?同样,我也不希望你将我当做外人,有什么事自己忍着受着难过,也不肯告诉我……是不相信我,还是……”
“都不是!”岳璃惊惧地捂住他的口,生怕他再说下去,只是自己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才能说出口,泪水已无法抑制地滚落下来。
“啊,你别哭啊!”方靖远没想到自己才说了两句,竟然将她“吓”的哭了,平日那般坚强的女子,流血都不带流泪的,突然落泪让他又是心疼又是担心,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着眼泪,说道:“你若不想说,我不问就是了,我只是怕你心里有事……”
岳璃仰起头来,感觉到泪水流入口中的苦涩滋味,深吸了口气,方才说道:“徐州府衙大牢的火……是我放的。里面关押着明日待处决的将士……”
方靖远一震,先是向左右看看,发觉其他人看到他们两人“相拥”之时,早已回避得无影无踪,这才松了口气,低声说道:“阿璃,我们回去说。此事……不要再对其他任何人说起。”
岳璃咬着唇,苦涩无比地点头。
回了府衙之后,方靖远先让人准备写粥饭,这边给他俩留一份,其余的送去医学院那边给赵士程父子和霍千钧,虽说那边也有大食堂,但终归比不上府衙这边的伙□□细,尤其是赵士程重伤之下需要好生调理,霍千钧和赵不弥也需要好好调养一番,才能恢复元气。
安排停当后,他才拉着岳璃去了书房,听她细细讲这一日一夜在城中的经历。
听到纥石烈志宁竟打算用大宋将士的人头来作为震撼徐州百姓之用,悲愤之情涌上心头,方靖远简直对那些个开门揖盗的蠢货恨到了极点,若不是他们当时就已被金兵斩杀,在城门口被成千上万的金人铁蹄践踏成肉泥,死得不能再死,他都行将这些人鞭尸扬灰,都无法一解心头之狠。
就因为那几个蠢货,累得成千上万的将士惨死,多少无辜百姓受苦。
岳璃哽咽着说道:“原本……原本他们还能活到今日,才会被金人斩首。可我……我不忍……我看到他求我,求我帮他们了断……是我放的火,是我杀了他们……我闭上眼,都能看到他们身上的血,还有火……”
她终于无法抑制地哭出声来,这一日一夜,要照顾赵不弥,要逃出徐州城,要跟方靖远会合,要赶回海州,一口气压在心底,不敢说,不敢触碰,憋得那口血一直闷在喉间,直至此刻,才能对他说出来,也只有当着他的面,才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方靖远叹口气,拿了块干净的帕子,轻轻地擦去她嘴角的血渍,又递给她一杯温热的茶水。
“先漱漱口,清清嘴里的血气。想哭就哭好了,在我这儿,不用怕丢脸。”
岳璃抿抿唇,直到此刻,才能感觉到嘴唇干裂的痛楚,温热的茶水流过唇间,在口中转了几圈,带走那股让人难受的血腥味,方靖远已递了个水盆过来。
“吐这里面就行,千万别咽下去,那就漱口用的。”
岳璃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哪怕定亲之后,这种举动在他面前,仍是让她感觉十分不好意思,头都几乎抬不起来。
“谢谢。”
“跟我就不用客气了。”方靖远习惯性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却发觉她换了女子发髻后这样会搞坏了人间的发型,只得无奈地轻轻拂过,说道:“我早跟你说过,我可不喜欢什么举案齐眉的说法,客客气气的,只会让我觉得你把我当外人了。阿璃,这事儿不怪你,换了是谁在那个时候,不会比你做的更好。”
“可我……我若是能再强一点,若是能救出他们,就不会……”
“你还想多强?”方靖远叹道:“人力有极限,你又不是超人,也不是神仙。要怪,只能怪那些出卖他们的蠢货,怪那些折辱残害他们的金兵,如果你没有动手,他们只会被剥夺最后尊严,受尽酷刑后被当众斩首,甚至……连人头都会被拿去筑城京观,还警告我们这些胆敢反抗和夺回属于我们自己土地的人。”
“京观……”岳璃打了个冷颤。
她听阿爹说过,当年汴京沦陷,死伤无数,金人将皇宫付诸一炬后,还将当时守城将士的人头斩落,堆筑城塔,称之为京观,极近羞辱之能。后来金兵撤走后,不知何时被人暗中焚毁,方才让这些烈士的头颅入土为安。
可那些冤魂留下的记忆,让每个见过听过的人,都不寒而栗,只要提起这两个字,便如噩梦一般。
时隔三十多年,难道又要出现同样的场面?
“我虽烧了府衙,可他们……他们会不会再拿其他人开刀?”
方靖远面色一冷,说道:“不会了,你们出城前,我已安排人送了封信给纥石烈志宁,以沂州俘获的金兵与他交换俘虏。他若不想金国皇帝对他再生忌惮,就得把这些人换回去。”
岳璃一怔,忽地握起了拳头,后悔地说道:“那……若我没有放火,他们是不是也能被换回来?”
方靖远摇摇头,说道:“那些人……是他故意留下杀鸡儆猴,让徐州百姓不敢再接受我们招揽,甚至给他做走狗……为虎作伥的那些伥鬼,都是这么来的。哪怕被欺压的再狠,只要给他们一点希望,他们就不惜为虎作伥,去欺骗和坑害其他人,来替自己受苦。”
“更何况,那些里,很多人就生在金国统治时期,根本不知宋人和金人的区别,民心教化,非一日之功啊!”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接手海州后,除了开扩商路,修城筑城之外,就开办了不少学校,一则是为了让那些流民和当地住户学到手艺,无论男女都能自食其力,二则就是为了开启民智,教化民心,让他们懂得何为礼义廉耻,何为家国忠孝。
仓廪实而知礼节,那些一直被当做奴隶养大的人,又岂会懂得有国才有家,有国才能挺直腰板做人,而不是做狗的道理。
岳璃听他一番开解之后,好歹吐出胸口淤血,大哭一场,也纾解了些许压抑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方靖远就赶紧将厨房送来的蔬菜粥递给了她。
“来,趁热喝点粥,你刚吐了些血,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喝点粥去泡个澡,然后舒舒服服睡一觉,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话毫不避讳,岳璃却红了脸,只“嗯”了一声就埋头喝粥。
方靖远看到她露在外面的耳朵都红了,方才醒悟自己似乎又说到了某些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过分亲密的**问题,摸摸自己的鼻子,轻咳了一声,说道:“那你慢慢吃,完事自己休息,我……我去看看赵使君和九郎。”
说罢,他也不等岳璃开口,就起身离开了书房,出门之时,请人找了大食堂那边的云娘来照顾岳璃,自己则换了身衣服就去医学院探望病号。
没注意到,离开时的他,自己的耳尖也是微微泛红的。
一到医学院里,霍千钧看到他就跟看到了救星一般,立刻扑上来将他拉进里间去,“你总算来了,你快跟阿弥说,我真没骗他。”
方靖远白了他一眼,“你说什么了他不肯信你?你怎么不反省一下,为什么在他那里会毫无信誉……”
“我那不是以前逗着他玩吗?”霍千钧干笑了两声,说道:“以前是跟他开玩笑这次可不是。可这孩子心思太重,总是不肯信我,唉……”
方靖远扶额,简直想把他踢到一边去,“你多大了?还没事欺负人家小孩子。阿弥?阿弥,你认得我吗?”
赵不弥正跪坐在病床前,半趴在床头,紧贴着赵士程的枕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家父亲,听到方靖远说话时,怏怏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点头说道:“认得,你是小方探花,阿爹让我叫你方叔叔。”
“真乖。”方靖远冲霍千钧使了个眼色,从桌上端起尚温热的粥,走到赵不弥身边,说道:“你阿爹现在病了需要休息,你过来吃点粥好不好?要不然,等你爹爹醒来,看到你饿瘦了的模样,一定会心疼的。阿弥是好孩子,一定不想让阿爹担心你,对吧?”
“嗯……”赵不弥犹豫地了一下,看看昏迷中的赵士程,又看看方靖远,终于站起身来,只是跪的时间太久,脚麻得踉跄了一下,霍千钧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抱起来,干脆抱着走到桌前坐下,说道:“看吧,你方叔叔也说你爹没事,你就老老实实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照看你爹,对不对?”
方靖远见他如此上心,倒也对他刮目相看,端着粥碗走了过去,放在赵不弥面前,问道:“阿弥是自己吃,还是让叔叔喂你?”
“我……我自己吃。”赵不弥小脸一红,伸手接过粥碗,“谢谢方叔叔,阿弥长大了,可以自己吃饭的。”
“真乖!”方靖远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小手抓起勺子,吃一小口,就转头看一眼赵士程,咽下去后,再吃一口,再回头去看,生怕自己因为吃饭而错过了阿爹清醒的时刻,那副又乖又萌又体贴的样子,简直让人心疼到极点。
霍千钧干脆去将整煲粥都端了过来,又拿了个碗给自己盛了一大碗,跟着赵不弥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边吃边说道:“总算回来了,能吃点人吃的东西了。元泽,你可不知道,我前几天过的那是什么鬼日子——”
“就那干饼子,又馊又干,还拉嗓子,我吃一口下去,感觉自己简直像在吃狗食……不对,你那狗都比我吃的好!”
方靖远捂住眼,对他把自己跟狗比的模样,着实没眼看。
“行吧,等你休息好了,想吃什么,我请。”
霍千钧眼睛一亮,说道:“可不止我一个哦,还有阿弥。我可是答应过他,带他要吃遍海州所有好吃的食肆。喂,我听说临安十二正店的酒楼有三家都来海州开分店了,到时候,可得你请客哦!”
“请请请,只要你能吃得下,吃多少我都请你。”方靖远看着他瘦了一大圈的脸,褪去了昔日纨绔浪荡子的浮夸和青涩,在这一场场血与火的历练中,真正长成了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叹道:“这次是你受苦了。放心,你们受的这些罪,我一定会给你们找回来的。”
霍千钧鼻子一酸,一直强颜欢笑想化解赵不弥的惊惧和忧虑,到此刻听到他这么一说,忽然就忍不住泪意,放下了手中的碗,抹了把鼻子。
“好,我和你一起,此仇不报,非君子!”
那些在他身后倒下的兄弟的血,那些为了保护他们而牺牲的人,还有多少阵亡将士家人的泪,都要用那些敌人的血去偿还,用他们的头颅去祭奠亡魂。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唯有如此,才能告慰那些地下的亡魂。
这是他坚持一直活下来的原因,也是支持他继续走下去的理由,他身上背负着太多战友的血仇,一日不报,都无法安心入睡,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他们一个个倒在自己的面前,将他整个人都浸在血色之中。
“好。”方靖远伸出手,与他握在一起,感觉到他手掌的力道,抬头时,忽地看到他侧过头去,躲过他的视线,却还是甩落下几滴泪来。
“我也要。”赵不弥忽地踮起脚尖,很努力地伸长了手臂,将那只小小的手掌,也叠放在他们两人的手上面,十分认真地说道:“我也要替阿爹报仇,替九叔和其他的叔叔哥哥们报仇!”
方靖远眼中也不觉有了泪意,用力点点头,用手盖住他的小手,“好!” w ,请牢记:,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