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州在北宋时代属于京东东路, 而在金国治下,和海州、密州、登州、青州等同属于山东东路治下。
当初辛弃疾随耿京的天平军起义时,一度曾攻占整个山东东路和河北路, 可惜最终功亏一篑, 最终人逝云散,数十万义军被击溃后,分散各地, 其中最多的就在沂州一带, 魏胜当时无法收容他们进海州,只能让他们先行在仓山结寨扎营,后来辛弃疾和方靖远定计围攻徐州, 打援沂州, 一举攻克两州后, 辛弃疾就留守在沂州, 升任沂州知府, 开始收拢昔日义军,经营此地。
沂州东南到海州二百余里,西南至徐州三百五十里, 正好是面对金兵来袭的前营阵地。
方靖远从桃花岛让人开采出的火山石制出的第一批特制水泥,就先供给沂州修城之用,怕的就是冬日上冻后的敌军突袭。
果然, 最终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场大雪后, 河水上冻, 金兵也跟着来了。
辛弃疾身披铠甲,腰挎宝剑,站在城楼之上, 遥望着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的金国大军,眼中精光熠熠,按在剑柄的手一张一合之间,关节分明,青筋隐现。
他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敌人越来越近了,他手中的千里眼,已经能看到最前排锁子马铁甲下翕张的鼻孔,喷出的热气和地上被践踏飞起的雪沫相撞,化作滚滚烟尘,犹如一条灰白色的巨蟒,翻滚着,咆哮着,向着沂州奔来。
“准备——开炮!——”
基础工业不足导致方靖远现在还造不出真正的大炮,但改良现有的投石机作为投石炮的难度并不高,尤其是霹雳炮,这种大号的掺料炮仗,杀伤力或许不算太高,但对付骑兵来说,正好对付他们的坐骑。所谓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骑兵的马一旦惊了乱了阵脚,原本的冲锋阵型被破坏后,杀人不成,自伤在行。
于是这一波低配“霹雳炮”落在金兵铁甲重骑兵身上时,他们起初还有些意外,这些圆球像是缩小版的蹴鞠,别说他们连人带马都批戴重甲,就算没顶盔掼甲,这东西也砸不死人啊!结果下一刻圆球就炸开来,里面夹带着的无数碎铁屑叮叮咚咚地打在他们的铁甲上,根本没造成多大伤害。
伤害性不大,惊吓程度倒是不小。
还不等这些吓了一跳的骑兵回过神,却发现他们的坐骑没跑出几步,就如同发了疯般乱跳了起来,非但原地起立,还跟其他的马对撞,完全不受控制地转圈乱撞,甚至还直接躺在地上打滚……
马上的骑兵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掀翻了不少,还有人被压在马下,重骑加盔甲的压力,直接压断了腿,惨叫声和马嘶声混杂在一起,愈发混乱。
石律津是这支攻打沂州的前锋军都统,本属山东路招讨使,此番率山东路镇防军前来时,便得了上面的警示,早早让人都带着盾牌,防备宋人的床弩强击和投石炮,可没想到这第一轮打击来的不是□□也不是巨石,而是这些古古怪怪看似杀伤力不大的“炸弹”,原本以为是宋人估算错误,才会导致这东西无用,却没想到,他们算计的不是人,而是坐骑。
前锋营重甲骑兵一共两千人,这次排头阵的就占了一半,结果小觑了这玩意儿,现在一大半的战马都废了,还有近百人受伤,都是被自己的马给踩踏受伤,被这些重甲战马踩上一下,最轻都是伤筋动骨,被踩得呕血丢了性命的都有好几个。
他们这才发现,这些“炸弹”的碎屑虽然无法重伤人,却能穿过铠甲缝隙钻入马背上,稍一动作,刺入马皮,又痒又疼的感觉,便会让那些战马发疯,马一疯……骑兵变步兵,别说进攻了,先防备自己的战马反水不被踩死踢死才是真的。
“下马!后撤!不听话的马——杀了!”石律津冷酷地挥刀,率先斩下了一匹正发狂朝着他撞来的战马,马上的骑兵滚落在地,立刻爬起来,也挥刀朝旁边的疯马砍去,鲜血喷涌而出,一匹匹战马倒在血泊中,方才稳住了前方的阵脚。
“重甲营后撤,盾兵上前。”
重甲骑兵哪怕再心疼自己的战马,眼下也不得不放弃,原本如他们这样列阵冲锋,刀箭不入,直接冲到城下都无人能挡,可如今宋军采用的远程打击太过诡异,这些战马一旦受伤就很难恢复,反而成了负累,让他们不得不亲手了断昔日情同伙伴的坐骑,心痛之余,对沂州守军的恨意越发深重。
而后排拥上前的,是五千步兵推着的上万“盾兵”,这些盾兵大多是山东河北的农户和流民,在金兵南下时,一路击败俘虏的义军和强掳的流民,都成了他们的奴隶,平日里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到攻城时,又被推上前做人肉盾牌。
沂州城里的守军,有一大半原本都是山东义军和流民,一看到这最熟悉不过的场景,都恨得目眦欲裂,咬牙切齿。
“辛府君,那是我们的人!”
“求府君设法救救他们啊!”
“胡说!休要扰乱军心,若是因为他们而丢了沂州,这十几万人的生死,你们可担当得起?”
辛弃疾无视身边人的争论,他在千里镜中看得最清楚不过,那些衣衫褴褛的奴隶,有老有少,甚至还有女人,被铁链锁住双手,让身后的人推着前行,身上还压着重重的沙袋,若是让他们靠近,无需云梯,他们就会堆砌出血肉之路,让那些金兵踩着他们的尸骨冲上沂州城墙。
先前方靖远派人运来水泥修筑城墙时,他就曾说过金兵常用的战略,哪怕你有再坚固的城墙,面对这种情况时,又当如何?
早在以前的战斗中,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时,他就已经历过这样的考验,可方靖远还是未曾真正上过沙场的文臣,他能顶得住这种压力和负罪感吗?杀一人而救千百人,杀万人而守一城,十几万人的性命,就在他一念间。
哪怕说起来再容易,真正亲眼看到这些人战战兢兢地被金兵驱赶着上前,一步步朝城墙走来时,他还是忍不住咬破了嘴唇,感受到满口血腥味道,看着那些人越来越近,近得几乎不用千里眼,站在城墙上都能听到他们的哭声,看到他们的模样。
辛弃疾尚在计算着他们靠近的距离,以及那些人肉“盾兵”身后真正敌军的射程,却忽然看到那些“盾兵”中乱了起来。
其中的一个老者忽地转身,用锁着双手的铁链套在身后金兵的头上,“城里都是我们的乡亲,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能帮你们去杀自己人……”
他扑上去用牙咬住金兵的耳朵,金兵先是吓了一跳,立刻拔刀一刀捅进了他的肚子,将他推倒在地,捂着血淋淋的耳朵又连砍了他好几刀,骂道:“死老头你活腻了吧……”
老者早已断气,可血肉模糊的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容,似乎死在金兵的刀下,就已完成了他的心愿。
正如他所说,哪怕死在金人的刀下,也不要去做他们的垫脚石,去害死自己人。
那金兵见他已死,骂骂咧咧了几句,正要跨过他的尸体继续前进,忽然旁边的一个奴隶朝他撞了过来,将他扑倒在地,而另一个奴隶也跟着一脚踩在他的手腕上,痛得他大叫一声,就被捡起刀的人一刀刺进了胸口。
后面的金兵跟着冲上来朝着这几人挥刀乱砍,又有更多的奴隶参与进来,一时间,队形大乱,再无寸进。
辛弃疾看得眼都红了,终于忍不住喊道:“引雷!开城门,去救他们回来!”
“是!”城墙上的旗令兵竖起一根旗杆,上面挂着两面三角旗,埋伏在城外地道隐蔽处的斥候见了,立刻点燃了□□引线,向后滚去,捂住自己的耳朵,整个头都埋进手臂里。
“轰!轰!轰!——”
随着几声巨响,一阵地动天摇,所有人都惊呆了,哪怕见识过宋军投石机和火炮的,也不曾听过或见过如此猛烈的爆炸声,那漫天飞扬的尘土和血肉,犹如人间地狱,就连石律津也费了好大劲才勒住被震得险些将他掀下马的坐骑。
“怎么回事?!宋人何时有如此厉害的火器?快探!前方战事如何?”
待尘土浓烟散去,所有人才看清,在那些“肉盾兵”身后不足百尺之地,裂开了一条深深的壕沟,宽逾一丈有余,长达数里,竟是将他们与后面的金兵生生隔离开来,而先前那些在身后逼迫着他们的金兵,不是被炸飞就是落入壕沟中,只有一小半跟他们一起被隔在一边,还是靠近沂州城门的这一边。
而那座灰色的城池,正缓缓放下吊桥,打开了城门。
城墙上的人正拼命地挥舞着大旗,朝他们大喊:“快进城!快跑!跑啊!——”
“跑啊!——”不知谁喊了一声,他们扔掉了身上背着的沙袋,哪怕挣不开手上的锁铐,也踉跄着朝城门跑去。
跟着他们被隔在一边的金兵又惊又怒,挥刀朝还没跑掉的人砍去,却听嗖的一声,从城门处射来的箭,将他钉倒在地。
辛弃疾一马当先,先射死了几个金兵,便拍马挥刀带着亲兵冲上前去,那些“流民”纷纷避让,从他们身边绕过,朝着城门跑去。
也有人停下脚步,朝着他们道谢,只是他们根本来不及理会,就跟着辛弃疾朝前冲去,他们慢一步,都会有一个人死在那些金兵的刀下,这瞬息之间,双方争抢着的,都是人命。
人命,时如草芥,时如泰山。
有一人忽地朝辛弃疾的马前扑去,旁边刚有人想拉住他,却见他翻手露出一把尖刀朝辛弃疾刺去,哪怕刺不中人,这时候伤了他的马,一样有机会让其他人要了他的性命。
不料还不等他靠到近前,辛弃疾已眼明手快地挥刀将他的手臂斩断,冷笑道:“昔日我曾疏于防备自己人,才累得耿大哥枉死,你以为,我还会上这种当吗?”
几个跟那人一起来偷袭他的人见势不妙,还想逃走,却被身边的人揭穿他们的伪装,那些手上戴着假镣铐的刺客,几乎在被揭穿的同时,就已被同伴按倒,被辛弃疾的亲卫当场斩杀。
“其他人先进城!我们杀了那些个金狗就回来!——”
辛弃疾让过那些流民和“盾兵”朝着留在壕沟这边的金兵杀了过去,亲卫们也紧紧跟上,护持在他两侧。
那些正疯狂砍杀“逃兵”的金兵猝不及防,被他一刀一个砍倒,而在壕沟另一侧的金兵见状,立刻大叫着开始放箭,还有人悍勇地跳进壕沟,冲过来帮忙。
“放箭!——杀!——”石律津拍马上前,挥刀下令,“那些出城来的宋人,一个都不能放走了!”
一时间,万箭齐发,铺天盖地黑压压的一片箭雨,朝着辛弃疾等人飞了过去。
“小心——”
“快跳下去!”辛弃疾早已跳下马背,眼看箭雨袭来,挥刀砍死两个金兵后,就带人跳下壕沟中,那是他们先前就已挖好的地道,里面埋了□□,就是为了防备金兵用汉人做盾墙和肉梯的伎俩。
而如今在箭雨袭来时,同样可以做他们的藏身之处。
他带出来的百余个亲兵都是久经沙场,训练有素的精兵,令行禁止,哪怕前一刻还在跟金兵厮杀,听到指令后也毫不犹豫地朝壕沟里跳了下去。
几乎在跳下去的同时,最先下去的人已张开了从马背上解下的盾牌,这也是方靖远亲自设计给他们骑兵专用的箭网盾,论厚度是挡不住正面厮杀,可折叠后方便携带,张开后能撑在头上形成一大片网面,简直是巨型遮阳伞的变形,挤一点的话可以遮住数十人,只是用得是掺入铁丝的鱼线编织成网状,遮不住雨,可若是飞箭来袭,就算箭头穿过网眼也会被勾住,反而比单纯的盾牌更扛打击,正是应对这种大面积远程箭雨打击的最佳盾牌。
而那些落在他们身后的金兵,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迎面撞上那密密麻麻的箭雨,瞬间被自己人射来的箭扎成了刺猬一般。
大多数的“肉盾”已跑出了这片箭雨的射程范围,城门下亦有人接应他们进城,其他人则焦虑地等着辛弃疾等人回来。可眼看着金兵已经在箭雨的掩护下,开始朝着壕沟这边冲了过来,哪怕这条壕沟能挡住重甲骑兵,也挡不住数万金兵,就算先前扔下的沙袋和那些战死的人尸体丢下去,一人一下,就能瞬间填满了那条他们辛辛苦苦挖出来的战壕。
“金兵杀过来了!快关城门!快!——”
“辛府君还没回来,不能关!——”
“再不关金兵就杀过来了,到时候沂州失守,所有人都得死!”
“辛府君怎么办?他是为了救人才出去的啊——”
“关城门!辛府君有令,一旦救回人来,立刻关闭城门,无需顾忌其他!”
众人朝着说话的人怒目而视,却发现那人竟是辛弃疾的亲兵辛安,手里还拿着他的令牌,哪怕再有不甘不愿,也只得命人拉起吊桥,关闭城门。
石律津没想到那些出城的宋军竟然自断生路,立刻带人朝着那壕沟冲了过去,定要将那些人生擒活捉,带到城门下活剥了,以威吓那些守城之人。
然而等他们冲到壕沟前,却被眼前所见镇住,一时间不知所措。
只见那足有一丈多款,十多尺深的壕沟,被一层银白□□盾遮挡了一大片,上面挂着密密麻麻不知多少支箭,下面也不知藏了多少人,而在这片网盾之外,倒在箭雨下的人,竟十有**都是他们自己没跑掉的同伴。
石律津气得呕血,指着那一张张网盾,怒吼道:“把他们都挖出来!不论死活都给我拉上来,我要将他们碎尸万段!一个都不放过!——”
金兵一拥而上,抢着去拽那些古怪的大网,只是上面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分量也不轻,人少了还不行,只得招呼着同伴一起来拉。
“轰!轰!——”
一阵气浪冲天而起,不光炸翻了那些正在拉网的金兵,连他们身后的石律津也被冲击得连退了十几步方才稳住身形,可定金一看,方才被他派去拉网的人和那几张大网,都已经被炸得稀烂,而网下除了十几具已被炸坏的金兵尸体,哪里看得到一个宋军的影子?
显然是他们玩了个金蝉脱壳之计,留下这些已经被箭雨射得快要满载破损的箭网,还挂上了十几个“□□”,被金兵已拽,正好引爆,又收割了一遍人头。
而原本藏身在下面的辛弃疾一行人,早就沿着壕沟跑到了另一头,披上了“隐身”的迷彩衣,趁着金兵的注意力都被那些“箭网”吸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绕到了城墙的另一侧,借着墙垛的掩护,跟上面的人发出信号,城墙上的亲兵早有准备,连忙垂下几架绳梯,拉着他们上来。
连辛弃疾在内一百余人,至此安然无恙地回到城墙上时,石律津还在壕沟外气得跳脚,命人就地扎营,将整个沂州城包围起来,就不信这么一座孤城,他们守得住一日,还能守得了一个月甚至半年?
他很清楚,沂州城里的十几万人,根本没有足够的过冬粮食,只要围住此城,无论海州还是徐州来援救,都得先经过他这一关,而后军中的攻城炮和投石车也即将运到,宋人有的东西,他们一样有,就看最后谁能耗得过谁。
整片河北和山东道的存粮都已经被运往此地,完颜雍拼着打光山东东路的人马,也要先拔掉方靖远插在这里的钉子。这半年他按照方靖远留下的“良策”实施的过程中,废除了燕京和他名下的奴隶制,的确收拢了不少民心和兵权,打压了一部分部族势力,可正因为如此,让他愈发忌惮此人的存在。
才不过半年时间,方靖远就从海州夺下了徐州和沂州,再让他们发展下去,吸收了山东东路的那些义军后,就会越来越难以对付,所以哪怕这次牺牲山东东路的人马,他也要一举夺回沂州和徐州。
中原和西北的金兵一直跟四川的宋军来回拉锯战,若是徐州不能夺回,以后宋军连成一气,进可攻退可守,就愈发难以收拾了。
这一战对于金兵而言,亦是只许胜,不许败。
石律津让人将沂州城外的树木砍伐一空,运到城前搭建攻城车,这次果然遇到了城上的远程箭弩打击,在没有“肉盾”防护的情况下,城上的宋军放起床、弩来毫无顾忌,手臂粗细的巨型弩箭一箭射出去,就能将几个人射穿成一串,就连蒙了厚牛皮的云车都抵挡不住。
石律津暴跳如雷,也让人射箭攻击。可他们是在下面,要往城墙上射箭只能仰射,非得靠近一些不可,然而靠近之后,宋人从城墙上射来的箭更加密集而犀利,你来我往之下,他们没有城墙的遮挡,损伤的人员比宋军多出数倍有余。
哪怕他硬扛着损失,让人用投石车攻击城墙,这才发现,沂州的城墙与他以往遇到过的城池截然不同,不知何时在外面刷了一层类似石料的东西,光滑如镜,灰蒙蒙的颜色看着一点儿也不起眼,可任凭他用最强力的投石车,砸上去数百斤的巨石,那城墙依旧巍然不动,连墙面一点损伤都无,硬得简直比石头还扛砸。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石律津又惊又怒,不明白为何沂州才落入宋人之手半年,就从原来那个千疮百孔的破烂城池,变成了这样一座坚不可摧的“金石之城”。
“听探子说,是从海州那边运来的一种叫水泥的东西。沂州守军将整座城都用水泥刷了几遍,结成这种成片的石墙,寻常箭矢和投石机砸上去根本无法破防。都统,我们要不用火攻?”
自从得知完颜廷从汴京工匠那得到了猛火油柜,哪怕上一次进攻海州时因情报泄露被方靖远刻意针对而导致失败,完颜雍依然让西北金兵大量开采了那种叫“石油”的燃料,让燕京的工匠研究出十多种用法,同样配备给了这次的南征军。
只是石律津的手下还用得不算熟练,但眼看如今几日攻城都屡战屡败,只得另想办法。
那些石油被他安排人用布球浸泡了一夜后,再用布包裹起来,里面学着宋军的“霹雳炸弹”掺了不少废料进去,在点燃后用投石车弹射上城墙,那些石油极易引燃,水扑不灭,几乎落到哪里,都会引起一片火灾。若是粘在人身上,那更是立刻就着火,难以扑灭。
好在辛弃疾先前听方靖远提起过石油火情的灭火办法,也猜到这次金兵或许会带着猛火油柜这种大杀器来攻城,所以早早地将护城河扩宽挖深,吊桥拉起,封的严严实实的,在城墙上也准备了无数沙袋随时灭火。更是严令若有人身上着火立刻脱衣滚地,不可泼水,只能以沙土灭火。
饶是如此,那些被投石车投进来的“火弹”也引起了城内不少地方失火,造成上百人伤亡,是这十多日来伤亡最为惨重的一次。
尤其是城内不少民居着火,原本就好容易进城有安身之所的流民们也顾不上是谁家的房子,都赶来帮忙,救火的救火,救人的救人,无需辛弃疾派人指挥,他们自己就安排的妥妥当当。
连着十余日攻城不下,石律津一天比一天恼火,一天比一天着急,他是负责山东东路,第一关的沂州就打了小半个月毫无进展,自己的人反倒折损近三万余人,而中原和西北军进攻徐州,若是被他们先拔了头筹,就算他拿下沂州,也无法夺得头功。
而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沂州城内尚有房屋可以御寒,城外的金兵只能住在营帐之中,哪怕他们生长在北方苦寒之地,也有不少人被冻伤,这样下去,等到冬日再下几场雪,不用宋军反攻,他们自己就要冻死一批人了。
他原本以为,这么一座小城,守军都是一些连正经兵器都没有的流民义军,不过几日便可拿下,却没想到,只不过半年时间,这些泥腿子不但重修了城墙,还弄出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兵器和防具,硬是将这里守得水火不侵,滴水难入。
可他却不知道,他难受,辛弃疾在城里也不好受。
“箭矢还剩下多少?”
“回府君,箭矢已不足三万支,若是金兵仍如前日那般攻城,我们的箭就不够用了。”
辛弃疾咬咬牙,让人给他清理了手臂上的伤口,重新包扎好后穿上了外裳,这是他前日在城墙上被一支流箭误伤,只是金人如今也学得十分狠毒,箭矢都用马粪和尿液泡过,哪怕是擦伤,也容易引起伤口感染,若非方靖远安排医学生们提前运送了大批的烈酒过来,专门用于清洗伤口,他们这次早不知有多少人会死于这些“毒箭”之下,就连他都难以幸免。
“那就让人都收拾了金人射进来的箭,再给他们射回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还有——收集了城内的‘金水’,让人都准备好,明日烧开了,就等他们开攻城,给他们当头浇一点,让他们也尝尝咱们的……味道!”
“遵命!”
石律津也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宋军的箭矢军械要靠海州和楚州制造运送,沂州被围困之后,那些物资根本无法运送进来,只能用一些少一些,而他带来的十万大军,物资多得数不胜数,就等着宋军的箭矢消耗殆尽,他再行攻城。
而攻城的方案,几乎都是从当年的宋军那边“学习”而来,云梯搭在护城河上,直接钩在城墙上,士兵们顶着盾牌踩着云梯朝城墙上攀爬而去,一旦被推倒或引燃云梯,整条云梯上的人都会被葬送在城墙之下。
而城墙上的守军,亦要扛着从天而降的箭雨和投石机砸来的石块,去防备攀爬城墙的金兵。
哪怕守城的宋军一方尚占据优势,未曾让金兵攻上城墙,可几个时辰下去,城墙上的人也伤亡了不少,辛弃疾始终站在城墙上,砍坏了一把刀就再换一把刀,知道金兵终于退去,一日的攻防下来,城下的尸体堆积如山,城墙上也几乎被鲜血染红了大片。
“辛安,再给我拿把刀来!”辛弃疾强撑着站在城头,手中的刀已断去了半截,随着刚才被斩断的云梯落在了城墙外。可他连喊了几声,都不见辛安递过刀来,跟先前他连喊都不用喊,头都不必回就会有人递给他一把又一把刀的情形截然不同。
他心下一沉,“辛安?”
回过头去,却见辛安靠在他身后的城墙上,胸口不知何时中了一箭,几乎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后面的墙壁上,也正因为如此,他还依然站着,一双眼依旧朝他所在的方向看着,只是早已失去了神采。
辛安的手中,还紧紧地握着把刀,随时等着递给他。
“辛安!”辛弃疾的喉头一梗,忍不住热泪盈眶,伸手从他手中抽出那把刀来,转身冲着城下的金兵怒吼一声,“你们来啊!老子就在这里,你们杀不死我,我终有一天会让你们全都死在这里!一个都别想走!”
石律津望着城墙上的人,咬着牙,弯弓搭箭,射出一箭去。
这是他距离辛弃疾最近的时刻,若是能一箭除了这个宋军的领袖,沂州或许不攻自破……
“府君小心!”
冷箭来得突兀,而辛弃疾狂怒之下也未及反应,眼看着箭已到眼前,堪堪擦着他的鬓边射进了旁边的墙柱上,他的额角擦除一道血痕,跟着断落一绺头发,可他却仰天大笑起来,从身边的士兵手中夺过一把弓箭,也朝着那支箭来的方向回射了过去。
“来而不往非礼也,兀那金狗,你也给我看箭!——”
石律津没想到自己这一箭居然会失手,平白浪费了他神射手的精力,可这张三石弓就算是他拉满也不过能射三次而已,一箭不中,再想射中就更难了,正准备退走之际,却见辛弃疾一箭射来,他拍马刚刚躲开这一箭,忽地听到风声疾响,还不等他回头,就觉得肋下一痛,一支箭竟从斜后方射进了他的腰部,整个人身子已颤,便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在他落地之时,隐约看到东南方的天边,滚滚烟尘袭来,一骑飞马疾驰而来,马上是名红衣女将,手里依稀拿着张弓,正对着他的方向。
剧痛袭来,他已经无法再去想以后的事,之时在黑暗吞没意识时,已经知道,这一次,自己是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海州的援军已至,他竟然提前一点儿消息都未曾探听到,那些个斥候探马,简直都是一群废物。是这些废物误他,误国……
岳璃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方,先是看到竟然有人暗箭射向辛弃疾,当即还了那人一箭,好在辛弃疾的箭在先,石律津只注意到了城墙上的来箭,而未曾发觉身侧后方突袭来的人马,冷不丁被一箭射落马下,金兵顿时大乱。
石律津的亲卫抢先将他抱上马背,转身就逃,其他人没了指挥,更是阵脚大乱。
待岳璃将弓箭放回马鞍一侧的挂钩上,抽出身后的一对金锤,策马冲入敌军阵中时,真如猛虎入羊群一般,金锤所过之处,碰着就伤,锤着就死,比砍瓜切菜还来得利落,以至于那些金兵一看到她就望风而逃,哪里还顾得上还击。
“岳家军来了!——”
有眼尖的金兵看到她身后亲兵打着的大旗,一面写着斗大的宋字,另一面则是岳字旗,但凡听说过岳家军的金兵,无人不知厉害,那是几十年来金兵的噩梦,“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就连后来的民间说书人口中,最喜说的也是《岳家将》,金国这边虽然屡屡禁止,甚至为此杀过不少说书艺人,禁了不少茶馆和瓦舍,可民间的传说,是永远堵不住的。
而在金国,士兵也是父子相传,上一辈人在记忆中刻下对岳家军的恐惧,至今仍留下他们的记忆中。金兵都知道,打败岳家军的不是他们,是宋人自己的皇帝,而对上岳家军时,就连金国最精锐的拐子马铁甲重骑也一样损兵折将。
甚至连上半年完颜廷率五百精骑追杀宋国使臣,结果被岳家后人斩杀,尸骨无存的消息,也在层层打压下,依旧传遍了金营。
原本对沂州久攻不下,伤亡近半的金兵,就已经濒临崩溃边缘,如今眼看着主将被射落下马,被人带走逃之夭夭,而宋军来的又是岳家军,顿时就没了斗志,眼见岳璃带人冲杀过来,都顾不上抵挡,就死命地往回奔逃,瞬间炸营,再无抵抗之力。
所谓兵败如山倒,便是此刻的情形。
岳璃带着海州军冲杀入金兵阵中,几乎一合之敌,便如一支利箭般,直接打穿了金军阵型,来回几个穿插后,金兵业已大乱,互相之间奔逃踩踏死伤不计其数,余者被追上的海州军更是切瓜切菜般斩杀一气,从沂州城外,一直杀出数十里地,染红了整片黄土地,连已经结冰的沂水和黄河上,都铺上了一层血色的薄冰。
辛弃疾看着城下一溃千里的金兵,终于长出了口气。
“开城门,迎接海州军入城。有愿追杀金兵的,可随我……咳咳……”他也忍不住吐出口血来,以刀拄地,苦笑道:“看来,我今日无法带着你们再去追击敌军,拿下他们的人头回来祭奠……牺牲的弟兄们了。”
“府君无需难过,我们……也杀不动了!”众人眼见围城之难已解,都长出了口气,别说出城去追杀金兵,现在一个个松口气后,都瘫倒在城墙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这几日几夜里,金兵轮番攻城,就算没攻到近前也会投石扔火油弹,折腾的人人都无法休息,疲累之极,几乎也都到了强弩之末。
城里的房子砖瓦梁木房柱也都被拆得七七八八,用作滚石檑木,一次次击退金兵,几乎所有人的都投入其中,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这次来进攻的金兵,根本没打算给他们留任何活路。
一旦城破,就是所有人与城共亡的结果。
所以他们就算死,也要死在城墙上,哪怕没有力气了,抱着敌人的云梯一起从城墙上跳下去,也绝不会后退一步。
身后的沂州,是他们的家,城里的人,也都是他们的亲人,流浪漂泊了这么久,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挣扎着死去,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安身之地,谁都不愿再放弃,宁可守着这座城到最后一刻。
方靖远跟着海州军到沂州城下时,看到整座城的城墙,都从原本的灰色变成了黑红色。那是无数血与火淬炼而成的颜色,有敌人的鲜血和烈火,也有沂州守军的血汗在其中,方才染成如此悲壮的颜色。
他翻身下马,也名所有人下马,摘去冠帽,先在城门外,对着这座城,以及所有守卫这座城而牺牲的人,深深地行了一礼。
“命所有人下马步行,不得扰民,听从沂州军安排驻营之地,若有滋扰百姓者,军法论处!”
他从接到沂州的求援信开始,就筹集物资北上支援,可金兵本就存着围点打援的心,沂州和海州之间的官路被封,水路不通,他急了几日,总算才点齐兵马,由魏胜留守海州,而他则亲自随岳璃前来沂州救援。
所幸,一切还来得及,沂州城里城外都浸泡在血色中,却依然保住了。
方靖远着实没想到,金兵如此悍勇,攻城手段亦是不乏各种重器,昔日降金的人和如今金国科举取仕笼络的人才,已经让他们脱离了原本草原纯骑兵的作战方式,尤其是跟大宋多年来的较量中,同样也学到了不少手段。
过于自信和轻视对手,就会带来如此惨痛的教训。对他而言,这次的胜利,哪怕是击溃了金国十万大军,最终仅有不到万余人逃回河北一带,可沂州城的守军亦损失过半,城中的守备军械和物资消耗得所剩无几,他们若是再晚到一日,或许整个战局的结果都不同了。
他不禁望向西南方,那边,是徐州。 w ,请牢记:,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