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还惦记着使君……”绣帛儿笑出声来, 也真正松了口气,“想来是没事了!”
霍小小也跟着破涕为笑,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了胸口,“九哥, 你想说什么等回了海州自己去说, 我们可不会替你传话的。”
岳璃轻哼了一声,“就属他事多!小小, 你照看着他, 我去找人熬点稀粥,他受了伤,这几日怕是都没法吃东西。晚上还得小心点,若是发热, 找人用烈酒给他擦身……”
她想到此处, 皱了皱眉, “他身边没人, 要不让隋畅给安排个人来照顾他?”
虽说在军中并不讲究男女大防, 霍千钧如今也是个重伤员,可绣帛儿和霍小小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有些事总是不怎么方便。
“那就让隋畅安排吧。”绣帛儿有些不满地说道:“若是他能早些发现金兵的调动,九郎他们或许能早些上船, 何至于此……”
岳璃摇摇头, 说道:“来得是金国的精锐骑兵,这些铁甲精骑是皇帝直属的精锐,就算调动, 一般人也收不到消息。怪不得隋校尉他们,如此伤亡,谁也不希望发生。绣帛儿, 出去之后,切不可再提此事。”
“好吧。”绣帛儿讪讪地应下,“那我去找他,让他安排人。”
岳璃点点头,又叮嘱了霍小小几句,跟绣帛儿一起出去。完颜廷被她斩杀时背对着她,她根本没看清他的面容,后来又忙着救霍千钧,干脆一把火将那里的尸体都烧了个干干净净,她自然不知道自己所杀的人竟是上次的漏网之鱼,更不知道他和完颜雍对质之后,已拆穿了“源静泽”和“木叶离”的真实身份。
事后她更是忙着安排撤离,只留了几个机灵的探子负责掩护和通知尚在山东的辛弃疾,直接由水路出海,走外海的航线前往海州。毕竟,对他们而言,完颜雍突然“出尔反尔”地追杀使臣,连铁甲精骑都舍得派出来,只怕一次失败不会善罢甘休,内陆运河航线和官道都不安全,唯有海路能够保证在最短时间内回到海州。
霍小小守在霍千钧身边,见他面露痛苦之色,倒不是先前那般毫无知觉,也总算松了口气,知道疼怕疼,总好过无知无觉,这伤口看着煞是吓人,不知以后会不会落下什么毛病?
“水……”
霍千钧低唤了一声,觉得自己仿佛从十八层地狱里走了一圈,忽而被人锯成两半,忽而被丢下油锅,时而在寒冰雪窟中,时而在烈焰沸汤里,整个人更是翻来覆去,上上下下,不知被多少匹战马从身上踩踏而过,好像全身的骨肉都被踩碎,软绵绵得成了一滩烂泥,想要挣扎,呐喊,求救……却只能发出“咯”的一声,喉咙里已如火烧火燎般痛得无法言语。
“九哥!”霍小小急忙端着碗凑到他身边,用小勺送了口水进他的嘴里,先前见他水米不进,就熬了参汤给他喂下,几人轮流守了三天三夜,总算熬到他退烧伤口结痂,比前两日的情形已好了许多,这会儿能出声,眼见是有所好转了。
霍千钧努力地睁开眼,看到霍小小的面容,迷迷糊糊地问道:“我……我这是在哪里?阴曹地府么?呃,嗓子好痛……”
“痛就别说话了。”岳璃也闻声走过来,见他那副半昏半醒的模样,又有些心下不忍,“你在船上,范学士没事,你这回立下大功,再有一日我们就能回海州了。”
“哦……”霍千钧应了一声,几勺清凉的汤水流入喉中,总算缓和了几分,抬眼看了下霍小小,见她憔悴了许多,显然照顾他了不少时间,他的神智渐渐恢复清醒,想到昏迷前那铺天盖地的血色和滚滚而来的金兵铁骑,不禁心有余悸地问道:“金兵退了吗?”
“没退,估计还在循着运河找我们。”岳璃伸手在他额上试了一下,感觉已不再烫手,总算松了口气,“你好生休息着,等到了海州再说。”
霍千钧老实地点了下头,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其他人……救回来了吗?”
岳璃张张口,终究还是没骗他,低声说道:“我们到的时候,连你在内,只剩下十一人活着,好在……都救回来了。”
“哦……”霍千钧闭上眼,不再发问,只是鼻子微微抽了抽,嗓子里似乎有压抑着的悲愤和伤痛,却已不愿表现出来。
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走马临安街头,恣意轻狂的纨绔少年,在这血与火的战争中,他亲身上阵,经历了他有生以来最惨烈的一次战斗,哪怕在昏迷时的噩梦里,他似乎都能看到,亲随被金国铁甲骑兵从马车的屏障被用□□挑飞出去的画面,还有那些昔日不起眼的护卫,哪怕明知道敌不过这些铁甲精骑,却没有一个人后退逃走,生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了他们。
在生死一线时,他可以什么都忘记,可到了现在,那一幕幕血腥的画面,却无比清晰地充斥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如噩梦般死死地纠缠着他。
不仅是他,连那十个幸存者上船之后,都会常常在睡梦中惊醒,甚至随手抓起身边的东西就要攻击身边的人,若不是发现的及时,只怕又会酿成一出惨剧。岳璃只得安排人将他们分开安置,派人轮流照顾,以免发生意外。
先前霍千钧没清醒的时候,尚不用担心,毕竟他伤的太重,这会儿彻底醒来,一张口就提起那些同僚,岳璃就知道,他也同样很难过去这一关。
看到他闭着眼强忍着不说,可眼睛已悄无声息地湿润,岳璃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
“这是你第一次杀人吗?已经表现得很好了。”
“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只有七岁。”
“那时我们一家在岭南一个偏僻的小城,城外就是十万大山,蛮人经常从里面出来抢掠财物和人口。城里的守卫不多,但凡能拿起刀枪的都得去巡逻守城。我阿爹那时被废了武功,几个弟弟先天不足,只有祖母带着我守着家门,不光要耕种织布,还得防备盗匪,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
“有一次,山匪偷袭时,有几个避过了守城的将士,冲进了我们住的地方。其中一个想要抢走我的弟弟,祖母都没能拦住他,我当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搬起了顶门的石锁,把那人活活砸死。”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的力气大,不光能砍柴,还能杀人。”
“阿爹告诉我,只要记住,不杀无罪之人,不对平民出手,杀人,就是作为一个士兵,必须要做的事。”
“九郎,那些金人强占我大宋国土,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你。你做得一点没错。”
“我知道……”霍千钧的手微微颤抖,捂住自己的嘴,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可我没能护住他们,赵四之前还跟我说,这次回临安要娶个媳妇。李老实的儿子快周岁了,我还答应送他份大礼给他儿子抓周……他们……”
他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终于后悔,当初为何不曾再多用点心学习和练武,若是他能像方靖远一样制造出更多的霹雳弹,能像岳璃一样所向无敌,能像魏胜一样指挥布阵对敌,那么这次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昔日的醉生梦死,嬉戏玩乐,荒废了多少宝贵时光,都成为绝望前的悔恨。
那些护卫和亲兵都是跟着他和范成大从临安出来的,一路行来,尤其是在金都燕京被禁足的日子,他们早不分什么上下级,没事就一起说说临安的轶事,聊聊家里的儿女亲人,就在遇袭的前一刻,他们还在讨论等上了船后,还要多少日能回到临安,回去后,是去听莲花舍的清唱,还是去上瓦里看张木偶的新戏……
而如今,一百余人,连他在内只剩下十一个。
那些前一日还再跟他谈笑风生的弟兄们,都已经无法回到临安,再也看不到他们的亲人。甚至连他们的尸骨,都来不及收敛,化为尘土永远地留在了北方……
一想到那最后血红的画面,他的拳头都硬了。
岳璃叹息一声,拍拍他的肩头,这个时候,什么安慰的话语都苍白无力,甚至连她自己当时亦后悔不迭,可这世上永远没有卖后悔药的,也无法让时间回转,让亡者重生。
唯有让生者牢记,化悲愤为力量,这一笔笔血仇,总要用血来偿还。
范成大在霍千钧醒来后,也去探望了他,劝勉了一番,仍是无法挽回他低落的心情,只得向他保证,回到临安后定会为死去的将士请封,让他们的英魂得以安息,他们的家人能够得到抚恤。
可到了海州后,方靖远亲自去接船时,看到被抬下船已瘦得脱了形的霍千钧时,不由吓了一跳,还不等他开口,霍千钧已两眼冒火地说道:“我要留在海州,不报此仇,绝不回临安!”
日日夜夜的噩梦和骨子里燃烧着的仇恨之火,让他犹如脱胎换骨,他放不下那些牺牲在自己身后的人,也放不下这里的人,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之后,他已不愿再回到临安,哪怕那里曾经有他最沉迷的歌舞酒食,如今都已经成为他的过去。
“元泽,我不要回临安。”
霍千钧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跟你们一起,光复故土,不杀尽那些金狗,绝不回去!” w ,请牢记:,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