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狗奴才, 竟敢要挟我父皇!”
金国太子眼见范成大执拗地跪地不起,非要完颜雍接下他所写的奏章不可,顿时大怒。
两旁的文武大臣上去对范成大又拉又扯,甚至还有人踢了他几脚, 他都咬着牙忍着, 双手将奏章举过头顶, 依然倔强地重复那一句话。
“请陛下收下奏章!”
“还不滚!”金国太子上前一脚踹过去, 范成大摔倒在地上,又硬撑爬起来,“请陛下——”
“岂有此理,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金国太子忍无可忍地叫道:“来人, 把他拖下去打——打到死——”
“轰隆!——”
他的话音未落, 大殿后方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声,连带着整个宫殿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殿上众臣无不大惊失色, 齐齐望向刚才还在叫嚣着的太子, 眼神中透露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
包括太子本人在内, 几乎所有人都想起先前传说中完颜允成正是死于天雷之下,有传闻说是他想借真龙之力, 却因为作恶多端,没借来真龙之力, 反而被五雷轰顶劈成了焦炭。
那太子现在……引起的雷声, 是因为针对宋国的使臣,还是因为别有用心?众臣面面相觑, 都低下头去。金国太子也被这一声雷响震得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完颜雍也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家儿子,再看看强硬如山不肯屈服的范成大, 摆摆手,“先让他回去。此事容后再议。来人,去查看何处响雷,是否有人暗中捣鬼?”
范成大被硬拖了下去,也不肯放开奏章,金国太子带人将他推出大殿外,目露杀机,正准备动手再教训一下这个不识好歹的宋人,又听到一声炸雷,吓了一跳,身边的侍从急忙挡在他身边,劝他进殿,不必跟这些宋人一般见识,他愤愤然瞪了范成大一眼,方才转身回去。
范成大将奏章揣回袖中,拍拍衣袍上的尘土,无视周围那些金国禁卫和官员们的目光,坦然走出宫门外。
金国皇宫里的动静他也听到了,却不以为然。
什么雷声,过年金人没放过爆竹吗?昔日汴京元夜时,炸开的烟花爆竹动静比这大多了。
他前脚刚走,完颜雍也转过这个念头来,当场训斥那些大臣道,“区区一点响动,尚不知是旱雷还是有人玩爆竹,尔等就如此惊慌失色,成何体统!”
众臣被他一骂,忽然醒悟过来,他们原来是在塞外牧场,跟汉人过的不是一个节日,进驻中原后,前几任皇帝为了防备他们重蹈辽国覆辙,坚持不让他们学习汉人的礼仪和风俗,后来因为反抗势力层出不穷,他们才渐渐改变了统治手段,开始科举取仕,任用汉人和辽人为官,治理同族,怀柔政策比原来的粗暴压制要管用得多,这才沿用下来。
可很多汉人的节日风俗都被他们禁止了,尤其是元夜放爆竹这一条。金人原本很少用火器,又有昔日汴京火器局爆炸一事为例,对此更为戒备,所以听到爆竹和霹雳火雷的机会并不多。
完颜雍则是一直研究汉家学术,对儒家经典和礼教都有研究,一方面坚持要维护金人的正统风俗,避免被同化,另一方面也要求众臣要学习汉人知识,用以治国。所以对这些风俗和火器略有了解,加上之前因为对完颜允成之死多有怀疑,就曾让人去验证过,到底是被人暗算以火器炸死的,还是真的被天雷劈死,可惜方靖远设计的天衣无缝,那“天线”早已毁于雷电之下,根本无迹可寻,他也只能认了这天灾才没甩锅给宋国。
今日听到这“雷声”之后,他还是会有怀疑,毕竟完颜廷的惨败,也与火器有关,他不得不防,宋人是不是又研制出什么厉害的火器,打算入宫来偷袭自己。
但看到那个拗汉子范成大后,完颜雍的怀疑又减轻了几分,刚才他若拿出的不是奏章,而是能制造外面那种雷声的火器,岂不是半个朝廷的人都要跟他同归于尽?想到此处,又吩咐人以后加强戒备,出入搜身,绝不容许有人带火器进宫。
哪怕在宫中听到雷声的地方巡查了一番,既没有看到有人留下的踪迹,也没有火药的气味,完颜雍还是派人从猎场弄了十几条猎犬回来,在宫中驯养,专门检查那些“身藏异物”的人。
几天过去,奸细没抓出来,倒是后宫中一些乱七八糟的事被翻出来不少,让完颜雍颇为头疼了一阵不提。
范成大刚走出宫门,霍千钧就迎了上来,见他衣衫不整,嘴角还有点血痕,顿时吓了一跳。
“范学士,那些金人他们……竟然敢对你动手?不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他刚说完就噎住了,这是老话没错,可金人什么时候回遵守汉人的礼仪和规矩?他们何止杀过使臣,还曾逼着使臣去看徽钦二宗被他们欺辱的场面,生生逼得使臣当场自尽都能干出来的人,打骂□□,不是早在他们预料之中吗?
范成大却轻笑道:“没事,这不算什么。更何况,现在他们应该比我还担心害怕……”
霍千钧扶着他上了马车,闻言朝金国皇宫内看了眼,知道此事此地不便说话,便咬咬牙,赶紧驱车回驿站。
他们这次可没得到方靖远来时的优待,安排的是普通的驿馆房间,一个小院里三间正房八间厢房,住了从正使范成大到副使霍千钧以及几十个随从,还不许允许他们随便出入,门口的金兵守卫戒备森严,外面哪怕有个行人经过多看两眼都会被撵走。
范成大看了眼门卫,便让霍千钧跟着进正房去,吩咐随从准备些饭菜,对今日觐见之事根本连提都未曾提过一句。
霍千钧哪怕有满肚子的火,也只能忍着,周围到处都是耳目,贸然行事只会连累更多人,范大学士都能忍的气,他也能忍……
“真能忍了?”绣帛儿听霍小小给岳璃回报驿馆的情况时,忍不住笑了起来,“九郎那脾气,能忍到现在,可真是不容易啊!”
岳璃想起刚认识霍千钧时的情形,也点了点头,“我按照先生的吩咐,在金人的宫里放了个引子,等几日再进行下一步,你们也小心些行事,以保证安全为先,切不可贪功冒进。”
“是!”狸娘们无不庆幸自己加入的这支娘子军,不光有大宋第一位女状元做统领,还有大宋第一美探花做指导,方博士人美心善不说,给她们做好各种保障,让她们可以安心上阵出任务,再无后顾之忧,甚至真如扈三娘和绣帛儿所说,成亲嫁人,哪里有做狸娘来得快活自在?
尽管如此,她们混入燕京市井之中时,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虽然金人在燕京的防备并不像海州那般严谨,或许是出于自信和强大的兵力,根本不曾将周边那些小打小闹的义军放在眼里,如今就连南方的大宋也老老实实派人来朝,送上岁贡,其他人就更不在他们眼中了。
但是燕京能出外的女子很少,尤其是年轻的女子。
霍小小是装扮成上京来的贵族女子,才带着几个女奴在客栈租了个院子住下,隋畅和几个海州斥候也都装扮成脚夫给她们运货,带来的都是北方的皮毛和药材,这些也都是从海州的市场上收购的,哪怕再运到这里是亏本买卖,用来打掩护却是最好不过。
谁能想到,这些会说金人语言,从北方来的皮毛商队,竟会是南宋的探子?
霍小小她们白日里出门去谈生意时,其余的人就乔装打扮,分散到各处,开始散布“谣言”。
方靖远为了让她们不引人瞩目,被金人发现,特地和辛弃疾琢磨了上百种说辞,再三斟酌后,从中选出了几条来,让她们扮做燕京平民,在吃饭喝茶聊天时,采买逛街闲话时,“有意无意”地“泄露”几分天机。
比如说,打听下香烛铺子在哪,顺便说自己近日老做噩梦,又在光天化日听到旱雷声,怕是燕京龙气有变,影响到自家祖坟,打算去拜祭一下云云。
前脚去最“灵验”的算卦道士那解梦,后脚去城外的寺庙烧香拜佛,梦到龙神震怒,翻天覆地,别说是“做梦”的人,就连解卦的算命老道听了都心惊肉跳的。
这些街头算命打卦的,大多是靠一知半解的《易》经卦术,连蒙带猜,并无几个有真本事的,这两日里连着来了好几个说做梦梦到龙神震怒降下灾祸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就说得他们也跟着心里打鼓起来,哪怕有其他人来求签时,也下意识地将一些不祥之兆跟这些“噩梦”连系起来。
甚至还有两个道士自己也跟着做了噩梦,只是他们心有挂念,做梦时自己脑补得比那些求签的人还要活灵活现,不光是出现龙神震怒,连着龙神震怒的起因他们都能“算”个七七八八出来,简直比方靖远当初说的还要玄乎。
很快,燕京城里就传开了。
完颜允成是因为想要借用真龙之力,请龙不成,反被雷劈,而如今南宋使者北上,欲求先帝灵柩,徽钦二宗先后过世,身前受尽□□,死后也是草草埋葬,而大宋龙脉未断,当今天子又得真龙庇佑,派使者前来商谈,却遭到金帝君臣羞辱,以致引得龙神震怒,即将降下灾祸……
完颜雍听到这个说法时,起初是嗤之以鼻的,他让人将完颜允成的尸体已运回了燕京,在安葬之前派仵作验尸,的确是因为雷电而亡,可这并不能说明跟什么真龙有关啊?赵昚若真有真龙庇佑,又何必屈居临安,还不照样乖乖地送来岁贡,就是那个使臣顽固不化,非得在些礼仪上纠缠个不休,惹恼了他,他拒绝接受奏章,也没见有什么真龙降下惩罚……
正想着,忽然就听殿外有隆隆雷声传来,完颜雍抬目朝外望去,大白天的,尚不见乌云遮日,哪里来的雷声?
“来人……”
他还没叫人去查探,就有人匆忙赶来禀报。
“启奏陛下,西南处明堂被天降雷火劈中,眼下正在救火,请陛下移驾……”
完颜雍径直朝殿外走去,他能从一个旁支宗亲,做到大金帝位上,绝不是靠什么运气,也从不相信什么命数,他只相信,这定然是守备疏忽,被人潜入捣乱……想让他就此移驾别处,好制造行刺机会?
他甚至能想象得到,谋划这次行动的,是哪个部落贼心不死的家伙。
毕竟,就算他素来人望颇高,完颜亮横征暴敛不得人心,给了他上位的机会,可同样也让其他部落和宗室子弟看到了希望,帝位传承打破嫡系继承,变成有能者居之时,难免会有混乱出现。
可他刚走出崇政殿,就感觉到脚下一阵剧烈的震动,大殿上方飞檐上蹲着的一只脊兽忽然断裂,落在他前面的地板上,摔得粉碎。
“陛下小心!”身边的侍卫急忙将他团团围了起来,拥着他走到殿前广场上,生怕有刺客或灾祸出现,然而只是一阵雷声和地面震动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天空万里无云,四周安然无恙,只有殿前石板上已成齑粉的脊兽,证实方才发生的一幕并非做梦,而是现实。
完颜雍从一开始的震怒,到后来渐渐也开始惶恐起来,没有刺客,没有叛乱,这突如其来的雷声和地动,难道只是上天的警示?
他开始信了那些鬼话,立刻命人将城外上清观的道长和大昭寺的主持都请进宫来,好问个究竟。
看到完颜雍急召僧道入宫,岳璃知道自己先前埋在金国皇宫里的小“□□”终于发挥了作用,便开始召回四处散布流言的狸娘们,开始准备回程之路。
果不其然,完颜雍在让人严格检查了宫中各处之后,没有发现任何“人为”制造爆炸和地动的痕迹,连养在宫中的猎犬也未发现陌生气味,甚至还特地找来“火药”让它们闻过后去追寻,都没找到一丝半点证据,他终于相信,这不是人为,而是天意。
范成大在驿馆中坐了几日冷板凳,丝毫不在意,外面的人对他戒备也好,冷待也罢,根本影响不到他的情绪,他甚至还教会霍千钧下棋,哪怕霍千钧的臭棋篓子总是输的一败涂地,他都不厌其烦地教他如何复盘,汲取经验。
在驿馆负责看守的金人看来,这两人着实无聊,可在霍千钧看来,却愈发佩服这位大学士。
不光能宠辱不惊地面对两国皇帝,还能不屈不挠地坚持原则,就算被禁足监视,都能在这空档里抓着他以棋入道,教他兵法之道。
霍千钧的兵法策略在武举考试中只得了个中等,算是拖后腿的成绩,若非如此,他说不定还能在最后排名上争一争。可往日在临安繁华浮躁,他根本静不下心来学习,如今身处敌营之中,教他的又是首屈一指的大学士,哪怕是个文臣,对兵书的理解,也远胜于他。
这几日的禁闭,反而成了他静心学习的一个好机会。
金国朝中就“龙神震怒”之事,上下议论了数日,从一开始的怀疑,到后来越传越广,越传越玄乎之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神龙入梦的人越来越多,再说不曾梦见神龙的人仿佛都跟不上潮流,可若是跟上潮流,就必须信服此事,设法让龙神息怒……金国君臣一想到传说中龙神震怒的原因,就不得不再次接见范成大了。
这次,他挺直身板觐见,与其他金国大臣一般无二,奉上的奏折也呈交到了完颜雍手中,先前他提交的国书,经过金国君臣的几番讨论,终于也定下了回复。
同意将岁贡改名为岁币,完颜雍和赵昚以叔侄相称,宋国不再称臣,金国则归还几位皇帝的灵柩,至于尚在争议中的四州之地,范成大则是很光棍地答复,他做不了主。
完颜雍无奈,也只能暂时搁置,先收钱要紧……谁叫他缺钱呢?完颜亮的战事差点掏空了他的钱包,如今好容易补回来一点,又有无数个窟窿等着填补。
下意识地,他还想着曾经被“源静泽”洗脑的治国之策,要垦荒,要兴修水利,要发展农业让国富民强……至于各地兵事,便有各部首领自己解决,他眼下的头等大事,是要开科举、招揽人才,方能稳定政局,使大金成为真正的强国。
“实在可惜,现在的火药制造水平还达不到更好的效果,否则真制造一场大爆炸,或许就能解决问题了!”
魏胜对此深表遗憾,虽不能亲眼所见,但方靖远安排岳璃和隋畅带上那些东西时,他问过用处,得知为了避开金兵防卫和保证安全的前提下,他们没法制造大爆炸,只能以装神弄鬼的形式来吓唬完颜雍,达到此次出使的目的。
“那倒也未必是好事,完颜雍死了,还有他的儿子和其他部族宗亲。”方靖远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金人以部落制起家,强者为尊,所以各部落首领的野心都不小。相对而言,完颜雍做金国皇帝,比其他人对大宋的威胁更小。”
“完颜雍缺钱,目前还想着休养生息,恢复金国元气,以求安定发展。如此一来,他安内在先,就不会急着向外扩张,毕竟,养兵用兵要花不少钱,金兵分属各部落首领,在他看来,用兵等于花他的钱给别人养兵,就算打赢了得到的战利品也没多少会交到他手里。所以他在位期间,我们可以从容发展,先稳住江淮,再图谋山东、河西等地,我们目前也同样缺人缺钱,金人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贸然进攻,胜负难料啊。”
魏胜听他一席话,也不禁感叹道:“说得也是,若非使君到来,海州岂有今日?是魏某一时忘形,方胜一场,便生了骄心,多亏使君点醒。”
方靖远笑道:“魏将军过谦了。眼下徐州未克,沂州待兴,还需要将军多多费心。”
魏胜点点头,说道:“正是,待范大学士平安归来,我们就争取拿下徐州和沂州,如此方能连成一气,经营两淮之地。”
方靖远:“那就希望,范大学士能早日完成使命,平安归来。”
也希望,阿璃和九郎,所有人都能早日平安归来。 w ,请牢记:,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