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胜一听才正式成立一个多月的“海州狸”竟然要向他的斥候兵挑战, 大为意外。
海州狸是岳璃属下的娘子军名号,本来军中多以将帅名号命名,如昔日杨家军岳家军,方靖远却不建议这支娘子军以娘子或岳璃的名字命名。
“既然练女兵, 不同的兵种根据士兵的特点来训练, 若要长久存在, 就不能成为一家一姓之兵, 而是我大宋之兵。”
“为国为民, 若以娘子为名,也太过显眼, 出入引人瞩目反而不易隐藏身份。倒不如以狸为名,既与阿璃谐音, 又可引申为狸猫的灵活机变……”
“好啊!不过——”绣帛儿当时就举手赞成,捂着嘴望向岳璃,满眼深意,娇笑不已,“方使君莫不是忘了还有狐狸的狸?”
“这……”方靖远立刻顾左右而言他, 完全无视她的问题,而是直接问岳璃道:“你们打算如何跟海州斥候较量?是单打独斗,还是团队演练?”
魏胜也十分好奇,如今海州狸连岳璃在内, 一共不到二十个人,若论单打独斗,岳璃一个能打十个, 其他人十个都未必能打得过一个。而岳璃作为海州军副将,亲自下场未免有**份,若没有她, 那些女子之中,有几个能打?可要是团队演练……只要岳璃不上,海州狸对上斥候军,几乎是毫无胜算。
“都不是。”岳璃却笃定地说道:“先前魏将军也说了,用兵之道,力敌为下下策。孙子有云,上兵伐谋。无论海州狸还是斥候军,都不是负责冲杀的先锋军,自然要看谁取得的情报更多更准确,谁立下的功劳更大,方为胜者。魏将军以为如何?”
魏胜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想派她们出去?不是演练较量?”
方靖远闻言亦感意外,“你打算让她们现在就开始实战?”
岳璃点点头,说道:“我们的情况比较特殊,就算演练,也很难看出效果。技巧都已经教下去了,能领悟多少,都得从实战中来。”
“所以,这次你们打算出去打探情报?还是在城中寻找金人密谍?”方靖远若有所思地说道:“最近海州建设全面铺开,倒是放了不少流民进城,只怕其中也混有金人的探子,你们既然要演练,不妨拿他们来练练手。”
岳璃微微一笑:“弟子正是此意。”只不过,练兵至于,也要顺便跟海州军的斥候们练练手,省得那些汉子成日没事就到她们的营地来晃悠,不管是存了什么心思,都得让他们先明白一个道理。
哪怕是海州狸中最娇柔的小娘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想打她们的主意,先看看自己的脑袋有多硬。
魏胜见两人一言一语,就敲定了此事,顿时有些无语,感觉自己多余,默默地点头,为自己手下的斥候军先打了个问号。
总觉得,这师徒俩如此默契的决定里,有坑,还是个大坑,说不定会坑得他手下输的很惨。
千万别小看文人和女人,否则看看豫王府里那根焦炭,就是前豫王完颜允成亲身经历。
可看到岳璃的笑容,魏胜后背一凉,忽然想起来,前几日岳璃似乎跟他提过,军中有些汉子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其他用意,经常在海州狸的营地外转悠,他当时并不以为意,只是随口说了句“窈跳淑女,君子好逑”更何况这些汉子呢?若是真看对眼了,男婚女嫁人之常情,他们当上官的也不该阻止。
岳璃并未反驳他,只是哦了一声就离开了,然后没过几天,忽然提起较量之事,还坚持“实战”……这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魏胜着实不安,却又不便拒绝,只能在吩咐手下斥候军接任务时,再三提醒他们小心。
斥候小队长隋畅满不在乎地说道:“将军你且放心,兄弟们绝不会伤了那些小娘子的,顶多赢的时候不取笑她们,也省得她们哭兮兮得还要人哄。”
他手下的斥候立刻哄笑起来,“畅哥你是巴不得把人弄哭了好去哄吧!”
“滚滚滚!”隋畅是魏胜一手带出来的,精于追踪侦察,看似个粗糙的庄稼汉,实则心细如发,“你们这些混球可别吓着了小娘子们,当心被她们嫌弃,以后连媳妇都娶不着!”
“畅哥思春了!想娶媳妇喽!”
隋畅一脚踹过去,“滚一边去!还不赶紧去做事,要真输给娘子军们,我看你们的脸还往哪搁!”
魏胜摸摸下巴,看着这帮小子打闹着离开,愈发觉得不靠谱,忍不住跑去方靖远那旁敲侧击地打听消息。
“阿璃的想法,你问我啊?”方靖远笑了笑,“那你先说说,你在怕什么?”
魏胜有些尴尬地挠挠头,想了半天,还是坦白说了,末了,又补充道:“其实那些小子也并无恶意,只是军中素来无女子出入,他们从军多年,有家不能回,也没人给张罗成亲之事,一下子看到营地里来了这么些小娘子,难免有些心思不定,不过我敢保证,他们绝不敢乱来。”
方靖远嗤笑一声,“还好他们没乱来,否则阿璃才不会这么简单地只是比个抓间谍。真比武,你那有人能接她几锤?”
“这……”魏胜不得不承认,岳璃还真是是手下,呃,不,锤下留情了,也幸好那些混小子也就是口上花花,没真犯下军规,否则他也保不住。
方靖远拍拍他的肩膀,有些同情地说道:“你也不必为他们操心,在这里,就算输了,也是输给自己人,没什么丢脸的。可若是这么大意,有点功劳就飘了,那出去要是输了,丢的可是自己的性命。让他们历练一下,没坏处。”
魏胜无语地点头,这还没开始较量,您就已经笃定我手下输定了,方使君这心偏得也太离谱了吧?
要是比女红厨艺,他手下或许比不过这些小娘子们,可才经过一个来月的培训,这些小娘子就能胜过他精心调教了一年多的斥候,他还真不信。
金人的间谍,可没那么容易抓的。
魏胜有些不服气,回去使劲敲打了隋畅他们一顿,让他们打起精神来,要是输给了娘子军,就都滚出去守外面的营寨,别说看小娘子想成亲,全年都甭想放假休息了。
斥候们被训的鬼哭狼嚎地回去,可依旧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就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瘦得一阵海风都能吹跑的小娘子,还能跟他们比眼力比耐力比侦查力?他们会用实力证明给她们看的。
结果,第二天开始比赛,隋畅带人分散在城门口和工地上盯着流民时,就听说狸娘们已经抓到了一个密谍,还是已经混入州衙险些刺伤方使君的刺客,顿时大惊失色,后悔不迭。
不是他们不行,而是对手太狡猾,他们辛辛苦苦在撒网捕鱼,她们居然玩起守株待兔这一招!
简直不讲武德!
他们怎么就忘了,如今的金军里面,可不全是金人,还有不少降兵降将,甚至连豫州的副将昔日都曾是魏将军的同僚。而如今包围海州的金兵中,有不少人就是山东和淮南道本地人,被金兵招纳后专门用以行间探密,刺杀将领,当初魏胜刚夺下海州没多久,就曾被混在流民中的金国密谍行刺了好几次,幸好魏胜本人就是斥候出身,机敏过人又有一身好武艺,才侥幸逃过刺杀。
可现在的海州知州方靖远方使君,那是出了名的足智多谋、身娇体软……呃不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若是被人混入州衙,岂不是坏了大事?如今的海州城欣欣向荣,蒸蒸日上,可全靠这位使君大人撑着呢!
不光是隋畅,连魏胜都跟着赶去了府衙,生怕那些小娘子们应付不来,没清理干净,让方使君再出什么意外。
等他们赶到府衙,正好赶上绣帛儿和霍小小在拷问探子。
一看就一个激灵,尤其是隋畅,当场缩到了魏胜身后,瑟瑟发抖,以前有过的一点点小心思,这会儿也像是被寒冬腊月当头浇了捅冰水下去,彻底凉透了。
绣帛儿换了条飞索,现在这个平时系在腰间就是条腰带,扯开来抽人捆绑吊打都格外好用。
如今就吊着两个探子在玩跷跷板……飞索穿过房梁,一头绑着一人的手,他们脚下各自踩着跷跷板的一头,腰带却被霍小小和绣帛儿握在手中。
两人轮流发问,谁先抢答有理有据的,就会被拉下来踩在板子上,能稍微喘口气,可另一人就会被拽得高高吊起不说,腰间的腰带也会被勒紧入肉,看着就让人十分……肉疼。更不用说亲身体验的两位了,那简直是不要骨气不要脸皮地跟着抢答不说,还要啐同伴一口咬他说的不对,跟着再补充几句,生怕说得少了下个回合吊上去的就是自己。
再仔细看看,那木板上似乎还包了层皮毛,只是并非兔皮貂皮那种柔软的好物,而是灰黑色粗糙发硬,根根毛发都如利针一般竖着的,每当他们落下时脚踩在上面,都会忍不住全身抖一抖,想跳起来又动不了的模样,又笑又哭,形容格外痛苦,如同疯魔一般。
隋畅少年时挡过猎人,见过这东西,也曾经用过,见此情形,也不由抖了抖,小声地在魏胜身后说道:“那是狼皮……”
魏胜已经看得清楚,那两人都赤着脚脚底发红,哭哭笑笑跟发神经似的,显然上去是受苦,下来也好不了多少,如此折磨人的玩意儿,真亏她们能想出来。
“谁派你们来的?”
“是呼卓将军……将军说了,海州使君是个小白脸,是宋国皇帝的宠臣,逮回去能换不少赎金……”
“是董将军,他让我杀了海州使君,栽给魏胜,便可借宋国皇帝之手除去魏胜……”
“放了我!大金铁骑距离海州不足三百里,指日便可拿下海州,你们若是杀了我,定会被将军下令屠城!”
“求求你放了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放了我,我什么都说——哈哈哈哈哈!放开我哈哈——呜呜!”
“饶命啊啊啊!”
“啊啊啊臭小娘你不如一刀杀了我——”
“杀了我吧!求你了……”
这场面,着实让习惯用鞭子抽打的硬汉们有些吃不消,面临刀枪箭雨都不怕的隋畅都忍不住背后发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昔日对绣帛儿曾经起过的什么遐思绮念都荡然无存了。
魏胜走到方靖远身边,确定他一根汗毛都没伤到,方才问道:“使君无碍,实乃万幸。不知他们是如何被发现的?”
先前的海州府衙是他一手打理的,方靖远来了之后才办的移交,这两人他看着眼熟,虽然也叫不上名字来,却肯定是昔日自己见过的人,竟然潜伏在府衙如此之久,想必跟当初行刺他的探子也脱不了干系,只是隐藏得更深,没想到竟会被抓出来。
与其相信是才入伍一个多月的海州狸揪出来的人,他更愿意相信这两人是行刺方靖远时失手被抓。
或许这才是真相。
方靖远显然没领悟到他的心情,笑吟吟地说道:“还多亏了小小。她今日负责巡视府衙,看到大家洗晾的衣物里,有两件特别的。结果一查,发现这两人虽然自称是一个山东一个豫州人氏,可穿得衣服里衣都是燕京的布料和款式,想来两位哪怕身穿汉服,也心在金营啊!”
那探子心中暗暗叫苦,海州军又穷又苦,他们跟着也得过苦日子,外面穿得破破烂烂也就罢了,旁人看不到的里衣,自己才能感觉舒服的部位,怎么就不能穿的舒服点了。结果就被个满脸疤痕的丑婆娘给发现了端倪,用这般毒计拷打,就算挨百十下鞭抽都能忍的,却忍不了这吊刑和足刑,干脆就认了,也不怕他们真敢动手。
“我金国大军不日就抵达海州城外,我劝你们还是放我们下来,好生款待,来日你们投降时,我们还能替你们说几句好话!”
刑罚一停,其中一人就忍不住叫嚣起来,“我可是董将军的人……”
“所以董成那个王八蛋让你来陷害我?”魏胜的眼角抽了抽,若是真被他们得手杀了方靖远,他就算能洗清罪名,也脱不了保护不力的责任,到时候被罢官撤职事小,海州城人心散了事大。
那人脖子瑟缩了一下,眼神闪烁,“是……又如何?”
魏胜冷哼一声,转头朝方靖远抱拳一礼,说道:“方使君可借此人与末将一用?”
方靖远本就懒得处理这些人,当即求之不得地挥挥手,“都带走吧,记得先给两位小娘子记上一功,这两人被发现后还想动手,是绣帛儿把他们拿下的。”
“没问题!”魏胜立刻让隋畅将两人带走。
绣帛儿手一挥,解下绑住两人双手的飞索时,隋畅看到两人手腕上深深的勒痕,不由咋舌不已,这手筋看来是已经断了,就算放回去也是两个废人,这看着娇滴滴软绵绵的妹子,出手可真够辣的。
正想着,抬头时就见绣帛儿冲他一笑,眼波流转,腰肢如柳,端的是妩媚风流,可往日远远看着都能止不住心跳加速的隋畅这会儿只觉得头皮发麻,赶紧低下头扯着两个半残废的探子离开府衙。
临出门时,还听到身后传来小娘子的娇笑声,清脆如银铃一般,可隋畅再也没了昔日看窈跳淑女的心情。
她们会守株待兔,他们也能放长线钓大鱼。
既然这些探子恐吓说金国大军将至,他们就先放了一个出去,又派了个身形跟另一人差不多的斥候乔装打扮后跟了出去,准备入金军大营打探一番。
这边的府衙里,方靖远还在安抚岳璃,阻止她亲自出城查探。
“你们在这边设下埋伏逮到金兵探子,已经领先一局,出城打探之事,以女子之身太过显眼,若是被人发现,她们的武力不足,只怕会力有不逮。不如留在城中,再细细排查一遍,金军既然敢大举兴兵来犯,在城中的探子就绝不止这两人。”
岳璃有些不服气地说道:“先生是偏心于魏将军吗?怕他们输了丢脸?”
方靖远哭笑不得地说道:“我何曾怕过他们丢脸?他们丢脸与我何干?你若是有事,我才会担心!”
岳璃抿了抿唇,不甘地说道:“可在城中捉个探子,远比不上出城迎敌的功劳……”
“嗬,你还想抢功啊?”方靖远忍不住抬手,本想敲打她一下,可看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霍小小和好奇地看着他们那的绣帛儿,还是放下了手,没好气地说道:“立功心切也得看时候。”
“你们才到海州几天?就想跟人争功?强龙不压地头蛇懂吗?就算你们能干,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争功。魏胜作为一军统帅,既然他决定了派斥候前去,你们就老老实实守在城里,军令如山,懂吗?”
“明白!”岳璃深吸了口气,“是弟子错了,请先生见谅!”
“知错就改才行。”方靖远瞪了她一眼,“可别想着一转头就自己跑出去,眼下城外还有十几万流民,得尽快将外城墙合围,让他们都进来,免得被金兵抓去当成人质,到时候打与不打都是问题,如何对得起海州百姓?”
“弟子谨记先生吩咐,绝不有违。”岳璃这回是彻底熄了跟隋畅抢功的心思,连忙向方靖远告辞,前去外城巡视。
霍小小则如幽灵般退回门外屋檐下的阴影中,若是无人注意,根本看不到那里还藏了个人。
方靖远在心底暗叹一声,这次霍小小揪出密探的事,也让他发现,他先前随口瞎扯,误打误撞让岳璃试着练习的“木叶家五行遁术”,竟然被她真的练出了点门道来,还传授给了这些海州狸。
其中学最好的,应该就是霍小小了。
她不仅能够选择最适合隐蔽的服饰,还学会了调整呼吸,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这或许也跟她在燕京浣衣院长大有关,不让人发现自己,隐藏自己的存在,几乎已经成了她的本能。
那些所谓的证据只是借口,真正的证据是她的眼睛和耳朵。她看到和听到了这两人的算计,甚至连他们对外传出的密信都已经截获下来,由其他人负责继续追踪,而这两人只是用来杀鸡儆猴,或者说打草惊蛇的靶子。
他倒要看看,这海州城中,还有多少金人暗藏的密探,想要里应外合,趁乱拿下他的人头。
那些金人还真以为,他是个传说中那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那他这次就一定要让他们见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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