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天生就有感知危险的本能，此刻苏琴的感官已然退化，只察觉到一种深深的恐惧自后背开始蔓延。
不要回头，为什么不要回头？
她隐隐想起，那句话是苏母告诉她的。
那双惊惧万分的黑色眼睛还有张到最大的圆形嘴唇，是幻境中的母亲被吞噬前的恐怖遗容。
然后，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对自己说：不要回头。
两只从背后伸出来的湿润的大手还搁在她的肩膀上，一股凉意从接触的地方往周围散开，皮肤表层的温度迅速被驱散。
她的脖子上很快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是吓的。
据说活人为阳，死人为阴，阴间的人可以看到生人的阳火。
阳火有三盏，两处肩上各一盏，眉心一盏。
太阳落山后，鬼怪出没，它们最喜欢跟在活人身后，趁其不意拍他的肩，肩火随之熄灭，等那人回头，再吹灭他眉心的火苗。
当三盏阳火同时熄灭，这人便再也不能复生。
现在，苏琴感受着肩部的冰凉，遍体生寒。
她知道，她的阳火已经灭了两盏了。
“苏琴，怎么不回头？”
苏母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没有温度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子上，激得她汗毛根根竖立。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此时此刻，她竟一个办法都想不出来。
忽的，脑海里闪过什么，苏琴身体一颤，余光瞥见墙壁上那条长长的影子，手指悄悄摸进了衣包。
几乎是在她掏出冥水珠的一瞬间，墙上的影子就动了。
肩上的手猛地抬起来，去抢她手里的东西，不过苏琴更快一步，将珠子吞进了口中。
腥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味道古怪难闻。
“你吃了什么？”
苏母的声音变得艰涩沙哑，仿佛正在拉动的破风箱，不知怎的混进了一堆沙砾，刺耳又难听。
她没从苏琴手里抢过东西，整个人都变了状态，毫不掩饰地显露恶意，双手复又死死按在苏琴的肩上。
苏琴看不到身后的场景，却能从墙壁上的影子里看到苏母的一举一动。
她能感受到，背后之人的焦躁和不安。
苏琴一咬牙，抓住肩上的手往外一扔：“熟悉吗，这可是你的眼睛。”
摆脱掉苏母的禁锢后，她迅速跑到门外带上了门，转身握紧门把手的那一刻，她从门缝里看到了苏母眼里明明灭灭的幽光。
她想起来了，关于剩下的那只恶鬼。
“翡音，怎么办，那只恶鬼附在我妈身上！”
苏琴心乱如麻，在心里不停地喊翡音的名字，可是对方始终没有回音。
之前翡音怎么说来着，对了，她让她往河边跑。
可是……
苏琴看着客厅里的父亲、妹妹还有男友，他们对厨房里发生的事恍若未闻，如同呆滞的人偶。
要带他们一起走吗？会不会害了他们？
可是留他们在这里也不安全啊。
到底怎么办。
“嘭——嘭——”
厨房门后传来剧烈的碰撞声，她死死地拽住门，双手握紧门把手，不让里面的人出来。
“咔咔——”撞门的声音变了。
苏琴扭头一看，一把锋利的菜刀砍透门板，差点砍到她的脸上，被木缝阻碍着才没有继续往前。
菜刀往回一收，门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缝隙。
“嚓——”又是一声，木渣四溅。
不能再犹豫了，她松开门把手，用尽全身力气往外跑。
去河边，只要跑去河边，一切都会结束吧？
她不确定。
翡音只说往河边跑，却没说到了小河边要怎么做。
暮色四合，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
她埋头往前跑，大口大口地换着气，喉咙刺痛不已，肺里也一压一压地痛。
身后好像传来了脚步声，她不敢回头，只看着脚下的路。
终于，光秃秃的河床出现在了眼前。
碎石铺满两岸，大卡车碾过的车辙是那么清晰，一直延伸到河潭旁边。
苏琴没有停下，她沿着车辙往河中央跑，一路往上，最后停在了潭水边。
胸腹忽然开始发烫，她按着胸口，看到深潭里黑水也沸腾了起来。
“吼——”
愤怒的恶鬼从苏母的身体里飞了出来，在风中倏地变大，巨大的身躯凌空于河床之上，遮天蔽日，黑气腾腾。
它的躯体就像浓郁的烟雾，一旦从容器里释放出来，就会不断地膨胀，最后占据一方天地。
苏琴眼前越来越暗，不是因为天黑了，而是恶鬼的身体填满了她周围的每一个角落，黑雾无孔不入，甚至想要钻进她的身体。
“捂住耳朵，闭眼，屏住呼吸。”
是翡音，翡音终于出现了。
苏琴喜极而泣，听到她的命令，立刻闭紧双眼捂住耳朵，屏住了呼吸。
“唰——”
河滩周围突然升起数道金光，穿透恶鬼的身体，围成了一个环形法阵。
风起云涌，空气中回荡着恶鬼无声的咆哮，金光照射的地方，黑雾翻涌挣扎，最后全都缩进了法阵之内。
一道纤瘦的身影走出苏琴体内，银白的发丝在金光映衬下缓缓变黑。
“终于要到时间了。”
翡音望着天，嘴角露出几分放松的笑意。
黑雾不甘地嘶吼：你骗我……
“骗你又怎样，你本不该出来的。”翡音眸中发冷，“说，是谁破坏了封印。”
她不信这只是一场意外，定是有人借村中改建一事做掩饰，故意破坏封印。
黑雾死到临头还嘴硬，不肯供出幕后主使。
翡音气极反笑：“你不说也没关系，破坏封印那人根本就没打算放你出暮山，他只是把你当宠物逗趣罢了。”
黑雾忽然发狂，四处冲撞，显然是听明白了翡音话中未尽之语。
它逃出水潭后便想离开暮山，可是无论如何也闯不出暮山结界，它早就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因此才躲进它最看不起的凡人之躯，妄图瞒天过海。
可惜，时间一到，暮山阵法开启，它还是插翅难逃。
当然，村子里死去的无辜村民并不是它害的，它躲都还来不及，怎么会故意杀人闹出动静，那些臭口鬼的出现才是真正的意外。
“轰隆——”
一声惊雷响彻四海，大雨倾盆而下，暮山山间金光乍破，烟雾彻底消散。
封锁了暮山几千年的结界，终于消失了。
翡音闭着眼，体内灵气渐渐回归，身体又恢复成了年轻人的样子。
河中水位不断上涨，两人的裙摆皆被河水浸泡着，冷得刺骨。
“好了，可以睁眼了。”
苏琴缓缓睁开眼睛，恍惚地看向四周，黑雾没了。
翡音将她扶起来，施法引出她体内的冥水珠，掷入了水潭。
“这东西，就让它留在潭底吧，但愿此处不再生怨。”
如果再有人投河，冥水珠也能吸收怨气，护佑一方水土。
苏琴愣愣地看着水潭：“结束了吗？”
“结束了。”翡音点头，忽然又咦了一声，从苏琴的头发里抽出一根花白的发丝，语气感叹，“说起来，我们都错了。”
“什么？”苏琴疑惑道。
翡音拿起她的手，将那发丝放到她手心中握紧：“我们都以为附在你身上的鬼是你太奶奶，原来不是。想来这样才能说得通，毕竟你太奶奶是寿终正寝，死时又无怨气，定然投胎多年了。”
“那，”苏琴喉咙发痒，“那她是谁？”
翡音指着她的手心：“你忘了吗，到这儿的第一天晚上，你找到了你奶奶留给你的糖果。”
“是……奶奶吗？”苏琴突然有些鼻酸，“可是，那两颗糖被我扔到窗子外面去了。”
翡音闷笑出声：“就是因为你扔了那两颗糖，气得你奶奶从地底下爬出来教训你，也多亏了她的保护和提醒，你才能活到现在。”
苏琴惊愕地睁大眼：“什么！原来前几天都是奶奶在吓唬我？我还以为是臭口鬼呢！”
翡音笑着点了点头，说：“整个村子就只有一从水潭里出去的臭口鬼，其他的都是染病的村民，你看到的大多都是幻象。”
“所以……”苏琴吞吞吐吐地说，“只有我大太奶奶是怨气化成的臭口鬼，她和……”
她和大姑婆都被收进了冥水珠，沉到潭底了。
翡音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抬眸望向山外：“我要走了，接下来的事想必你能自己面对，珍重。”
苏琴手足无措地看着她，还想挽留，对方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了空气中。
“谢谢……”她低低地说了一句。
秋雨绵绵，暮山秀色笼罩在烟雨之中，难窥全貌，站在山脚处遥望山尖，只能望见白茫茫一片，云雾缭绕，细雨成帘。
一青衣男子站在雨中，长发披散，衣袂飘动。
翡音放慢脚步，走到他身后，盈盈笑意止不住：“我可要恭喜暮山之神重获自由了。”
男人转过身，集山川灵秀之气的翠绿眼眸望进她的眼中，淡淡的笑意晕染出水墨丹青般的姝色。
“翡音，好久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