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校长刚刚跟他透露了一个消息,说是前一段时间负责研究管理工作的副校长病倒,已经跟学校递交了病休的申请,学校已经批准。副校长病休,就要提拔一个代理副校长上来,校长说,学校很肯定他这两年的工作,经过慎重考虑,几位校领导一致认为他比较适合这个岗位,鼓励他再接再厉,领导学校各系的研究团队和师生做好研发和教育的工作,提升农业作物产量,教导专业人才,给国家作出更多的贡献。
林建明知道校长既然跟他这么说了,那就是上面基本已经定下了。
他是个稳重的人,但也难掩心中的激动。
从系主任到副校长,那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台阶而是从系里领导一跃进入学校领导班子的大台阶,可以说,是一个质变的飞跃。
他回到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实在难掩激动和兴奋,就想打个电话,跟自己的妻子赵新兰说几句话。
哪怕不告诉她这个消息,说些别的,也能分享一下他的喜悦。
可他的手刚伸向电话,还没拿起话筒,电话就突然“叮铃铃”响了起来。
他吓了一跳,随即一笑,心道,难道是心有灵犀吗?
他拿起电话,道:“喂?”
“建明,我是大槐。”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久远到有些陌生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林建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淡了许多。
“有什么事吗?”
他声音有些生硬道。
“建明,”
那边的声音有些忐忑,但还是道,“对不起来打扰你,这一次不是家里有什么事想求你帮忙,而是巧娘,巧娘她建明,巧娘她前些天过世了,窈窈的情况有些不好。”
这回林建明脸上的笑容不是淡了,而是彻底消失了。
那头声音还在继续。
像是怕被林建明打断,那头一鼓作气道,“窈窈一向乖巧听话,但可能她妈过世刺激了她,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她说要过来省城找你我是想拦着,但建明,这孩子虽然乖巧,但却一向主意大,打定了主意,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她跟我说,她要去找你,我能拦得了一时,总拦不了一世建明,你要不要回来一趟,看看怎么安排一下这孩子?我知道我答应过你要好好照顾这孩子,可我也没想到这孩子执念竟然这么深”
林建明脑袋“嗡嗡”地,跟周大槐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挂完电话之后他坐在了办公木椅上,目光怔忪地看向了窗外。
农业技术学院在郊区。
农业系办公楼的窗外就是一片试验田。
试验田之后,就是一片一片的农田了。
目光穿过农田,林建明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青弋农场那一望无际的麦田。
还有一个穿着小花褂子,安静得近乎有些木木愣愣的小姑娘,和站在一旁,温柔看着她的年轻女人。
女人叫周巧娘。
是他当年下放劳改时在乡下娶的妻子。
那小姑娘就是他们生的女儿,叫林窈。
但周巧娘并不是他现在的妻子。
他在下放前其实已经结婚。
妻子赵新兰是他的中学同学,两人有多年的感情基础,感情深厚。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那场动-乱开始没多久,他就因为他爸是地主家庭出身还有高知背景被打为黑五类,跟他弟弟一起被下放到了隔壁省的青弋农场劳改。
彼时他和赵新兰的长子林家华才三岁,幼女林家可还没出生。
妻子大着肚子,儿子也太小,总不能让他们跟着他去农场劳改,迫于无奈,两人商量之后就离了婚,妻子跟他划清了界线,带着儿子大着肚子回了工人阶级出身,根正苗红的娘家生活,而他则是独自一人去了农场劳改。
那段日子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噩梦。
住牛棚,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他是做农作物研究的,以前也会种植作物,但却不是这种从早到晚只是机械的劳动,吃得还只有黑馍稀粥,每天最多半饱。
他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没多久他的身体就垮了下来。
他以为他应该是熬不下去了。
那时候农场中就那样病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就在那不久前,他就是那样亲眼看着自己的亲弟弟病死的。
不过最后他没死,因为在他重病时一个乡下姑娘走到了他身边。
是农场附近周家村一个生产队队长的女儿,就是周巧娘。
周巧娘不顾家里的反对,也不管别人的眼光,花钱给他请医生,送吃的,送喝的,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他感激她,也很感动于她的真心和热诚事实上那时的处境他也离不开她,后来两个人就结了婚。
一年后两人生下了一个女儿,取了名字叫林窈。
他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
却没想到他们这些“黑五类”在经历了十年的磨难之后竟然又迎来了曙光。
七七年知识分子平反,他回了城,重新回到了原州农业技术学院,回到了讲坛和他的实验室。
他回了城。
但却不能带周巧娘和林窈回城。
而且他回城之后赵新兰就拖儿带女来找他了赵新兰还没嫁人。
当初分开本来就是被逼无奈,而这么多年,赵新兰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可以想见过得有多么艰难现在他回来了,自然不能不要那一对儿女。
至于周巧娘和林窈这段婚姻,本来就是错误的产物,更何况还有赵新兰和前头两个孩子的存在,所以他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和周巧娘离婚,跟赵新兰复了婚。
而林窈,当然是留在了乡下周巧娘的身边。
不过他也没亏待她们,这些年,他每个月都会雷打不动地给她们寄生活费。
这些事是林建明尘封在心底的一段最灰暗和碰不得的过去,他知道,那段过去同样也是妻子赵新兰心里的一道伤疤。
所以这么些年他回城离婚再复婚,不说对外,就是跟妻子两人之间也从来都绝口不提这件事。
也因此不仅外面的人,就是他们的一对儿女林家华和林家可,都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曾经在下乡的时候跟别人结过婚,还生下过一个女儿。
他们都希望这件事就像他们曾经吃过的苦受过的煎熬一样,完完全全成为过去。
没有一个人愿意再揭开来尝一尝那其中的滋味。
可现在一通电话,就把林建明彻底想尘封的那段往事给揭了开来。
不仅是揭了开来,那一段过去还很可能要像一根利刺一样,插到他现在平静而又美满的生活当中。
*****
林建明回到学院家属大院的家中之时天色已黑。
客厅里开了灯。
厨房的门关着,可以听到里面有“刺啦刺啦”的炒菜声传来,夹杂着浓浓的香味这在平时会让人感觉温馨和舒适的一切,此刻却也不能扫去林建明心里所有的阴霾。
“建明,你回来了?”
厨房的门拉开,赵新兰端着一碗刚炒出来的四季豆炒肉丝出来,一边放到了桌上,一边就对靠坐在窗边单人沙发上的林建明道。
林建明看着妻子,一时没有出声。
赵新兰又笑眯眯道,“家可去了韩伯伯家,说是今晚就在那边跟惠惠一起住了,我们不用等她了。”
惠惠是韩家的孙女韩恵。
林家和韩家是世交。
林建明的父亲林重山跟韩淮山是老同学,老战友。
林重山在林建明和他弟弟很小的时候就牺牲了,后来就是在韩老爷子看顾下长大的。
当年他那么快能平反回城也是因为韩老爷子起复的原因。
林家可今年已经高三。
成绩还可以,就在仅次于一中的重点高中十二中就读。
平时赵新兰对林家可管得很严,但她和林建明都有想要跟韩家结亲的意思,所以从来不介意女儿跟韩家亲近。
赵新兰看到丈夫面色有些沉郁,以为他是工作上有些烦恼,说这些也是为了让他开心。
平时说到韩家,林建明神色都会转轻松。
但今天却没有。
他从沙发椅上站了起来,看向妻子,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出来,道:“新兰,巧娘去世了,那边打电话给我,说林窈的情况很不好,想让我把林窈接过来。”
赵新兰一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林建明口中“巧娘”和“林窈”是谁。
本来她放下了菜碟,手上正在收拾着桌上的杯子碗垫,听到丈夫这话,手上一松,杯子就滑到了桌上,砸到桌面上垫的玻璃,发出“叮”得一声,格外刺耳。
她忙伸手扶住,这才转头看向丈夫。
面上的惊乱不加遮掩。
有些事是没说之前比说了之后更艰难。
真开了口反而松了一口气。
林建明沉着脸,叹了口气,道:“新兰,我要去周家村一趟。”
赵新兰心“砰砰”跳着,好不容易缓了些,听到丈夫这句情绪又冲了上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初不是说好了吗,你每个月寄钱过去,让周家养着她就算周巧娘去世了,可那孩子也有十七八岁了吧,在乡下都是结婚的年纪了,接回来做什么?”
说完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林建明面色很不好,稳了稳情绪,才继续道,“建明,那孩子一直都在乡下这些年你不是一直每个月都寄钱过去吗?当年还给了钱给那个周大槐,送了他大儿子去当兵,又给他二儿子安排在了公社的粮站里上班你做了这么多也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好好的照顾那个孩子。可是现在周巧娘一去世,他们就打电话给你,说他们照顾不了了,要你把她接过来?”
拿了这么多的好处还嫌不够,现在还想把那小的送过来,拿更多好处吗?
林建明再暗叹了口气,道:“是林窈她周大槐说,是林窈她妈妈过世之后,林窈就坚持一定要来找我,如果他们不同意,她就会自己来学校找我他们总不能一直把她绑着关着,如果这样出了事或者她真的自己跑了过来,学校肯定会传出风言风语新兰,今天校长找了我,说刘副校长病休,准备提我上去,任代理副校长。”
这个时候可一点岔子都不能出。
而且不管他有多不想面对那段记忆,但林窈的的确确是他的女儿。
他离开周家村的时候她已经八岁。
要说一点感情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
赵新兰听到林建明这话又是一愣,先是一阵惊喜,然后越发的厌恶林窈好好的天大的喜事,可偏偏却插了根搅屎棍。
她面色变来变去,理了理头绪,道:“那就更不能接她回来了!”
林建明看她,面上晦暗不明。
赵新兰道:“建明,你想想,不管是学校还是我们大院,对你在乡下的那一段事情都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如果我们现在突然把那孩子接回来,你想想学校和周围的人都会传出什么话来”
林建明面色难看,他想说什么,可赵新兰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就接着道,“我知道,当初那些事你没有错,我们已经分开,你再婚,有孩子,那都是正当的,更何况是那时那种情况,你受到了那么多不公平的待遇和磨难,能活下来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