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举人为了谢天恩,会在桂榜当晚请些好友去看戏。
戏子伶人操守的是贱业,然而在这一天,倘若高中的举人们兴致极佳,周围的人会恭维着求他们上台风流一把,一曲长袖裙裾飞扬,咿咿呀呀唱两声的举人有很多。
魏席坤说的津津有味,不停的暗示谢行俭今晚也上台逗乐一番。
谢行俭没有拒绝,听魏席坤说,举人们都喜欢争着在鹿鸣宴前一晚开嗓,因为这其中有好的意味存在,老一辈的人常说,当夜高歌一曲,此后官途亨达一世。
谢行俭虽不信一张嘴能唱响一个人的命运,不过他今个真开心呀,唱两句发泄发泄不为过吧?
他默默的在心里哼了两句,曲乐回肠间,却有几份韵味在。
他没学过吹拉弹唱,对戏词的了解还停留在上辈子,前几年在县学的时候,偶尔夜里学累了,他会哼两首上辈子听过的歌,不过后来魏席时说他吵人,他便从此再也没唱过。
今晚他请了一堆同窗好友去赏玩听戏,他又是解元,按魏席坤的说法,被推上台唱几句的可能性很大。
*
听到自己中举,晕了一场的魏席时整理好凌乱的衣衫,鞋都跑掉了一只,人还没来到谢行俭租住的小院子,惊喜的叫声就已经传进来了。
“行俭!行俭!”魏席时手舞足蹈的高喊,“你中了!你中解元了!”
谢行俭舒坦的往嘴里丢了颗糖,甜的腻人,搁在平日,他是决计不吃这样的甜食,只不过今日他中了解元,他爹为了散福,一口气提了五大袋的糖果回来。
魏席时进来前,几波道喜的人刚走,桌上剩下一堆没吃的糖果,谢行俭心情颇好,便含了一颗在嘴里。
糖果是甘蔗汁熬酿的,舌尖一翻滚,甘蔗汁水顺着喉咙直达胸腔,甜蜜了他的心口。
魏席坤站起来,面带关切的问,“时哥儿身子可好些了?”
谢行俭也站起来看着他,魏席时弯着身子穿鞋,仰起脖子,笑道,“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一时高兴过了头,嘿嘿,不比行俭厉害,中了解元还如此淡定……”
谢行俭两颊生红,顺了顺刚被他爹逼着换上的新衣,道,“我哪有你说的这样,眼下桂榜放下去都半天了,我这心啊,还蹦的飞快,到现在都没慢下来呢!”
魏席时鞋穿到一半,跳起来抓着谢行俭的双臂求证,“你没骗我?让我摸摸看,哈哈哈哈……”
谢行俭脸一黑,甩开魏席时的手,嗔怒道,“越发没个人样了,才中了举,怎么言语间就如此放荡……”
魏席时忙笑道,“嘿嘿,开玩笑开玩笑,我刚才其实在夸你呢,我一听我居榜上四十名,当场就惊的头发晕,你倒是冷静,瞧瞧这一桌的瓜子糖果茶啥的,你似乎还有力气招待道喜的人,我压根就没心思,刚才去我那道喜的,全是我爹一人帮我招待,我手脚发软,提不起劲,这不,睡了一觉才赶你这来。”
谢行俭笑,“你这不过是狂喜晕了头罢了,前朝中举当场癫疯的人都有.……”
“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刚才在路上听到的一件事,似乎真有人癫狂了。”魏席时坐下,挑着眉笑了两声,熟稔的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谢行俭和魏席坤面面相觑,问魏席时这人是谁。
“能是谁?”
魏席时剥了颗花生丢进嘴里,斜睨着两人,眼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吴子原!”
谢行俭和魏席坤不做停留的齐声道。
魏席时拍点手上的花生壳,笑道,“可不就是他,疯疯癫癫的在大街上跑……”
谢行俭心咯噔一下,脱口而出,“他没中?”
“岂止没中!”魏席时不屑的哼了声,“他连副榜的边都没摸到。”
“不应该啊……”
谢行俭身子往椅背上躺,喃喃道,“吴子原在清风书肆出的考集,虽然不能和咱们的相比,但我瞧了上头的题目,还是有些用处的,他既然能出那般的考集,怎么自己乡试却没中?”
“谁知道呢?”
魏席坤嗤了一声,他和林邵白是一路子的人,为人低调,因此尤为不喜吴子原平日没事喜欢显摆自己的作风。
魏席时舒舒服服的喝了口茶水,这才将他听来的八卦与两人说了。
“吴子原同一条号房巷道的秀才说,第三场吴子原吃坏了肚子……”
谢行俭唔了一声。
“那不过是借口罢了——”
林邵白大步跨进来,身上的衣服很新,隐约还能看到折痕,走过来时,面上的笑容和煦如暖阳。
一看就知道他榜上有名,且考的不错。
林邵白考的确实不错,一甲第二,紧追着谢行俭。
魏席时立马站起来,恭喜了一声林邵白高中后,狐疑的问道,“邵白兄何出此言?莫非吴子原没中另有缘故?”
林邵白先是回了一礼,又捡了几句好话恭贺谢行俭喜得解元称号。
“你们有所不知,”林邵白道,“吴子原落榜是他自己作的——”
谢行俭忽然想起第一场考完后,林邵白过去找他,说吴子原当着其他秀才的面,大谈特谈国子监的事。
谢行俭未动声色,只问,“他是不是被人陷害了?”
林邵白瞥了一眼谢行俭,道,“不愧是在大理寺呆了一阵,我才说两句,你就知道了。”
谢行俭笑,“吴子原那种性子,迟早是要吃亏的,我倒是没想到,这报应来的这么早,还偏偏在乡试考场上。”
魏席坤愣了愣,插嘴道,“你们打什么哑迷,他到底咋啦?又是被何人害的?”
魏席时也跟着急,“怎么外头没人说这事?若吴子原真是被别人害了,他怎么不去鸣鼓申冤?”
林邵白哈哈大笑,“他呀,纵是有怨气,也无处可撒!”
这话跟没说是一样的,魏氏兄弟被吊着胃口难受,只好求问谢行俭。
谢行俭能猜到大致的故事走向,但具体的还要林邵白来说。
林邵白笑够了,便将吴子原被害的事说了出来。
“下药?”
魏席时惊的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他质疑道,“入场前,官差都验过夹带,这泻药怎么可能出现在号房?”
魏席坤则拧着眉头,突然道,“会不会是驱虫药?”
谢行俭赞许的冲魏席坤点点头,“若是误食驱虫药,其药效可比泻药厉害多了,摄入量过多,不死也要残!”
“我与吴子原所在的号房离得很近,”林邵白道,“他几乎每场休息的时候,都被人围着,他自诩学识渊博,当着众人的面,对刚考过的乡试题点评不断,甚至还大不敬的将他在京城出的乡试考集与之相比,言辞间,多有贬低之意……”
谢行俭闻言,捂着脸为吴子原默哀,这孩子空有一个读书脑子,怎么情商那么低。
乡试还没考完呢,他就敢大放阙词,说自己考的如何如何好,这让那些没考好的秀才们如何自处?
这样拉仇恨,不害他吴子原害谁?
吴子原还无脑到当众诋毁抨击平阳郡的乡试题,他难道不知道号房周围到处都有人监视着吗?即便当时处于休息时间。
谢行俭觉得他有必要再阴谋论一些,说不定那驱虫药就是官家的意思。
不然为何吴子原中了招,却不见他敲鼓鸣冤?
怕是已经被官家请去喝过茶了吧?
官家没要他的命已经算不错了,吴子原当然感恩戴德的不行,对外只能说是自己吃坏了肚子。
至于后来吴子原为何当街撒泼,谢行俭将其归结为桂榜出来后,吴子原心里落差大,一时接受不了才如此的吧。
不过,依吴子原当初在罗家书肆对他的态度,他觉得吴子原之所以发疯,大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他。
他一朝高中解元,而吴子原则落榜无人知,这样大的刺激,不发疯才怪。
*
今日是放榜的好日子,几人不欲说这些糟心事,落座后,四人说起这回乡试生员情况。
几人中,唯有林邵白亲自去贡院看了榜,他还花银子买了份小报,摊开后,纸上的墨迹还未彻底干透,想来是别人才写出来的。
谢行俭和魏氏兄弟起身围上去,看了一会儿,三人又坐回去,良久未语。
好半晌,还是谢行俭起了头。
“林大山……没中?”他倒吸了一口气,不敢置信的又看了一遍名单。
林邵白呷了口茶,道,“我没买副榜名单,林大山他排在副榜首位。”
“副榜?”谢行俭想起林教谕说过不会送林大山去国子监,那么这副榜等同于没用。
“可惜了……”谢行俭感慨,“考前我还说他必中,没想到……”
“他不中也是有原因的……”林邵白放下手中的茶杯,啧啧嘴,高深莫测的来了一句。
谢行俭:“?”
他怎么感觉林邵白和年幼时期的赵广慎有的一拼了,消息真灵通。
见大家一脸好奇的看着他,林邵白咧嘴笑了笑,还好嘴角没有长胡子,不然,他快要抚须大笑了。
“你们不在雁平,自是不知县学里的事。”
林邵白笑的暧昧,“林大山他呀,迷上了一位姑娘,挨着林教谕的棍子,追了那位姑娘好几个月了!”
“哦~”
听八卦的三人笑的邪气,异口同声的拉长声调。
原来林大山误闯了美人关没出来啊——
一门心思在情情爱爱上,怪不得考不上举人。
说到姑娘,林邵白不免又要调侃谢行俭和罗棠笙的事,谢行俭大马金刀的往后一躺,凉凉的怼林邵白年纪比他大,至今还没定亲呢,所以林邵白有啥好得意的。
一句话逼的林邵白闭了嘴,至今没人要的林邵白只好将话头转移到魏氏兄弟身上。
魏氏兄弟更嚣张。
魏席时:“不日完婚。”
魏席坤:“我也是。”
在场的唯一单身狗林邵白:“……”
一旁的谢行俭呆愣住,这才想起莲姐儿快十五岁了。
当年谢魏两家约好,待莲姐儿满十五就嫁入魏家。
谢行俭这一年在大理寺和准备乡试之间,忙的脚不点地,一时竟然忘了魏席坤马上就要真正的成为他的侄女婿。
他一年没回家,这次回来,他爹娘为了让他好好的温书不分心,家里的大小事一概不拿到他跟前说道,他理所当然的没注意到,家里正在准备莲姐儿的喜事。
他就说嘛,魏席坤考上举人后,顾不上与魏老爹庆祝,第一时间就往他这里跑,原来是在暗示他与莲姐儿成亲的事。
当初他听到魏席坤和莲姐儿定亲一事后,在魏席坤准备外出游学时,曾经说了一嘴,笑说魏席坤要想娶莲姐儿,一个秀才功名可不行,怎么滴也要拿一个举人老爷回来。
当时魏席坤红着脸一个劲的点头,谢行俭没当真,他之所以那么说纯粹是开玩笑,不想,魏席坤当了真。
所以,这才放榜第一天,魏席坤就守在他这,等着有关聘礼下定的消息。
谢行俭借着喝水的动作,瞟了一眼魏席坤,这傻小子倒好,搓着手对着他傻笑。
谢行俭一口水险些喷出来。
也是难为了魏席坤,到底是年纪大啊,就是比林大山有定力。
人家林大山美人关面前失魂落了榜,魏席坤有出息,一步越上了乡试前十的位子。
对,没错,魏席坤考的相当不错,榜上第八。
现在林邵白和魏席时还在,谢行俭不方便拉着魏席坤问婚事,林邵白孤家寡人一个,也不太想聊这个,当即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乡试上。
林邵白知道的多,照常是他来说有关乡试的情况。
“今年下场的秀才是新朝建立以来,人数最多的,因此正榜录取人数头一回突破了八十,足足有八十九人。”
“副榜呢?副榜人数有涨吗?”魏席时还在纠结林大山的事。
谢行俭白了魏席时一眼,“顶破天不会超过十五人,副榜特殊,上了副榜的秀才,唯有两个选择,要么去国子监,要么卖名额。”
“国子监三年前开始招收优监生,如今生员充足,所以副榜的名额定会缩水。”
“对,”林邵白道,“副榜人数确实不多,今年堪堪才九人,咳,大山兄弟居榜首。”
众人默然。
谢行俭觉得林大山这个活宝怕是不会伤心,只不过林教谕……
“大山兄弟一顿打是逃不掉的!”
林邵白悠悠道,“你们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林教谕天天拿着教鞭管着林大山,林大山也是活该,林教谕不让他做什么,他就偏要做,每回都被打的屁.股肿老高……”
谢行俭忽而觉得手掌发疼,他蓦然望着已经看不出伤痕的左手心,这里,曾被林教谕打的血肉模糊。
现在回想起来,他莫名还觉得手掌透着股疼劲。
林教谕的鞭子可不是盖的,打一顿,要疼半个月。
当初宋齐宽被打的直接晕了过去……
宋齐宽?
谢行俭一愣,忙拿起桌上的榜单,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后,确定没有看到宋齐宽的名字。
魏席坤问他找谁,他随口回了一句宋齐宽。
“他和宋齐周都没中。”魏席坤道,“我刚也看了两遍,不知道副榜有没有他们。”
谢行俭吁了口气,宋齐宽没中也好,不然明天的鹿鸣宴,他肯定是会见到宋齐宽的。
从宋齐宽谣传谢行俭当初院试巴结学政官就可以看出来,宋齐宽这人非常记仇小气,倘若明天鹿鸣宴上,宋齐宽看到风光无限的谢行俭,怕是一口牙都要咬碎。
林邵白见谢行俭垂着脑袋目不转睛的盯着左手看,意识到刚才一番话戳到了谢行俭当初丢脸挨打的难堪,连忙转移话题,道,“你让我们晚上过来,是准备请我们看什么戏啊?”
具体什么戏,谢行俭还真的不清楚,找戏班子的事,全权由他爹操持。
正好谢长义端了一盘时兴的水果上来,笑道,“郡城的戏班子多,今天晚上都被请去各大举人家唱,我看了眼戏折子,有《崔氏状元记》、《刘举人探案》、《阮女求夫》等等。”
“你们几个如今是举人老爷,我应景点了一出刘举人探案,若闲得发慌,后面一台便是阮女求夫,好听着呢!”
林邵白与魏氏兄弟忙起身拱手谢过。
谢长义挺了挺腰板儿,拍着谢行俭的胳膊,“小宝这孩子高兴,还说要给你们唱一曲呢!”
林邵白和魏席时闻言立马噗嗤一笑,因为有谢长义在,两人不敢笑的太过分。
魏席坤很淡定,毕竟劝说谢行俭上台露两嗓子的就是他。
谢行俭耳垂红的滴血,胡乱摸索着桌上的茶水就往嘴里灌,好掩饰浑身的不自在。
唱两句怎么了?今夜是他的专场,没啥好丢脸的!
谢长义见几个孩子突然不说话,以为是有他这个大人在,所以不方便说,便笑着将果盘往前一推,招呼着林邵白他们吃,自己则快步离开了堂屋。
谢长义一走,林邵白和魏席时忍不住了,拍着桌子大笑起来。
谢行俭站起来踢踢两人,涨红了脸庞,叫嚣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我下脸面唱几句给你们听,你们还嫌弃不成?”
“不嫌弃,不嫌……噗……”林邵白绷不住不笑,说的话断断续续。
魏席时被魏席坤瞪了一眼,笑的稍微收敛些,不过,如果能忽略掉脸上肌肉抽搐就更好了。
谢行俭索性也不理这几人,拔开腿准备去院子里找个角落开开嗓。
他一走,屋内顿时笑声四起,包括魏席坤也笑的合不拢嘴。
“堂哥,你咋把行俭忽悠成那样——”
魏席坤立马捂住魏席时叭叭不停的嘴,小声警告道,“小叔才走你就说,等会他听到了,后果你负责!”
魏席时吓了一跳,忙起身往院子里看,发现谢行俭正背对着他们,站在角落踢着石头不知道在干嘛。
“估计在开嗓……”林邵白一语道破。
魏席时瞪大了眼,“今晚真的要唱啊?”
“唱怎么了!”
魏席坤一脸得意,“乡试鹿鸣宴前一晚,举人们都会上台展示一番,虽说戏腔子伶人卑贱,可今晚不同啊,小叔中了解元,他心底高兴,乐呵乐呵的唱两句,不可么?”
林邵白挑眉,一个字,可。
魏席坤又看向魏席时。
“这,这,这,诶……也不是不可……”
魏席坤捏捏自家堂弟垮下的脸蛋,道,“咋回事啊,瞧着你要哭不哭的……”
魏席时摸了一把脸,离开椅子往外走,走两步回头看了两人一眼,意味深长的道,“你俩啊,今晚有耳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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