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折回京城时,因谢行俭着急,所以居三赶车的速度比之前还要快些,三天的日程硬生生缩短成两日半。
当天下午入了京城后,谢行俭让居三将马车赶到了吏部门口,他跳下马车后,顾不得洗去身上连日赶路的疲倦风尘,就火急火燎的来到考功司前院找宋通。
宋通捧着一卷文书正在检阅,看到通报进来的谢行俭后,面带诧异。
“何事如此慌张?”宋通足足愣了三秒钟,“你不是已经出城回老家了吗?怎么还来了吏部?”
谢行俭弯腰一礼,努力的平息喘气,冷静的答道,“学生途径煌盘郡时,遇上一事看不明白,便想询问询问大人,这才返程回了京城。”
宋通放下手中的折子,饶有兴致的道,“说说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能叫你半途折返?”
谢行俭觑了一眼宋通桌上垒码高高的升调贬斥的折子。
宋通目光悄无声息的跟着落在左手边的折子上,瞧出了谢行俭的迟疑,宋通斟酌了一下用词,道,“考功司的折子不日就要送至皇上跟前,若无意外,后日就会快马加鞭发给各地郡城的郡守。”
谢行俭眉头皱着,缓缓道,“这本不是学生该插手、该说的话,但还是请大人复查煌盘郡的折子。”
“煌盘郡?”宋通挑眉,“你既知你的身份干涉考功司的折子不妥,为何还要跟本官说这些?”
宋通话是这么说,手却在一堆折子里翻找,抽出印有煌盘二字的折子。
宋通重看了一回煌盘郡送来的政绩书,上面虽用词夸张了些,但各地郡守为了挪挪位子,多少都会在功绩里面掺点水,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宋通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宋通啪的一下合上折子,“煌盘郡郡守上任三年期满,虽无大功却也无过失,按理调回京城是理所当然的,且他出身世家旁支,朝廷前两日就有大臣上书言及其勤恳卑躬,爱民如子,意图想将他调回京城。”
“煌盘郡是夏旱冬涝的贫瘠之地,在其上任期间,报上来的税收并没有减少,反而逐年递增,可见这位郡守大人用了心,才使得煌盘郡收成如意,单单这一点,皇上听了必会奖赏他。”
谢行俭心一凉,沉声道,“大人可知煌盘郡郡守与当地大户蛇鼠一窝,沆瀣一气,视人命如草贱的事?”
“这你从哪里听来的?”宋通语气严肃起来,“这种话可不能捕风捉影,当心闪了舌头!”
谢行俭冷笑一声,脸上带着一种无奈,“学生做事向来依律讲究证据,煌盘郡每年到了六月,当地大户刘家庄便会从外地买奴仆进来屠杀祭天,然这事煌盘郡人人皆知,却屡见不鲜,真真叫人心寒。”
宋通哗的一下站起来,质问道,“当真一郡百姓都知情?且没人站出来阻止?奴仆虽无人言,可也不能肆意滥杀无辜!若此事真的如你所言,煌盘郡的郡守脑袋杀十回都不为过!”
谢行俭面庞冷漠,淡淡道,“人心何其歹毒,学生听煌盘郡的人说,他们为了求雨,杀的是死契奴仆,所以朝廷管不着,学生听了着实觉得好笑。”
“朝廷《户婚律》中,明确规定,老百姓卖身为奴,即便签的是死契,主人家也不可随意夺人性命。”
谢行俭看了一眼认真听他说的宋通,继续道,“然而,煌盘郡的郡守不但不按律惩处刘家庄,反而道貌岸然的将煌盘郡所谓的风调雨顺当做噱头,试图以这个在自己身上渡金,从而达到升官的目的,踩在奴仆枯骨之上往上爬的人,哪里配做一郡父母官!”
宋通不可置否的点点头,视线落在煌盘郡折子印着的大大“升”字上,顿觉讽刺意味十足。
“此事本官会上报给于大人。”
宋通慢慢抬起头,午后的阳光从雕花窗格里投射进来,洒在面前年轻人义愤填膺的脸上,宋通心里小小的被碰撞了一下,随即放轻语调道,“你说的,本官自会留心去查,只是这件事关乎一郡郡守的名声问题,此事事关重大,你且在京城多留几日,待查清,皇上会派人过来招你问话。”
谢行俭没面过圣,一听日后要见皇上,顿时紧张起来。
宋通走到他跟前,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缓缓的展开微笑,“此事若落实,属你功不可没,你只需放宽心就是。”
谢行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有没有功劳他没想过,他就是看不顺眼刘家庄的做派,倘若任由刘家庄胡来,这天底下不知道要有多少无辜之人冤死在小山腰上。
“你来吏部的事,除了本官,没有其他人知道吧?”宋通突然问。
“没有,”谢行俭如实答,“除了学生身边两个可以信任的,学生没有跟外人说过。”
宋通道,“煌盘郡郡守有来头,没有铁证如山,吏部很难撬开他的嘴,你回家后别打草惊蛇,查证的事,本官会和于大人商量,若查到苗头,此事会移交都察院,自有徐大人处理。”
“学生知道,”谢行俭道,“学生回去了一定会守口如瓶,不过学生所言之事千真万确,还望大人能早早的将恶人绳之以法,也好还那边死于绞杀刑架下的老百姓一个清白。”
宋通一口允诺,谢行俭回到北郊后,宋通立马拿着煌盘郡的升迁折子去找了于尚书。
宋通将谢行俭上报的实情转叙了一遍,于尚书听完后大惊失色。
“吏部在本官手上才稳妥一些,本以为这次各地折子递上去,本官就能跟皇上交差,没想到中途煌盘郡竟然捅出了这样的篓子!”于尚书恨恨道。
“强者屈之,爱民如子。曰予用威,谁其恤之。”宋通道,“真真可笑,煌盘郡郡守视而不见底下大户滥杀无辜,此事若被皇上知道了,定会龙威大怒。”
于尚书眯起眼,当即放下手上的活,踹上折子,与宋通一同进了宫。
*
谢行俭回到北郊呆了两天,期间他没有往外跑,便是魏氏兄弟对他突然折返回京的事都不知情。
六月十一,有人敲开了谢行俭家门。
来人是宫里的太监。
简言意骇的将事情跟谢行俭说了。
原来煌盘郡的事有后续了。
煌盘郡郡受被贬,刘家庄擅自买奴仆屠杀的村长等人被收监押到京城,如今正在刑部大牢呆着呢。
来的太监姓钟,此人刚好是钟木鸿的族叔,钟大监从侄儿嘴里听过不少有关谢行俭的事,考虑到谢行俭是钟木鸿在京城少有的朋友,钟大监见谢行俭穿着粗布衣裳就跟他往宫里走,连忙拉住谢行俭,好心的劝他换身衣裳。
谢行俭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此行去见的不是普通人,而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可不得好好的捯饬一番。
王多麦立马找出衣柜中布料和绣工最好的两件衣裳,一红一绿。
谢行俭不喜艳色,便挑了那件草绿长袍。
钟大监摇摇头,示意谢行俭穿红色。
“喜庆!”钟大监偷笑。
谢行俭:“……”
又不是成亲,他穿一身红太骚了吧。
钟大监佛尘一扫,吊着嗓子笑的一塌糊涂,神秘道,“谢书生听咱家的准没错。”
谢行俭见钟大监笑着脸上的粉都纷纷往下掉,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钟大监是钟木鸿的族叔,谢行俭想,钟大监应该不会害他吧。
只是这红袍……
红袍和绿袍都是罗家送来的,听罗家下人说,衣服是罗棠笙亲手缝制,专门送给谢行俭拜客会宴所用。
两件衣袍都很雍容华贵,就是因为太过华丽,谢行俭拿到手后,虽感激罗棠笙一番心意,却没有上身穿过。
主要是他没机会穿,平时去吏部或是国子监都有专门的衣衫,所以这两件衣裳都被他交给王多麦压在箱底没动。
钟大监捂着嘴笑,望着换了红袍的谢行俭,连连点头,“咱家在京城呆了数十年,见过不下万人穿红服,只是那些人,要么是身姿不标杆撑不起来,要么就是容貌欠缺了些,倒是谢书生穿的十分了得,皮肤虽不是顶白,却也不黑,这衣裳做的也是巧,衣摆不长不短,服服帖帖,要咱家说啊,谢书生这般好容貌,就该多穿红袍。”
说着,钟大监尖锐的笑声走在屋内传开。
谢行俭听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被一个男人,咳,太监盯着看半天,还听太监毫不遮掩的夸赞另外一个男人,真是活见鬼。
钟大监在宫里呆久了,但凡谢行俭眼珠子动一下,钟大监都能猜到谢行俭在想什么。
见谢行俭神色稍显不虞,钟大监像是没看到似的,笑眯眯的领着谢行俭进了宫。
*
谢行俭来京城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进宫,长这么大,也是头一回面圣,不免有些紧张。
跪拜后,敬元帝和气的招呼谢行俭上前。
视线停在谢行俭的红袍上,敬元帝顿了顿,目光越发的柔和。
此番召见谢行俭的宫殿不知为何名,谢行俭进来时没注意看牌匾,他低垂的眸子扫了一眼周围的摆设,觉得这里应该是皇帝与大臣议事的御书房。
殿外蝉鸣声不断,室内却冰爽透凉。
御书房四周拢了几盆冰块,此刻正幽幽的冒着气,怪不得屋内的人感觉不到一丝热意。
屋内还有一鼎香炉正燃着袅袅龙涎香,气味清淡,谢行俭吸入一点后,内心的紧张感似乎被安抚不少。
谢行俭进去时,里头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敬元帝完全没有当日下令斩杀宗亲王的狠戾,和蔼的让谢行俭误以为是邻家大哥哥。
行礼后,有侍女带着他坐了下来。
他抬眸往前看,与他隔开几人的位子上,赫然坐的是徐大人。
徐大人身旁坐的应该是刑部尚书,再旁边的人,他也认识,此人是大理寺卿木庄木大人。
木大人果然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整个御书房,除了他,应该就属木大人最小了。
木庄容貌不及徐尧律俊美,却恰到好处的有一种豪爽正气环绕在他周围。
木庄不似徐尧律冷淡,也不似刑部尚书老成,此时坐在那面上带着浅浅笑容,端着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清贵气质。
他实在想象不出,这样干净清秀的人会是令犯人闻风丧胆的大理寺卿。
木庄神经敏锐,即便没正面看谢行俭,余光也能察觉到谢行俭盯着他看。
谢行俭见偷看被人逮住,忙偏过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规矩的坐好。
敬元帝先是和三司并吏部尚书就煌盘郡虐杀奴仆一案下了定论。
果真如钟大监所言,煌盘郡郡守被贬,刘家庄的领头人被抓。
谢行俭纳闷,既然事情已经办妥,为什么敬元帝还要宣他进进宫?
难道要恩赏于他?
谢行俭想到此,不由得心潮澎湃起来。
谢行俭做的位置比较靠后,虽然离敬元帝比较远,但御书房宽广,即便站在角落,都能听到敬元帝温厚的说话声。
“孙之江十几年来霸守吏部,使得吏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敬元帝声音带着威严,“吏部是六部之首,断不可昏庸,各地升调全靠吏部,朝廷能不能出定国□□的臣子,全靠吏部左右,吏部安稳,朕就能安稳。”
“煌盘郡一事,多亏吏部及时揪出,否则这般混账的东西都能招进京城做官,岂不是让朝廷百官心寒?”
于尚书诚惶诚恐的应是。
敬元帝又将煌盘郡郡守和刘家庄一甘人等痛骂了一顿,突然话头转到谢行俭身上。
敬元帝端坐上手,问道,“听说你是国子监的学生?”
谢行俭忙跪下,却被敬元帝抬手阻止,“无须多礼。”
谢行俭只好谢恩站着答话,将有关他从平阳郡赶来国子监求学,以及年初入了吏部当差等事三言两语说完。
敬元帝微笑的点点头,“年少才学斐然,不错不错,朝廷就需要你这样的新秀学子充实。”
谢行俭谦虚的笑笑,敬元帝像一个大家长一样,将谢行俭又夸了一番。
什么有勇有谋,什么胆大心细等等之类的话,听得谢行俭浑身顿时有些不自然起来。
他突然想起钟大监,钟大监夸人也是一溜的好词,果真是近朱者赤,伺候皇帝久了,待人处事的方式都是一样样的。
敬元帝学问很是不错,也是个话唠,一口气甩出一堆锦绣词句,谢行俭不知如何搭腔好,这时,御书房突然有人轻轻笑了两声。
声音不大,但大家都听到了。
谢行俭好奇谁这么大胆,竟然敢打断皇上说话,还这么突兀的笑出声。
他抬眸一看,发现这人是木庄木大人。
木庄擒着笑也在看他,谢行俭忙拱手。
木庄跟着站起来,依旧笑着,“皇上说了半天的话也该口渴了,不如让臣来跟谢书生说吧?”
敬元帝哈哈一乐,还真的有侍女伺候了一杯茶给敬元帝。
谢行俭懵逼了。
啥情况?
听木大人的意思,莫非敬元帝铺垫这么久,是有坑,呸,有事等着他?
要么说谢行俭第六感准呢!
下一秒,木庄就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让小人去大理寺?”
谢行俭差点没站稳,好在身后就是座椅,他一屁股跌坐在上面,倒避开了一场在皇上跟前失仪的过错。
木庄说完后不再开口,将场子再次交给敬元帝。
敬元帝喝了口茶,平静道,“听底下的人说,你当年院试刑律篇考的不错?”
谢行俭“啊”的一声,见屋内几人都在看他,忙忐忑的点点头。
因为他院试刑律篇考的好,所以就让他进大理寺?
真要是这样,那天底下精通刑律的书生岂不是羡慕死他?
能进大理寺当值,那可是天上掉馅饼,哐当的一下砸到他头上,可惜,砸的有点重,他现在有晕乎。
“如此甚好!”敬元帝道,“去了大理寺,你跟着木卿,他会安排好你的去处。”
谢行俭呆呆的点头,敬元帝很快就让他离开御书房,见其他人岿然坐在椅子上不动,他心想敬元帝与他们接下来谈的事,应该是不宜让他听到。
领他出宫的还是钟大监,钟大监脸上的□□似乎重新涂过了,脸蛋比粉刷的墙还要白。
笑起来时,眼角细纹将□□撇开,霎时就像脸上出现了裂痕一样怖人。
谢行俭进御书房时,察觉到敬元帝看到他一身红袍时,脸上似有若无的露出笑容,想来敬元帝很满意他初次面圣的打扮。
临近宫门,谢行俭忍不住偷偷问钟大监为何安排他穿红袍。
钟大监眼角的纹路加深,翘着兰花指点了点谢行俭身上的红袍,紧着尖嗓子笑,“倒也不是咱们皇上喜欢臣子穿红衣,只是后宫的孝圣皇太后喜欢……”
钟大监眼神往周边瞟了瞟,见巡逻的兵卫远远走了,这才压低声音道,“皇太后当年进宫后,坐的不是正宫娘娘的位,民间传言只有正室夫人才能穿正红的衣裳,皇宫礼教森严,正室与妾之间自然也是遵循此种礼法。”
“可事儿就是这么巧,皇太后身为妃嫔,最为喜欢穿红装,娘娘作为后宫独一无二的贵妃,自然一堆人眼珠子挂在娘娘身上,太上皇当政时期,娘娘有一回穿了一件正红色宫装,被御史大夫狠狠参了一本,娘娘还为此被禁了足呢。”
谢行俭听得一头雾水,所以呢?
这跟让他穿红袍有什么关系?
钟大监捂着嘴,笑的直不起腰,“咱们皇上是大孝子,体贴娘娘爱红衣的心思,继位后曾一心想废掉红色非正室才可穿的礼法。”
钟大监招呼谢行俭靠近些,躬着腰低语道,“这礼数怎能轻易废!后来宫里突然传出皇上喜爱红色的流言,久而久之,宫里宫外,人人都穿红色,自然而然,皇太后也能穿。”
谢行俭恍然大悟,原来敬元帝喜爱红色的出发点是为了生母,听完后他笑了笑。
怪不得老侯爷总说敬元帝虽手段毒辣,却是明君。
敬元帝为亲娘废礼法不成,并没有恼羞成怒,而是委婉的影响他人,循序渐进的替皇太后争得穿红装的自由。
真真是一位有耐心的帝王啊。
钟大监直起腰,笑道,“所以咱家才劝你穿红色,不光喜庆,皇上看了也乐呵。”
谢行俭拱手谢过,出了宫门,钟大监就回去了。
*
他从家里临走前,曾交代居三过来接他,只宫门前,平民老百姓的马车不能逗留,所以居三便将车停在街尾。
谢行俭悠哉悠哉的往街尾走,煌盘郡一事轻松解决,他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刘家庄绞杀人祭天,他本可以像那些绕道而走的行人一样漠不关心,可他良心上过不去。
所以他辛苦折回京城跟宋大人说这事,宋大人笑说皇上会赏他,没想到竟然给了他这么大的饼。
大理寺是什么!!
掌折狱、详刑、鞫谳之事,官署名和刑部以及徐大人手中的都察院合称三司,其长官木大人位列九卿,皇上命他跟着木大人后头干事,简直比赏他黄金万两都要划算。
他要是成功搭上了木大人这条船,说实话,即便他以后乡试不如意也能混口饭吃。
试问京城谁不给大理寺面子。
当然,谢行俭从来没想过乡试会考砸,然后舔着脸跟木大人讨饭吃。
下场前,他若能去大理寺镀一层金是万幸,日后再去翰林院也好当差,毕竟翰林院里的老翰林思想有些古板,唯有身上有资历的人,老翰林才会给几分好脸色。
谢行俭美滋滋的遥想着未来的锦绣为官生涯,突然一辆马车停在他身边。
车夫跳下来,有礼的说木大人找他车上一叙。
一听是木大人找他,谢行俭忙钻进马车。
木大人性子干练,别看他笑眯眯的一张脸,做起事来严肃认真。
一上车,就将为何敬元帝会将他安排在大理寺的原因说了。
原来这里头竟然有徐大人的推荐。
“你救过允之的爹娘,他最是念恩情的人,只不过你和他都是平阳郡人士,他不好将你弄去都察院,以防有多舌的小人拿你俩的出身说事。”
谢行俭了然的点头,心里对徐大人的感激越发的深,没想到因为他当时的一个小小举动,竟然惹得徐大人记这么久。
他能来国子监也多亏了徐大人,如今调去大理寺,也有徐大人的功劳。
“本官并不是只听允之的建议。”木庄突然道,“他推荐的人,肯定是好的,但这人若不适合大理寺,即便学问再高也不行。”
“你的底细,本官一清二楚。”木庄不紧不慢道,“若要本官选国子监监生入大理寺,你不是最佳人选。”
谢行俭心头一跳一跳的,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蓦然一紧。
他犹豫了一会,道,“小人心知肚明,若小人适合大理寺,当初朝廷在赤忠馆选人的时候,大概率会被分到大理寺,然而小人去了吏部……”
木庄直言快语,“你说的对。”
谢行俭:“……”
感觉胸口被扎了一刀是怎么回事?
木庄立马又补上一句,“当初朝廷选人,本官确实没看中你。”
谢行俭:“……”
好了好了,他知道他不配进大理寺,但能不能给他留点面子别说了,好丢脸。
木庄见谢行俭脸色红中带黑,顿时哈哈大笑道,“你也莫要沮丧,你也是香饽饽一块呢。”
谢行俭:“?”
这是打两巴掌给他一个甜枣吃?
木庄忽略掉谢行俭露出的不相信,继续道,“允之想将你调去都察院却无从下手,这事刚跟你提过。”
“除了允之,还有一人为你的事奔波过。”
谢行俭愣住。
还有人?
木庄百无聊赖的叹息,“要么说你是香饽饽呢,你能去吏部,多亏宋通宋大人,是宋大人非要安排你去吏部。”
谢行俭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宋宋宋宋大人?”
木庄微微点头,“宋大人没跟你说过?”
谢行俭猛摇头。
木庄掩耳盗铃般的捂住嘴,轻飘飘道,“哎呀,这下坏了,宋大人不与你说,就意味着这事是秘密不能说,坏了坏了……”
毫无忏悔之意的木庄捂着脸,又说了一堆对不起宋通的话。
然并卵,宋通已经被他出卖了。
谢行俭默默的翻了个白眼。
言归正传,木庄复又道,“之所以答应允之让你呆在大理寺,是因为大理寺有一事需要你来做,也只有你能做。”
谢行俭顿时来了兴致,大理寺竟然还有事非他不可?
嘿嘿,这帽子给他戴的有点高,不过,他喜欢!
“最近京城读书人之间盛传的考集,是出自你之手吧?”木庄笃定的问。
谢行俭点点头,不知道木庄突然提起这个是为什么?
“本官看了,文采和逻辑俱在,不愧允之和宋大人赏识你。”
木庄笑,“刚才说你不适合大理寺,也是因为你的学识原因,你在同年龄段的书生中,算是样样出色的,唯独有一点,还欠缺点火候。”
谢行俭呼吸一顿,眼睛直直的看着木庄,似乎在无声的问——他到底哪点不好。
木庄轻声道,“你心不狠。”
“书本框的你太紧,人容易偏感性,然而,大理寺不需要心太善良柔软的人。”
“听说宗亲王被斩杀后,你当场就吓的病倒了?”木庄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
谢行俭急道,“大人莫是误会了,小人并非吓倒,小人是……”
他是没见过杀人场面,所以才……
谢行俭狡辩过后是麻木的恍惚,说到底,他就是怕,这种怕不是发自内心的恐惧,而是对于古代动辄杀人得行为畏惧。
“是什么不重要。”木庄结束这个话题,道,“如今你已经调到大理寺,自然是有你存在的理由。”
“你写书的本领不错,书中内容条理清晰,言简意赅,你这项长处,在大理寺还真的有用武之地。”
谢行俭平复心情,问道,“不知大人让小人做什么?”
“大理寺有一百零八式刑罚,自然对应着一百零八种罪名。”木庄侧开身,将马车暗箱打开,取出里面厚厚的一叠书交给谢行俭。
谢行俭忙伸双手去接,厚重的书压着他胳膊一弯,木庄拍拍书,书页上的灰尘上下飞舞,谢行俭被刺的眼睛一闭,咳嗽起来。
“这些是有关大理寺一百零八式刑罚的书籍,你且回去将它整理整理。”
谢行俭惊讶的张大嘴,无奈车厢里灰尘太多,他只有捂着嘴道,“大人急得用吗?学生不日就要回雁平,怕来不及给大人。”
谢行俭欲哭无泪的看着手中一捧厚厚的书,考功司那薄薄的一张科举卷就要费他半天的功夫,整理手上这书,怕是没个半年时间,他如何能整理的出来。
木庄状似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道,“你既要回家,那便一并带回家整理吧!”
谢行俭“啊”了一声,这是给他留的暑假作业吗??
“时间上,倒也不是挺急,八月中秋后,皇上要举行祭典,这是自皇上登基以来首次祭天,朝廷各部都在整理部内的文籍,好能拿出崭新的送至祭典大殿摆着,以示各部对祭典的重视。”
谢行俭闻言呆愣。
木庄无辜的道,“你在吏部不是专门整理科举卷吗?难道宋大人没和你说整理这些是干什么的?”
谢行俭艰难的点点头,他还以为考功司让他们整理科举卷,是为了来年乡试和会试出题。
原是他想岔了,他在吏部忙活几个月,竟然只是为了下半年的祭典做准备。
*
六月十二,谢行俭一行人再次驱车回家,这回车上的竹床被叠了起来,换上了一张书桌,书桌上赫然放着木庄给谢行俭的那一百零八式。
为了防震,谢行俭掏出一笔银子,下血本买了狐狸毛铺在马车上。
王多麦见谢行俭手不离书,不想坐在车厢里打扰到谢行俭,便悄悄的走出车厢来到外边,和居三坐一块。
居三瞥了一眼车内,低低道,“小公子可是在皇宫受了刺激?”
王多麦摇头,“听说是接了新活,上头交代的,他要抓紧完成,表弟不是说他去了大理寺吗,嘿嘿,我觉得呆在大理寺比吏部好。”
“为啥?”居三问,“你知道啥是大理寺,啥是吏部?”
王多麦再次摇头,“三个铜板比两个铜板多,那三个字的官肯定比两个字的大。”
居三笑,“胡说八道,小心小公子骂你。”
王多麦跟着笑,“我开玩笑的,这不是坐车闲得慌嘛,不像表弟他能拿书解闷。”
居三撇撇嘴,“我瞧着小公子看那书并不开心诶。”
里头将两人窃窃私语听得清清楚楚的谢行俭:“……”
他当然不开心!
木庄让他两个月内完成半年的活就算了,竟然还压榨他,要他将一百零八式的刑罚手段细细的写清楚。
举个例子,菹醢。
一种酷刑,把人剁成肉泥,制成肉酱。
本来就一句话完事,木庄不答应。
非要谢行俭将菹醢的过程写详细写,写的越恐怖痛苦最好。
木庄说,他以后在对犯人实施一百零八式前,要先将谢行俭写的介绍读给犯人听,好叫犯人闻之色变,早早交代犯罪,省的多此一举遭受折磨。
谢行俭气的想摔笔,这种精神折磨,也就木庄这种“佛口蛇心”的人想的出来。
呵,犯人是不用遭受折磨,他这个细细写一百零八式的人就轻松了?
谁也不知道他这些天是怎么过的。
睁眼是在想如何用文字描绘菹醢的实施过程,闭眼脑中就在想肉辟又该如何形容。
木庄不愧有笑面虎的称号,看着清清爽爽三好年轻人一个,怎么就忍心给他这个还未及冠的孩子,布置这么恶心的“假期作业”?
作者有话要说:肉辟:古代墨、劓、剕、宫、大辟等肉刑的合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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