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如此的强悍,强悍到不可一世,他给希微子带来的阴影,不啻于那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吞噬他的呼吸,消融他的血肉,折磨他的神魂的苦海……
或许,于希微子而言,鬼王本身,就是另一个——“苦海”。
可是这样一个强悍到不可一世的鬼王,这样一个半步飞升的顶级大能,这样一个铸就他人生的所有苦难与黑暗的疯子,终究,败在了他手上了。
尸山血海中,飘摇着青色的梦魇花,红衣的鬼王,在一鬼两傀的围攻之下难以应对,最终魂体破败,无力再战。
破空之声炸响,无数镌刻着特殊符文的金色铁锁自四面八方倏忽而来,铁锁穿透肩胛、囚禁四肢、束缚脖颈,将他死死禁锢,一如当初的希微子,不,他此番远比当初的希微子更加难堪。
随着梦魇花的起舞,鬼王被刺穿的痛仰,飘扬而起的发,也宛如一场,梦魇。
或许鬼王应该有所准备,因为一旦战败,等待他的,将会是永无宁日的羞辱,绝不止息的折磨,这……才是真正的,无边无尽的黑暗而冰冷的“苦海”。
希微子畅酣淋漓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过于兴奋了,以至于笑得有些停不下来,笑声经久未绝。
随着他的笑声,铁锁力道加深,鬼王被迅速拖入一个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囚笼之中。
那容颜若天边血月的男修,终于停止了疯狂的大笑。
他勾着一抹冷笑,那精妙绝伦的脸上,出现的这抹笑容,是彻骨的冰冷、血腥的残酷、扭曲的癫狂。
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啊……有谁能从这样的笑容中,看见“万象希微子,灼灼胜月华”中那远胜月华的身影?又有谁能从这样的笑容中,看见“言笑若九春,流盼似寒星”中那寒松玉立的风采?
人们能从这个笑容里看见的,不过是一个冷酷而嗜血,疯狂而偏执的恶鬼罢了。
那人的身影于这虚幻的血月之下,恍若梦幻,似真似假,这一抹缥缈的惊鸿之影,
倏忽而逝,转眼便伫立在一无比别致的木箱之前,血色的眼眸中,泛着彻骨的冰冷,与木箱之中的另一双复杂的眼睛对视着……
而后,他扬起了一抹裹挟了无数腥风血雨的笑容,沉沉笑意,犹如压碎了天上人间的皓月繁星:“吾号希微子,希望你永远记住,杂碎!”
他用力合上了箱子的盖子。
随着盖子重重压下,最后一抹光亮也消失了,鬼王再无翻身之地,希微子的梦魇,也终究被永远尘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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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大,徒留那容颜之姝美,堪比世间万千风华的男修,独自一人,伫立于尸山血海之中,遗世而独立。
希微子迎着风,阖上眼,仰起脸,血月猩红的光晕斑驳地点缀在他如玉般冰冷的面容上,一切都仿佛静止了。
残月冷光,血海尸山,他就这般站在夜月下,煞气凝化而成的衣摆,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在月光的照射下,凄美,而姝艳。
他是这无数苦难与悲怆淬炼而成的一把旷世名剑,风华绝代,狠厉决绝。
结束了。
他心想。
终于……结束了。
风止,衣袂旋旋落下,惊觉禁制波动,希微子蓦地睁眼,眉眼一压,狠辣尽现,竟有人在他不知不觉中,就突破了他布下层层禁制,闯入了他封闭的此处空间!
他挥手收回了两具傀儡,握着长弓,朝着那陌生的气息所在追踪而去。他穿过层层青色花海,他所飞掠而过之处,惊起一地梦魇之花,若凡间飞絮一般繁杂纷飞。
他浴血的衣袍滑过这些娇嫩的花朵,留下一片斑驳血迹,梦魇染血,姝艳,而凄美。
抓到了!希微子垂眸,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一抹诡谲的弧度,似笑非笑。
他站立在高高的山坡之上,踏着梦魇的残花,举起抱朴弓,正要弯弓射箭,却因居高临下遥遥相望的一眼,而倏地怔住,心跳一悸。
这一悸,便乱了整片梦魇花海。
远处是一株枝叶繁茂可遮天蔽日,状可参天的榕树,而在茂密而绿的浓厚的树冠中,竟有一名白袍男修,脚尖轻点,立
于叶尖之上,若无风之絮,超然而脱俗。
男修发冠精美而稳重,青黑色的衣襟,端正而刻板,衣襟之上那特殊的暗纹,随着光线的变换而微光粼粼,若隐若现,他白色的衣袍,无风自动。
青色的梦魇花,白袍的美男子。
只一眼,便让希微子倏地失去了所有言语,尘封已久的记忆倏地挣脱了沉重的枷锁,犹如一粒顽强的种子,终于突破无尽的黑暗,破土而出!
眼前是漫山遍野的梦魇花随风飞舞着,纷纷扰扰地萦绕在陌生男修的四周,自然而然便晕染开了一幅美到极致的如梦如幻,似真似假的水墨之画,而脑海中的,却是百年前,宗门里,种种过往,历历在目。
无需言语,他也知道,这个人,绝不是鬼界之人,他很可能就来自人界,来自他的心中故土。
很久很久以后,温如瑾仍不知道希微子这一刻的心情,是何等的惊涛拍岸。他以为自己只是过来找到了希微子,却不知道,在希微子的眼里,他是背负着万丈光芒降临的。
在温如瑾的身上,希微子看到了太多太多。
通过这么一个人,一个自带光芒的人,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严师慈父,看到了欣欣向荣的宗门,看到了无数故旧的音容笑貌,看到了山野之间生灵懵懂而单纯的眼睛,看到了宗门仙山顶端的皑皑白雪,看到了年幼之时,躺在屋顶上看过的皎皎明月,看到了……
曾经的自己。
希微子举着抱朴弓,微颤几不可见,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了手臂。
温如瑾与他遥遥相对,眉眼若云间明月,周身气度如山间冰雪。
“阁下何人?……所谓,何事?”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如此说过话了,希微子的嗓音,竟变得这般干涩而凝滞。
“吾号和光君。”
温如瑾的嗓音清冽雅致,那音节与音节的碰撞,若冰珠相击,让希微子忽然想起了当年宗门里那仙器凤首箜篌的美妙之音。
“百年前,鬼界鬼王趁天道乱、秩序崩,曾肆虐于我人界,屠戮万象宗三千修士,劫走万象宗首徒希微子。今吾亲临鬼界,只
为二事……复仇,要人。”
复仇。
要人。
不过短短四字,却令希微子神魂俱震,瞳孔倏地放大,微颤的眼瞳,闪烁着不敢置信的光芒。
他眼神复杂地望着和光君温如瑾,久久不语。百年凡尘过往,千言万语,百般滋味,而今终究化作无言。
“我……便是希微子。”
在此之后,希微子常言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可是温如瑾却说:“我本欲为你复仇,你却早已屠戮鬼界过半,生囚鬼王。我本欲救你脱离鬼界,你却早已可以来去自由,半步飞升。我事事皆迟,心中羞愧,恩人……言过其实了。”
他怎么会明白呢?
他怎么会明白,一个深陷囵圄足足百余年的囚徒,一个终日被折磨被羞辱被洗脑的奴隶,一个自以为天地之大再无自己的容身之处的逆旅者,一个早已绝望人界再不会有任何人记得自己曾经存在的可怜虫……
他怎么会明白,这样的希微子,忽然看到有个人,以一己之力奋勇突破了两界的壁垒,杀到鬼界,说是为他而来,说是要为他复仇,说是要带他离开的感受……
他怎么会明白,希微子翻涌的情绪,那远胜狂风巨浪的情绪。
希微子从苦海中挣脱了,但是却仿佛遗落了某一角灵魂,依然在苦海中,被苦难浸泡着,被绝望生囚着,被痛苦揉捏着。
这角灵魂苦苦地挣扎着,凄凄地悲哭着,却始终无从解脱。
希微子说,这个世界没有人需要自己了,他也需要自己,于是他舍弃了这角灵魂,独自破水而出,任由它绝望地下坠,最终沉底。
可是温如瑾的出现,却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穿透了那冰冷的苦海,将希微子丢弃的那一角灵魂捞了起来,仔细擦拭,温柔捂暖。然后告诉他,不是这样的,还有人记得你,还有人不愿放弃你,还有人……一直需要你。
温如瑾其实根本无需再做些什么,因为对于那时的希微子而言,他的出现,便是救赎了。
*
“你的出现,便是一场胜过所有风花雪月的救赎。”希微子浅笑
,眼底之色,是融开的冰雪。
温如瑾却无奈:“喝酒都堵不住你的嘴,是我酿的青梅酒不好喝,是此处十里烟堤不够美,还是我家两个狗徒弟奏的背景乐不好听,你非要突然来这么一句折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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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鬼界历来强者为尊的规则,生囚了鬼王的希微子,便成了新任鬼王。
在鬼界,他来时是不染纤尘的白衣修士,去时却成了浑身血污的鬼道之徒。
在人界,被抓走时是名满天下的万象首徒,再次归来,竟成了堕入鬼道的恶鬼。
希微子的心情如何,是无人能体会的,好在他早已丧失了绝大部分的七情六欲,现如今只对温如瑾在意,其余诸人如何看,他早已不入心了。
只是他离开鬼界,回到人界后,才知道,原来四师弟没有身死,他不是万象宗唯一的幸存之人。
希微子是欣喜的,又是隐忧的。
因为彼时他那流亡成散修,好不容易修成化神期的四师弟,正在和光君的帮扶之下,欲要重建万象宗……
万千种种,浮云而过,希微子不愿成为师弟的负累,更不愿令宗门背负自己这个污点,便是在那时,他强硬地自改道号,为——“同尘君”。
“《道德经》有云:“和其光,同其尘。””已改号同尘君的鬼修垂眸轻笑,眼底神色波云诡谲,“我愿终此一生,追随和光君。”
世人唾弃他师门为鬼界所屠,他竟如此自甘堕落,坠入鬼道便罢了,化作鬼修竟还有脸苟延残喘于世,不愿自绝,不愿自绝便算了,竟如此恬不知耻地回到了人界!
世人指骂他是背弃万象宗的叛徒,先是堕入鬼道,后是其师弟重建万象宗,他却频频过而不入,死皮赖脸地留在和光宗安营扎寨。
世人轻蔑他堂堂一界之主,竟然如此自甘下贱,甘居人下地事事以和光神君为先,为表蔑视,特意赠其美名——“和光之犬”。
污名、骂名、脏名、恶名……同尘君一一承受了,冷漠而淡然,仿佛那个生屠鬼界过半,掀起腥风血雨无数,令万鬼臣服的人,不是他一样。
只一事,同尘君是不
愿承受的,温如瑾说:“你拿我当挡箭牌。”
他的意思是同尘君是为了想让自己师弟顺利的重建万象宗,不愿新生的万象宗与他自己这个“鬼界新主”有一丝一毫的瓜葛,不愿新生的万象宗难容于世,才故意攀扯自己,改道号便改,非要改个“和光同尘”,是为了碰瓷和光宗,转移视线,反正和光宗举世第一,温如瑾又威名震震,他自己也不惧恶名。
“和光误会我了,”同尘君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他,“我所说的,皆出于真心,绝无一丝一毫要加害你。”
想将过去的“希微子”,与如今的自己彻底地割裂开来,以还万象宗清名,因而改道号,是真的。
想要永远追随他,愿与他“和光同尘”,也是真的,真心实意,不掺半分虚情,半点假意。
会让温如瑾误会,给温如瑾带来麻烦,却是同尘君没有想到的。
他已经脱离人界太久太久了,他不再是曾经那个八面玲珑,人情世故了熟于心,万事不出差错的万象首徒,他也无法在三两日内,便恢复成曾经的自己。
在此时此刻,他仅仅只是一个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踽踽独行百余载的同尘君,一个脱离人界百余年,远离人情世故百余年的,暂时还不谙世事的傻子罢了。
同尘君有些无措,不知要如何向温如瑾解释清楚。
然而那位光风霁月的修士,却在与他四目相对后,为他眼底如明月倒影一般的清澈而微微一怔,继而一声轻叹:“抱歉,是我误会你了。”
此时清风拂过,撩起湖面涟漪荡漾,月影稀碎,莹莹光晕,点亮的不只是同尘君眼底两轮明月的水中倒影,还有他心底的晦暗。
同尘君与温如瑾对视着,微微扬起唇角,只轻轻摇了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这就是为什么,同尘君会喜欢与温如瑾待在一起,他是如此光风霁月的人啊,与之相处,如沐春风。
这就是为什么,同尘君会在温如瑾的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他是如此清风朗月的人啊,端正清白,不染纤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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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次三番过而不入,是外人故意加诸于同
尘君的污蔑,实际上,他常常于夜间无人之时,静坐万象宗的思过崖,看崖下涛生涛灭,崖上云卷云舒。
“大师兄!”此一句呼唤,隔着百余载的时光,深藏无尽的痛楚。
“你来了,”同尘君回首一笑,招了招手,“过来与我同坐。”
中年修士眼中悲痛明灭可见,他嘴唇蠕动,最终什么都没说,只坐在了同尘君身侧,与他一同看这熟悉又陌生的思过崖独有的江涛与流云。
“在鬼界之时,我以为你凶多吉少……”凉白的月光倾洒了同尘君满脸,他顿了顿,忽地又是一笑,像是雪夜里拂梅而过的微风,“罢了,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不提也罢。”
灵华子眼中悲色更重,泪水已挣脱了眼眶,他哽咽着:“大师兄,你不必如此,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我心中从未怪过你,只恨自己当初如此无能,只会拖累你们,师祖,师父,师兄和师弟师妹他们,都不会怪你的……”
同尘君抬手,按在了灵华子的后脑勺上,动作生硬却轻柔地拍了拍,灵华子浑身一僵,只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百年前,他还不是一个饱经风霜的散修,他是大宗门里的嫡传子弟,上有三位师兄,日子过得轻松惬意,偶尔调皮的时候,师兄便是这样笑着轻拍他的头……
“在宗门的时光,是我此生最美好的记忆。”同尘君轻声地说,声音飘散在晚风里,“春日骑鹿折柳,夏日泛舟采莲,秋日凭栏听雨,冬日踏雪寻梅。晴时艳阳高照,雨时点滴黎明,白日迎风练剑,夜来静坐入定,闲时纵情山林……”
随着他轻而缓的话,一副熟悉又陌生的生活图卷,在灵华子的眼前缓缓展开,那时万象宗曾经有过的时光,无忧无虑,美好安宁。
“灵华,”他一声轻叹,三分无奈,七分悲凉,“我如今堕入鬼道,已非昨日希微子,我不愿拖累你,更不愿宗门因如今的我而染上污点。只要我不再是希微子,希微子便永远是曾经那个“灼灼胜月华”的万象首徒,因此,我往后余生,只会是同尘君
。”
“大师兄!”灵华子悲呼出声,“你何须这般!?”
“你……便当作你的大师兄,死在当年了吧。”
冰凉的话,随着刺骨的冷风,扎入心中。
他如此决然地要将过去的自己与如今的自己彻底地割裂开来,毫无退路,一如当初鬼界之人在他脸上留下的那些纵横交错的,深入骨髓的伤痕,扭曲而分裂……
纵使伤痕皆不见,然,心上留疤。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最后一章番外就写完啦,到时候要麻烦小可爱们给大白打个五星好评呀,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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