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的素纹旗袍搭配细细的银质项链, 双手并不带饰品。光滑整洁的黑发和身上也没有现下流行的化妆品或者香水的味道。林家大小姐林之然坐在沙发里, 脊背笔直, 两只手交握放在腿上。若是现在拍张照片，几乎都可以直接用到杂志封面上去。
即使是见惯了后世漂亮女明星们精修图的林之筱也不能否认，这位林家出嫁已久的大小姐林之然绝对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
“奇安3个月前才调职回郦城。婆母身体不好，小姑又小。家里大大小小一应事物都要重新安排。我早就想回来看看, 只是直拖到今天才有空。”大小姐林之然的丈夫全名叫李奇安。“自从母亲走后我就一直没回来过。一晃, 之筱都长这么大了……”
话说到这里, 林之然再也说不下去。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颤抖, 眼眶泛红。赶紧用素白的手绢沾去眼角的泪水。
“母亲病重时还跟我说要我记得常回娘家看看三妹。结果我……我辜负母亲的托付……”眼中含泪，大小姐林之然甚至不顾林家二姨太还坐在一旁, 轻咬嘴唇, 几乎带出哭音, “这么多年, 我只顾过自己的日子，甚至都没回来看过三妹一眼！”
说着，林之然伸出手拉住了林之筱。
纤细而苍白的手指微凉, 搭在她手腕上时随着主人的情绪微微颤抖、甚至没能抓住她的手。身体比思维先一步行动，等林之筱回过神儿来的时候, 她已经反握住了这位林家大小姐。
胸口带着一丝闷闷的感觉，这是身体和记忆透露给她的。
或许这位大小姐出嫁前确实与原主姐妹感情很深。
林之筱想。
只是林之然出嫁的时候原主还不满10岁，后来姐妹两人又几乎等同于断了联络。再加上林家还有其他年纪相当可以一起玩的孩子，所以10岁的林之筱逐渐也就把这个姐姐忘记了。
不过现在看来，或许这位出嫁多年大小姐并没忘记家中还有这么个妹妹。
“哟, 姑爷家中事忙，大小姐可不是不得空回娘家吗？现在既然姐妹团聚，大小姐又哭什么呢？”一旁陪坐的二姨太见状立刻开始打圆场，“三小姐最是得老爷疼爱，大小姐可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呀。”
林之然听了二姨太的话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立刻用帕子擦干眼泪。“是的呢，父亲和姨娘都最疼之筱了。我这是瞎操什么心。”
说完收起帕子，“让二姨娘看笑话了。”
“哪里，大小姐这是心疼妹妹。姨娘都知道。”说着二姨太转身往厨房的位置看了眼，“我去催催他们，看给大小姐特地做的点心怎么还没端上来。”
作为林家管家的姨太太二姨太出来陪客是礼仪，现下借口要去厨房看点心，就是有心留下两姐妹说悄悄话了。
二姨太能在入门多年只生有一个女儿的情况下稳握管家权，除了林老爷林庆石有意制衡家中的姨太太之外，也和二姨太本身的会做人分不开关系。
换句话说就是二姨太情商够高。
“谢谢二姨娘。”难得回一趟娘家的林之然感激地朝二姨太道谢。
“别客气。先吃点点心，等晚上老爷回来在家里吃了饭再走。”二姨太一副慈祥的样子。
“唉。”林之然低低地应了声。
二姨太转身去厨房看点心了。
“之筱，你是不是怪大姐这么多年都没回来看过你？”二姨太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大小姐林之然这才换坐到林之筱身边。
“其实我早就想回来的。只是你大姐夫先是被调职、这几年婆母身体又不好。我，我实在是……”
两只手因为紧张交握在一起，林之然两只眼睛就那么看着林之筱，眼中的愧疚和怀念实在不像是假的。
“大姐，既然大姐夫3个月前就被调回郦城，你怎么现在才捎信回家呢？”一只手搭在林之然右手腕上，没有用疑问的语气，而是声音里带着点嗔怪。“大姐，你都不想我的吗？”
食指之下那节纤细的手腕上，林之然听到她的话，脉搏甚至都加快了速度。
“家里太……对不起之筱，是大姐不好。大姐也想你。”
林之然被问得又是眼中含泪。
看来这位林家大小姐在夫家过得不怎么样。
林之筱想。
这几天她旁敲侧击从二姨太、三姨太以及几个在林家服务了许多年的佣人那里仔细打听过这位林家大小姐的情况。甚至还在林庆石那里问了问。
林之然嫁的那个丈夫叫李奇安，是个很有事业心、并且前途不错的年轻人。才刚而立之年，李奇安就已经升任郦城交通局一个副部长的职位，这次调职回郦城就是升职当副部长。
李奇安家中父亲早逝，寡母将其抚养长大。李奇安还有个十几岁的妹妹，年纪和她差不多大。林之然这次难得回娘家，就把这个小姑子带了过来。
“大姐，小外甥女呢？你怎么没把她带过来？”
林之然和丈夫结婚多年只有一个女儿，这次回娘家，林之然却没带自己女儿，而带了小姑子——人林之筱暂时还没看到，据说是正被林之灵带着在楼上参观。
“前几天不是下了场雨吗？小招有些着凉。所以我就没带她回来。”林之然回答。“婆母在家里照看着，所以我就带了小姑回来。”
两人正说着话，楼梯上突然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林之筱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粉色洋装的十几岁姑娘走在林家二小姐林之灵前面，率先下了楼。
“之筱，这是妙言，你大姐夫的妹妹。你们两个一般年纪呢。”大小姐林之然见到小姑回来，急忙站起身给林之筱两人介绍。“妙言，这是我三妹妹之筱。”
“林三小姐。”李妙言闻言看似很热情的和林之筱握了下手。“嫂子在家里就总说起你呢。我总夸嫂子漂亮，可嫂子却说林家三小姐才是几个姐妹里最漂亮的！今日一见，果然嫂子所言不虚。”
李妙言一副得见美人三生有幸的天真样，林之然却有点尴尬。
在场得可还有一个二小姐林之灵呢。
真有意思。
视线从李妙言那副天真浪漫的表情再看到对方明显价格不菲的裙子饰品。
当大嫂的回娘家都穿着朴素，当小姑子的却满身富贵来串门？
这李家是怎么回事？
“李小姐也很美了。”微笑，林之筱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和我二姐也能一比。”
李妙言“天真烂漫”的表情瞬间一僵。
“你们几个小姑娘这是在说什么呢？”
上了点年纪的男声从正门方向传来，林庆石走在前、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陌生男人走在后，“之然难得回家来，你们姐妹开心坏了？”
“父亲。”
*
不知是不是为了见难得回家的大女儿林之然，总之林庆石今天提早归家，而且还是翁婿两个一起坐着林家的车回来的。
“小婿敬您一杯。”
晚餐席间，林之筱安稳地坐在椅子里，看着林庆石满脸慈祥、不动声色之间就把她那位大姐夫李奇安说得面红耳赤、坐立不安、连连起身敬酒。
林家大小姐林之然或许并不受林庆石疼爱，甚至很可能林老爷一点都不在意林之然在夫家过得好不好。但林之然难得回娘家一趟却满身素简，相反跟随而来的李家女儿、林之然的小姑子却一身时兴洋装，全套首饰。
在场的可没有傻子。
林庆石可以不在意林之然这个女儿，但他绝对在意林家的脸面。
李奇安兄妹如此做派，简直就是在扇林庆石耳光。
“大姐夫好难得带我大姐回家一趟，怎么只顾着喝酒？”因为有李奇安这个女婿在，林家三个姨太太是没有上桌的。林之筱就坐在林庆石左手边，林庆石右边就是李奇安。
“三妹这话就是在臊我了。”
如果说李奇安在踏进林家公馆之前还自持仕途前景比岳父好，并不太瞧得上林家只是有钱的话，那么一顿饭下来，这位李奇安已经被林庆石的“慈祥和蔼”和林之筱时不时的“天真烂漫”下挤兑得不敢多想些什么了。
“实在是家中事多，所以你大姐才不能常回来看你。这样，以后我每天下班都带你大姐回来吃饭，三妹你看这样行吗？就是岳父别嫌弃我们来蹭饭。”
李奇安满脸讨饶的表情看着林之筱，甚至把一旁的妻子林之然都给逗笑了。
李奇安的妹妹李妙言倒也很沉得住气，看到她亲哥哥被嫂子娘家挤兑，也只是跟着众人一起打趣，似乎根本没察觉有什么不对。
“大姐夫不愧年纪轻轻就升任副部长，这口才就是好。瞧瞧，我不过说了这一句，大姐夫就要携家带口来蹭饭了。”
家里事多到连带妻子回个娘家的时间都没有？
从对方进门，林之筱看不上这个李奇安。年刚30就升任郦城交通部副部长，李奇安本人应该确实能力不俗。
只是那满身的自视甚高也根本掩不住。
若不是觉得林家无用，只怕这李奇安也不会调回郦城3个月，居然一丁点联系岳家的意思都没有。
只怕今日登门，是有事所求呢。
“放心，我林庆石虽然仕途未必能有多高。但我林家不缺女儿一口吃的。你要是想来，随时来岳父家里吃饭。”
林庆石这话就说得很有意思了。
李奇安的表情甚至都有点愣。
生平第一次被娘家人撑腰的大小姐林之然脸上的表情既感动又尴尬。
“妙言倒是第一次见。”也不管李奇安夫妻是什么反应，林庆石又把头转向了李奇安的妹妹。
“林伯父。”李妙言立刻问好。
“你和我家之筱一般大，以后有机会常来玩。”林庆石摆足了慈祥长辈的样子。“刚好，我前些天让管家给她们姐妹新打了宝石项链。你既然是奇安的妹妹，那也和我女儿没什么差别。”
一旁站着的佣人立刻下去，没半分钟就捧了几只小盒子回来。
“就算伯父给你的见面礼，别推托。”
林家4个女儿再外加一个李妙言，每人一只盒子。
“父亲，您这项链……”
林庆石此举是在给大小姐林之然撑腰，林之筱自然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佣人率先把盒子给了她和客人李妙言，林之筱抬手就把盖子打开，把宝石项链拿了出来。
项链上串着的宝石圆润饱满、颗颗几乎一边大。
这一串宝石要是拿到后世，恐怕都能当个传家宝了。
“这宝石倒是不错，可这款式……”
这句话真不是为了挤兑李奇安兄妹说的。
项链上的宝石任何一颗拆下来当吊坠都非常漂亮。可一大串串在一起……
真是名副其实的直男审美了。
“怎么？不喜欢吗？为父亲自给你们挑的。”
放下酒杯，林庆石转向坐在身边的林之筱。“你看看我这三女儿，”他又转头跟李奇安说。
“你大姐二姐、四妹妹都喜欢。就你挑剔。”
嘴里这样说着，语气却满是疼爱和无奈。
“行了行了，喜欢什么款式跟下人说，我让人再去给你打一条。”
李奇安兄妹看着林之筱满不在乎地把价值昂贵的宝石项链扔回盒子，而林庆石则更是风轻云淡地吩咐下人明天按三小姐要的款式再去珠宝店重新打一条。
李家兄妹相互交换眼神，没有说话。
这一条宝石项链抵得过李妙言全身上下所有珠宝的价格了。
“岳父，后天陆少帅的生日，想来岳父也要带几个妹妹一起去？”
收回视线，李奇安终于开口说了此行来意。
“是呀，怎么？奇安也接到请柬了？”
林庆石老神在在。
“是这样的岳父，我才调职来郦城。与上峰……略有龌龊。”李奇安自嘲地笑笑。“全部里的人都要去参加陆少帅的生日宴，但我的请柬被人偷走了。所以我想可否请岳父……”
原来是这么回事。
李奇安不过一个小小的副部，若是没有请柬根本进不去陆督军府的大门。科室里统一收到的请柬丢了，可不是就进不去陆督军府的门了吗？
可后日的生日宴，说到底是一个对李奇安而言绝佳的拓展人脉的机会。
李奇安不忍心放弃，这才让妻子回娘家来一趟。
不过却没想到原本只是有些富贵的林家居然出乎他意料的富贵。
“是这样啊……”
林庆石低头思考了几秒才回答。“那我帮你问问，看看我们财政局还有多余的请柬没有。”
“谢岳父。”
李奇安急忙斟酒道谢。
……
晚饭后没多久，林之然就随着丈夫回李家去了。看着出门时开始对林之然嘘寒问暖的李奇安，林之筱心里微微摇头。
她这个大姐夫的人品……
“之筱，你跟我来书房。”
身后，林庆石表情稍显严肃。
“父亲？”
这还是林之筱第二次踏进林庆石的书房。第一次是她刚从陆简别馆回来的那天。
“你大姐的事你不要管了。”
林之筱才刚刚在沙发上坐下，就听到对面的林庆石这样说。
“我知道你们小时候感情好。”停顿了一秒钟，林庆石似乎在考虑措辞。“但之筱，人的日子只能自己过，旁人是替不了的。”
“你大姐自己把日子过成那样，责任在她自己。”
好像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太直白，林庆石叹了口气。
“当初你母亲就怕你大姐性子软和日后会受人欺负，所以出嫁时特地多给她备了嫁妆。那个李奇安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能爬上副部长的位置，想来也没少花你大姐的嫁妆。”
一只手摆了摆，林庆石示意林之筱听他说完。
“林之然自己在夫家立不起来，你帮她再多都没有用。而且那个李奇安前倨后恭、调来郦城3个月居然连一个可信的同僚都没交下，可见此人在仕途上也走不远。”
“之筱，你顾念幼年时的姐妹情谊伸手相帮，可你想过没有，你大姐真的需要人帮吗？”
“怕只怕你为她鸣不平挤兑李奇安兄妹，事后林之然却背地里埋怨你不给她夫家面子。”
林庆石的表情冷静得可怕。
“之筱，人若想改变，不用旁人伸手自己便会呼救。她回郦城3个月都不知道向家里报信，可见你帮不了你大姐。”
叹了口气，林庆石又和缓了语气。
“今天为父一番敲打，想来那李家也会老实些时日。之筱，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你以后就不要再做了。”
“更何况……”
林庆石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残忍。
“林之然的生母只是你祖母给我的一个丫鬟。她虽然养在你母亲跟前几年，但到底与你不是一母所生。你与你大哥才是一母同胞，日后你们兄妹之间守望相助才是正理。”
书房里静悄悄地，林之筱甚至有点不知该怎么回答。
林庆石说得对吗？
只怕句句肺腑。
再疼爱女儿的父亲恐怕也很难这样直白地对孩子剖析嫡出与庶出之间的分别了。
“之筱，你是我最疼爱的孩子。听父亲的话。”
林庆石此番言论对林之筱而言称得上慈父。
可对于那位被放弃的林家大小姐林之然来讲，又何其残忍。
“……我，我知道了。”
喃喃地应下，林之筱心里有些乱。
林庆石到底算是个什么样的父亲？
她忽然有点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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