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开路, 棠越他们顺利找到了一间客栈落脚。
安顿好没多久,棠三月慢慢悠悠地转醒, 醒来之后,盯着棠越一句话也不说。
棠越心知她有话对自己说, 于是转头对百里泓道:“少侠, 能麻烦你去跟掌柜说一声, 让他做几道小菜送上来吗?三月身子虚, 鱼汤营养丰富, 不油腻,容易消化, 能有鱼汤是最好的。”
百里泓没有意识到这是棠越支开他的借口,很听话地去找客栈掌柜, 说要麻烦他做几道菜。
哪知道掌柜一脸的为难:“客官, 别说鱼汤了, 有根青菜都算不错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现在外头闹蛇妖, 谁敢出门买菜卖菜?我们自己都靠存粮撑着, 每天只敢吃两三个大馒头。哎——蛇妖再不捉住,我们都要吃土了!”
百里泓皱着眉头想了想, 没人出门卖菜, 他就一家家敲上门买菜吧。走出客栈没多久, 百里泓忽地一敲脑门,他没钱。他的钱都给了蓝家镇的断指汉子,身上是一文钱都没有,一路上的花费都是棠越出的。
百里泓不好意思回头找棠越要钱, 取下背上的百里剑,毫不犹豫地扣下剑鞘上的一颗红宝石,拿去跟客栈老板换银子。
“这……这得值多少钱啊!”客栈老板吞了吞口水,眼睛都直了。盯了宝石好半晌,客栈老板还是恋恋不舍地将宝石还给了百里泓,肉痛道:“客官,你的宝石太贵重了,我们小店换不起,卖了店也换不起。”
“无妨,能换多少换多少,剩下的……”百里泓想了想,道:“以后你每天做点馒头,送给街上的乞丐吧。”
*
棠越知道凶徒作乱,季城百姓人心惶惶,市场萧条,客栈不可能有新鲜的肉菜,所以故意说要鱼汤。以百里泓对棠三月的关心,就算让他跑一个时辰到城外捉条鱼回来熬汤他也愿意。
从窗户看到百里泓的身影远去,棠越回到桌前坐下,倒了一杯冷茶慢慢喝了一口,对坐在床上的棠三月道:“你有话想问我?”
棠三月望着气定神闲的棠越,迟疑道:“我……我都看见了。百里去捉凶手的时候,我看见你跟肖伯清说话了。肖伯清偷袭百里,是你指使的吧?”
*
时间倒回到昨夜子时。
百里泓循着笛声捉拿凶手,棠三月一马当先挡在蜘蛛潮前,守卫们三五成阵守在门前窗边,肖夫人抱着肖林躲在桌下瑟瑟发抖,肖伯清颓然地靠坐在柱子下,束手待毙。
棠越望了望,所有人都有事忙,没人有余力注意其他。棠越脚步轻巧走到肖伯清身边,俯身在肖伯清耳边轻声说出几句话——
“你把所有注都押在百里泓身上,以为他会放过你?可笑。如果他知道这佛像后藏着什么,第一个要杀你的就是他。”
肖伯清眼睛蓦地睁大,犹如见到厉鬼般惊恐愕然地盯着棠越,“你、你怎么知道?!”
“很难猜吗?指甲上的青紫,身上浓郁到作呕的檀香,大佛堂外巴掌大的蜘蛛,佛堂内莫名短的两丈……肖伯清,你的破绽太多了。”
第一次见面,棠越就发现肖伯清指甲发青发紫,肖伯清解释说是被织染坊的染料染的,但染料染的怎么可能那么均匀,十指皆有。照棠越看,这更像是长期接触毒药,身体被毒药潜移默化地侵蚀,反应在指甲之上。
肖伯清身上的檀香味重得几乎令人作呕,正常礼佛不可能染上这么重的檀香味,所以他身上的檀香是刻意熏染去掩盖其他味道的,例如,炼蛊的药味。
棠三月说在大佛堂外看到巴掌大的蜘蛛,这话引起了棠越的注意,脱离队伍单独调查时,棠越去了肖家旧宅查看。肖家旧宅八年间转手了好几道,几任主人不是被可怕的大虫子蜇伤,就是住久了身体越发虚弱,主人怀疑是宅子有问题,于是将宅子脱手。慢慢的,肖家旧宅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凶宅,没人敢靠近,更没人敢接手。棠越从肖家旧宅找发现了一些奇怪的虫豸——手掌大的蜘蛛,手臂长的蜈蚣,散发着恶臭的鲜艳飞蛾……这些都不是自然孕育出来的正常虫豸,而是被人特意豢养出来的。棠越怀疑它们是阿舍留下的残蛊,或者是吃了残毒的变异产物。
此外,棠越还去了趟衙门,查看了一下近些年来的人命档案,发现十六年来织造行业意外身亡的人数高得异常,再药翻几个当官的,吐真剂灌下去,顺利从他们口中得到部分真相。
综上所述,棠越合理推测,肖伯清偷学蛊术,为谋私利,害人性命。而炼蛊之地,就在这大佛堂之中。
肖伯清眼神剧烈变化着,隐隐有杀气在眼中激荡着,袖子下的手指不断颤抖伸张蜷缩着,似乎在挣扎着。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就没人知道自己的秘密!但……众目睽睽,杀了他自己不就暴露了?可不杀他,百里泓知道一切也不会放过自己!
棠越看出了肖伯清的杀意,轻蔑一笑:“你想杀人灭口?用你袖子中的小家伙?可它听你的吗?”
肖伯清不信邪地动动手指,平时如臂使指的小青蛇却像听不懂他的命令般,缩在他袖中瑟瑟发抖,催得急了,还隐隐有反噬的迹象!肖伯清脸色大变:“你、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一个想帮你的人。”
对于棠越的话肖伯清半点不信,若不是棠越寻根究底穷追猛打,自己又怎会落到如此地步?可恶,他算准了凌虚派的人个个天真重感情,容易轻信他人、被人糊弄,这才写信回山求助。没想到百里泓竟然还带了棠越这个来历不明的煞星,把他的老底都给掀了!如今进退维谷,左右两难!
“蜘蛛退了!”
肖伯清听到了守卫们的惊喜的欢呼声,这声音就像催命符,催得他额头冷汗涔涔,蜘蛛退了,说明百里泓赢了,百里泓回来了,自己的死期也不远了!
棠越凑上前,在肖伯清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有句话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肖伯清,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肖伯清目光凝住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对,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与其等到百里泓知道一切后反目成仇,还不如自己抢先下手,自保为上!
*
棠三月无意间回头,正好撞见棠肖二人对话,棠越起身时,肖伯清脸上的狰狞与杀意棠三月看得一清二楚。那时她心中隐隐有了不安的预感,她担心肖伯清会狗急跳墙,一直将注意力放在肖伯清身上,这才能发现肖伯清暗算百里泓的小动作,及时救下百里泓。
她中了蛇蛊,身体陷入昏迷,但意识却还能感觉到外界变化,她听到了百里泓咬牙切齿地说出肖伯清的罪行,瞬间,棠三月猜到了一切。
只是她不明白,棠越为什么要这么做?百里泓哪里碍着她了吗?
棠越问道:“如果我说,百里泓和我之间只能活一个,你帮谁?”
棠三月瞬间苍白了面容,眉间骤然紧蹙,挣扎不定。
空气冻结般,气氛压抑得可怕。
停顿了好一会,棠越又说:“开玩笑的。百里泓是个好人,我没想杀他。”
棠三月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想救人。”
“救人?救谁?”不等棠越回答,棠三月自己想到了答案:“那两个乞丐,你想救他们?”
棠越微微点点头,“没错。我来季城要找的就是他们,自然不能让百里泓把他们给杀了。”棠越低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缓缓道:“我没有跟你说过我的身世,但你应该也猜得差不多了吧?”
“你是五毒教的人,不,应该说,你的爹或者娘是五毒教的人,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背叛了五毒教。”
“因为爱情。我娘是五毒教的人,后来她喜欢上一个中原人……”棠越语调平淡,无喜无悲,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般,将胡媚的遭遇隐去姓名平平淡淡地说给棠三月听。
棠三月却听得浑身发抖,听到棠越说起挂在床头的断肠时,棠三月又气又怒又心疼,“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棠越轻轻拍了拍棠三月的手,平静无比地接着说了下去。
“我慢慢长大了,长得很漂亮,长姐对我的脸很有敌意,数次下手想要毁了我的容,可惜没成功。后来,我遇到了长姐的未婚夫……”
初遇、疫病、禁闭、订亲、媚/药、纳妾、交易、逃跑……
棠三月只觉得像是钝刀割肉般,疼痛连绵不绝。
她总以为自己是最可怜的,但如今才知道,眼前之人的遭遇比她可怜一百倍!虽然她被亲爹卖入青楼,可是青楼老鸨看中她的脸,认为奇货可居,除了暗牢折磨外,再没让她受过一点苦。
可胡媚呢?最亲近的人想要置她于死地,存于家中却无立锥之地,放眼望去举目皆敌,孤身作战无一人可信。她要有多强大的内心才能坚强地活下来?她得多处心积虑才能逃出那个虎穴龙潭?若换做是自己,恐怕没等长大,就已经被折磨死了吧?
棠越轻声说:“我只想回家。胡家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苗疆。可是我找不到路,我只能找人带我回家。所以,我要搅混水,放他们离开,他们是我回家唯一的希望,三月,你明白吗?”
“嗯嗯嗯……我明白,我都明白!”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棠三月猛地一头扎进棠越怀中,拼命点着头。棠三月心中无比后悔,自己怎么能去怀疑棠越?她那么好,那么温柔,那么善良,自己怎能去撕开她的伤口?那些过往,她听着都觉得浑身发寒,当年她才多大,是怎么挨过来的?
“我帮你!你要做什么我都帮你!”杀人也好,放火也罢,只要棠越一句话,她什么都帮!
棠越脸上出现一抹淡淡的笑意,笑容很浅,但却很真实。“暗牢很可怕,可我觉得很幸运,因为我遇见了你。”
棠越温柔地摸着棠三月的头,你知道吗,胡媚曾经以为暗牢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是她这一辈子中最为黑暗、最为血腥、最为难熬和痛苦的过往,可是走完那短暂的一生,胡媚才发现,原来那段时光,恰恰是她一生之中最为光明和温暖的回忆——唯一的光明和温暖。
棠越从来都是从容淡定,好像天塌下来都有她顶着的强悍无畏,明明棠三月比她还大几个月,可是在棠越面前,棠三月却更像一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妹妹。如今,强大的棠越平静无比地掀开自己看似华美的长袍,露出一身腐烂的伤疤。
棠三月听着棠越带着淡淡暖意的话,她感觉像是有一把朝天椒籽堵在嗓子眼儿,又鲠又呛,浑身难受,好想开口说点什么,可一张嘴就被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
棠三月默默抱紧了棠越,能遇见她,也是她一生之幸!
恨意慢慢爬满她的眼睛:胡家!若让她查到是哪一个胡家,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
百里泓挨家挨户地敲门买菜,有人当做没听到敲门声,有人开门听完骂他神经病,百里泓费了好大功夫才买到两把蔫嗒嗒的青菜,可是鱼就难了,要吃只能去城外河边捉。百里泓二话不说,运气轻身就往城外跑。
一个半时辰后,百里泓左手捉着一大把野菜,右手提着两条活蹦乱跳的河鱼,腰上还挂着两只肥兔子,一身灰尘臭汗地站在站在客栈门前,抬头看到二楼上房窗户边上懒懒靠着棠越,百里泓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棠兄!三月的鱼来了!”
*
肖伯清的蛇蛊毒性猛烈,棠三月虽然及时服用了解毒的丹药,但余毒仍够棠三月喝一壶的。棠三月余毒未清,手脚酸麻无力,连双筷子都拿不起来,吃饭喝水走路都得靠人帮助。
起初是棠越喂棠三月吃饭的,但百里泓在一旁看着,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棠兄,你喂得太快了,三月嘴里的都还没咽下去。”
“棠兄,三月不喜欢吃辣的,你别夹辣椒。”
“棠兄,三月从不吃韭菜,闻到韭菜味就皱眉头。”
“棠兄,菜太咸了,你喂三月喝口汤啊!”
“小心烫!你吹吹!”
……
棠越重重放下碗筷,斜眼看百里泓,“要不你来?”
百里泓就等着这句话了,立马拿过碗筷,笨拙却耐心地喂棠三月吃起饭来,棠三月双颊泛红,羞涩不已,偶尔两人目光相撞,空气像点燃炭炉般,气温缓缓上升。
“哥,你不吃饭了吗?”
“吃饱了,我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
吃饭的活百里泓抢过去了,穿衣的活他也想抢。
当看到棠越拿着新换洗的衣服进入棠三月的房间,说要帮她换衣服的时候,百里泓差点没跳起来!
“你,你怎能帮她换衣服呢?!”
棠越好整以暇道:“怎么不能?”
棠三月亦是一脸疑惑地望着百里泓。
百里泓结结巴巴道:“虽然说你们有血缘关系,但你你你是男子,七岁不同席,怎么能帮三月换、换衣服?”
棠三月这才恍然,棠越如今还顶着病弱书生的壳子,百里泓还不知道棠越是女儿身呢!对了,自己脸上的易容也还在,脸色蜡黄蜡黄的,跟土一样,难看死了。要不让棠越把药水卸了?
棠越笑问:“不让我换,难不成让你换?”
轰的一声,百里泓脸红得像火炭,眼神飘忽着,不知该落到哪个地方。棠三月亦是面红耳赤,羞得说不出话来。
棠越装模作样道:“不妥不妥,男女有别嘛!要不然就让三月委屈委屈,这一个月不洗澡不换衣服得了。”
百里泓立马否定:“不行!”三月那么爱干净的人,野外赶路遇到河流总要停下梳妆清洁一番,一个月不洗澡不换衣服,可不得难受坏她!
百里泓道:“我去请客栈老板娘给三月换衣服。”
棠越笑眯眯道:“客栈老板娘兼职厨娘,你确定要她的一双手来帮三月换衣服?”
客栈老板娘是个笑容可掬的胖大妈,做惯了粗活累活,一双手如粗壮的老树根,粗糙、有力、干裂。想到这双手要帮棠三月换衣服,百里泓有些心疼,三月皮肤那么娇嫩,麻布擦过都会有道道红痕,更何况是这样一双手呢?
百里泓连连摇头,“我找老板他女儿。”客栈老板夫妇很疼爱他们的女儿,从不让她做粗活,一双手保养得跟大家小姐似的。
“那个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洗个碗都能把碗给砸了,让她单独给三月换衣服,还不得把人摔碎了?”
百里泓一听也是,老板女儿一看就是不会伺候人的。
棠三月弱弱说道:“我没有那么娇贵的……”让老板娘帮忙就行。棠三月剩下的半截话被棠越瞪一眼给瞪回去。
“其实吧,我有一个好办法,就是不知道少侠你愿不愿意。”
百里泓没等棠越说清楚直接答应下来:“什么办法?我都愿意!”
棠越笑眯眯看着百里泓,就像在看一只落入陷阱的小羊羔:“你看啊,整个客栈,就你我最关心三月,其他人都是陌生人,收钱办事,难免会有疏漏,对不对?”百里泓极为赞同地点点头,棠越接着说:“你我不能帮三月,是因为男女有别,但除了男女有别,还有个词叫夫妻一体,少侠,你若跟三月订亲,一切问题不都迎刃而解了?”棠越笑眯眯地露出了狐狸尾巴,“少侠,你可愿娶三月为妻?”
“我愿意!”答得迅捷无比、干脆利落,且掷地有声。
从前他懵懵懂懂,不识情爱,可大佛堂那一夜,三月舍身为他当下偷袭,生死不知地躺在他怀中,那一刻他的心痛得像是要裂开了!这些日子来,三月遇难的情形在他脑海中如噩梦般挥之不去,每每能将他吓出一身冷汗。后怕、焦虑、惶恐……种种情绪在心头缭绕不去,只有见到三月,只有待在她身边,他的心才能稍稍安定下来。
他恍然大悟,原来在不知什么时候,三月已经悄悄住进他的心里,如空气般,无处不在,却不可或缺。他无法再离开三月了。这辈子他认定三月,非她不娶!
他本来就想找机会跟棠兄提一提亲事,没想到棠兄先开了口,这可把他给乐坏了!
“三月,嫁给我好不好?”百里泓大着胆子去握三月的手,一双眼睛亮如星辰,带着说不出的憧憬与期待。
娇羞的红霞弥漫上棠三月的脸,正当棠越和百里泓都以为她会答应的时候,棠三月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苍白和惶恐。
她挣脱百里泓的手,扭过头去,看着床内素面床帐,艰难却清晰地吐露两个字:“不好。”
百里泓懵了,“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
百里泓急切道:“你撒谎!你明明是喜欢我的!要不然你怎么会为我挡刀?”
“换了哥,我也一样会挡上去。你是我的好朋友,仅此而已。”
百里泓怔忪地望着棠三月,无措而彷徨,像一只好不容易找到自己主人,却被主人狠狠推开的金毛犬,用那可怜又祈求的目光看着主人,希望下一瞬间,主人能回头看一看它,对它露出一个笑容,对它张开手,对它说刚才都在逗它的。
他的目光足以让所有关心他的人都为之动容怜悯,可是,棠三月没看到。她将脸扭到了床里侧,双唇抿成一条僵硬发白的线条,棉被下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不能回头,不能看他,不能关心他,不能给他哪怕一丁点的回应。
情况不对。
棠越皱起眉头,推了推百里泓道:“你先出去,三月该施针了。”
百里泓被棠越推出门外,失魂落魄地来到楼下大堂,一屁股颓然坐下,双目毫无焦距地看着满堂的桌椅,却什么也看不进眼里——三月……她应该是喜欢他的啊!为什么要说谎?
等到百里泓的脚步声远去,棠越轻手轻脚地坐到棠三月床边,棠三月再也忍不住,反身一把抱住棠越,无声地痛哭起来——
她喜欢百里泓,很喜欢很喜欢,当他说愿意的时候,她的心高兴得要跳出来了!可是她不能嫁给百里,她是一个妓/女啊!
*
醉芳楼一直是棠三月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虽然她已经改了名字,易了容貌,但是她内心一直隐隐自卑着,平时没有多大感觉,但面对唾手可得的幸福的时候,她却退缩了,害怕了。她觉得自己一个脏了的人,配不上出身名门的百里泓,她怕百里泓得知一切后嫌弃她,更怕自己的出身有朝一日曝光后会连累百里泓。
她不想受伤,更不想伤害百里泓,所以她宁可违心地推开百里泓。
不近,不痛,不爱,不伤。
棠越苦劝棠三月无果,心知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棠三月的系铃人不是她,而是百里泓。
*
棠越下了楼,就见百里泓坐在大堂中央喝着闷酒,酒气浓重,喝空的酒瓶摆满了一桌子。
棠越走到百里泓身边坐下,问道:“心里难受?”
百里泓不言,又往嘴里灌酒,向来俊朗阳光的脸上如今写满了少年初识情滋味的愁苦与颓废。
棠越一把抢过百里泓手中的酒瓶,道:“在这里喝有什么用?有本事去三月面前喝。”
百里泓酒量一般,喝了近十瓶酒,他视野中的天地早已颠倒旋转,盯着棠越瞧了好一会才认出来人的身份,“……棠兄……是你啊?三月不喜欢我喝酒,我……不喝酒……”话还没说完,百里泓脑袋砰地一声砸在桌上,震得桌面酒瓶一跳,紧接着一歪,沉重的鼾声响起。
棠越:还说不喝酒,桌面这些是尿壶吗?
暗暗叹息一声,唤来客栈老板,一起将醉得跟死猪一样的百里泓抬回房间。
*
自那日之后,棠三月开始对百里泓冷淡起来,不对他笑,不跟他说话,看到他就转过脸去,百里泓送来的东西,她瞧也不瞧直接扔掉。
百里泓白天对着棠三月总是笑得阳光灿烂,仿佛一切都不放在心上般,只是走出棠三月的视线,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下来。吃了这么多的闭门羹,百里泓也开始怀疑起来,三月是不是真的不喜欢他?是不是他搞错了?如果三月不喜欢他的话,自己这样死缠烂打,是不是很让她讨厌?
正当百里泓坐在门槛上怀疑人生的时候,棠越在他身边坐下,道:“别怀疑,她喜欢你。”
百里泓暗淡的双眼立刻亮了起来:“真的?”
“真的。”
百里泓追问:“那她为什么不理我?”
棠越反问:“你怎么不自己去问她?”
“她不理我。”
“所以你就放弃了?”
“怎么可能!”百里泓双眸明亮,“只要她喜欢我,我就永远不会放弃!”
确定了棠三月的真实心意,百里泓整个人如将枯的小草遇到甘露般焕发起来,整天围着棠三月团团转,不管棠三月如何冷脸冷言,只一门心思地对棠三月好,将那一颗火热而滚烫的心直愣愣地捧到棠三月面前,任她踩,任她踏。
棠三月本就喜欢百里泓,面对百里泓的热情攻势,她的防备警戒摇摇欲坠。
终于,棠三月再也坚持不住,崩溃地对百里泓大喊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一个妓/女!”
棠三月赤/裸裸地剥开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往想将百里泓吓退,她已经做好了百里泓厌弃鄙薄,转身离去的准备,却没想到,百里泓猛然抱住她,闷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对不起,我没能早点遇到你。”
“从今往后,我一步也不离开你,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除非我死!”
她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百里泓那一颗炙热的心脏飞快跳动着,不断震颤着她的心弦。那一瞬间,朝夕相处的时光在她心头飞快闪过,每一日都清晰得像刚刚发生。在他的心跳声中,棠三月听到了理智高墙轰然倒塌的声音,周遭的一切骤然模糊。
压抑多时的情感霎时如泄堤的洪水,不顾一切,奔涌向前,再无法回头。
*
棠三月和百里泓手牵着手站在棠越面前,棠越微微侧了头,“和好了?”
“嗯!”
“成亲不?”
棠三月和百里泓瞬间红了脸,百里泓轻咳一声,道:“我们商量过,先禀告师门长辈,飞鸽已经放出去了,不日即将有回音。”
欣慰的笑意在唇边绽放,棠越嗓音轻快:“如此,我也能放心离开了。”
棠三月蓦地怔住。
百里泓惊讶道:“棠兄你要走?”
“嗯,我已经有亲人的消息,只是路上艰苦,三月一个女孩子不适合跟着我到处奔波。你是一个好人,三月交给你我很放心。”
棠三月这时才从怔忪中反应过来,一句话脱口而出:“我不要他了,我跟你走!”
百里泓:?!!!
棠越:……
棠越轻轻敲了一下棠三月的脑门,“别闹。”
棠三月紧紧捉住棠越的手,用力得仿佛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道:“我没闹,如果只能选择一个的话,我选你!”
百里泓:!!!
百里泓连忙将棠三月的手(连同被棠三月手包裹住的棠越的手)握在双掌之中,郑重其事道:“棠兄!我们跟你一起去找亲人!”不跟着走的话媳妇就没了!
棠越是真无奈了,试图抽回自己的手,但棠三月握得很紧,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抽出来,“你们别闹。我去的地方你们去不了。”
棠三月急道:“我可以的!”不就是苗疆五毒教吗?她也可以加入五毒教的!
百里泓道:“我武功高,什么地方都能去。”
棠越轻轻摇了摇头,“你们都去不了。少侠你也去不了,因为那个地方只有女人能进入。”
百里泓疑惑:“那你怎么能去?”
“因为我是女人啊。”
棠越笑眯眯地抛下一颗重/磅炸/弹,直接将百里泓炸懵了。
“我跟三月也不是亲姐妹,只是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后来三月陪着我出来找家人,只是两个女子出门,恐遭遇歹人,所以我女扮男装,跟三月以兄妹相称。百里少侠,你不会怪我一直瞒着你吧?”
百里泓还有些懵懵然,“啊哦……不是……我的意思是不会……”
解决了百里泓,棠越又看向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眶带着泪花的棠三月,道:“三月,你怕虫子,看到虫子都会吓得瑟瑟发抖,在大佛堂那一夜,你鼓起勇气拿火把烧蜘蛛,可事后你难受得连酸水都吐了出来。那个地方是虫子的乐园,不适合你。”
棠三月倔强道:“我能忍。”
“看!有虫子。”
“在哪?”棠三月吓得跳到棠越背后,花容失色。
棠越含笑地回头望着棠三月,棠三月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悻悻然从棠越背后走出来,低着头拉着棠越的手不说话。
“即使你不怕虫子,你也进不去。那地方排外,你非血缘相关之人,那地方不会接纳你的。”
“我可以在外面等你!”
百里泓也道:“是啊,我们可以送你到故乡。”
棠越再次摇头,“接我的人已经到了。”
“是谁?在哪?我怎么没看到?”
棠越道:“他不喜欢见生人,所以就不介绍你们认识了。”
棠三月瞥了一无所知的百里泓一眼,咬着下唇不说话。她知道来接棠越的人是谁,那人若出现在百里泓面前,一切就收不了场了。
棠越握着棠三月的手,“三月,我一路所求就是为了回家。可我回了家,并不代表着我们天涯永隔,你依然是我最好的姐妹,最亲近的人,等我处理好一切,我会回来看你们的。”看了看有些着急害怕媳妇跑掉的百里泓,棠越打趣道:“希望到时候你们已经开花结果,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三月、小百里伸着莲藕似的手臂,奶声奶气地叫我‘棠姨’才好。”
瞬间,棠三月和百里泓又闹了个大红脸。
*
棠越最终成功地说服棠三月和百里泓,收拾好行装,牵上骏马,棠越回头望着季城城门下那并肩双影的一双璧人,微微笑了起来——助你们成眷属,这才是她搅乱浑水的真正目的。
生死见人心,患难见真情,幸好,他们两个都没有辜负彼此情深。
棠越跨上骏马,双腿一夹马腹,纵马狂奔,两侧风景在飞快倒退着,季城渐渐在身后缩成一团模糊的影子。
奔出了十几里地,棠越蓦地拉紧缰绳,骏马扬起马蹄,人立而起,连声嘶鸣。
棠越摸着骏马脖子,安抚着躁动不安的骏马,扬声高喊道:“出来吧!”
嗖的一声,密林之后猛地窜出一道人影落在棠越马前,不出所料,来人正是大乞丐。
如今的大乞丐脱下破破烂烂的乞丐装,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蓝布衣,浑身上下打理得干干净净的,清秀的脸上带着几分和善的笑意,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通而无害的中年书生。
棠越往中年书生身后看了几眼,问道:“小怪物呢?”
中年书生很是轻描淡写道:“埋了,就埋在荒山山洞里面,跟他娘作伴。”本以为棠越会露出惊讶的表情,没想到棠越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早已经猜到这件事情,不由挑了挑眉,问道:“你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惊讶什么?小怪物早死了?还是幕后凶手其实是小红蛇,而你不过是个背锅的?”
中年书生这下更诧异了,“你连这都知道?你怎么猜出来的?”
“很简单,我是个大夫,是人是尸还是分得清的。刚碰到小怪物时,我就已经发现小怪物早已经死了,而且死的时间还不短,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尸体一直没有腐烂,还能行动自如。我猜想,应该是蛊术之功吧?五圣教蛊术神鬼莫测,让一具尸体活动如常人,应该不是一件难事。”
中原武林人称他们为“五毒教”,棠越却称他们为“五圣教”,言语神态举止间不乏夸奖推崇,中年书生越看棠越越顺眼,脸上不由出现几分自得之意,“没错,五圣教有冰蛊,能保尸身不腐;有尸蛊,能操控尸体,令之行走坐卧一如常人。你又是如何确定杀人的不是我,而是小红蛇?”
为小怪物报仇的不是人,而是一只虫子——说出去别人都以为有病呢!虫子哪有思考能力?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你擅长的是蜘蛛,而受害者无一例外是死在蛇口下。而且肖伯清曾告诉过我一件事情,施术者需在蛇蛊十丈范围之内,否则蛇蛊容易失控。但肖家守卫森严,我们巡逻检查过,防御没有漏洞,不可能有人能悄无声息地潜入,杀死肖老太太后再从容离开。我怀疑过是不是肖伯清在骗我,但事关他一家老小生死,他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撒谎。我又想,是不是阿舍骗了他?这也不太可能,阿舍为了他都能背叛五圣教,怎舍得骗他?所以,我有了一个几乎是异想天开的猜测——会不会没有施术者,一切都是蛇蛊自己的意愿?照这个猜测,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一条蛇,不过小手指那么粗,杀人之后随便往草丛里一滚,谁能找得到它呢?
棠越道:“小红蛇应该一直藏在小怪物体内,所以它才能知道那么多事情,只是我有些奇怪,八年前溺水时、被强装机关时,小红蛇为什么不出来救救小怪物?”
“因为那时候的小红蛇还不是蛊王。”中年书生跟棠越解释道:“吞噬万虫为蛊,吞噬万蛊为王,王之上有神王。八年前的小红蛇只是一只普通的蛊,只能由人操控,没法自发保护主人。”
“蛊虫灵智低微,若没有主人,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虚弱至死。而蛊王有自主之智,没了主人也能自己捕食存活。阿舍心怀怨恨,不愿真相埋没,负心汉逍遥度日,于是在濒死之际,下了最后的命令,令体内所有蛊虫进入休眠,让小红蛇能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将所有蛊虫吞噬,一搏成王的一线机会。小红蛇吞噬蛊虫之后,沉睡了足足八年,才被我意外唤醒。”
中年书生和阿舍是同门师姐弟,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极深,阿舍脱离圣教时,偷偷给他留了讯息,告知自己的去处。中年书生接到任务后,第一时间来到季城找阿舍,却发现阿舍留下的地址已成鬼宅,阿舍不知所踪。
中年书生潜伏季城之中,费尽心思打探,顺藤摸瓜,终于寻到荒山。
他没有找到阿舍葬身的山洞,却在一处山坳下发现了小怪物的尸体及小怪物留下的血书,并意外唤醒了沉睡的在小怪物体内、已经进化成了蛊王的小红蛇。
小红蛇承袭前后两任主人的怨恨,一心为主报仇,中年书生从血书中得知真相,决定助小红蛇一臂之力。
小怪物是小红蛇的寄生体,离得越远小红蛇实力越弱,故而中年书生带着小怪物的尸体和藏在尸体口中的小红蛇一起回到季城,杀人血恨。
选择每夜子时杀人,那是因为小怪物是靠小红蛇来维持尸身不腐,小红蛇每天最多只能离开寄生体半个时辰,再久小怪物的尸体就要腐烂了。而晚上子时,阴气最重,最利下手。
棠越又问:“不是说所有脱离圣教的人,都得废去一身毒功吗?怎么阿舍例外?”
中年书生以拳掩唇轻咳一声,不说话。
棠越看他神态瞬间了然,当年负责执法的,应该就是他了。
棠越双腿一夹马腹,驱着马往前走:“走吧。”
“去哪?”
“明知故问,你在这守了半个月,不就是等我一起回家吗?”
听到“家”字,中年书生眉弯眼笑,利落地跪下,声音朗朗:“五圣使之天蛛使覆,恭迎圣女回教!”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万更就万更,真女人从不说谎!
PS:解释一下,棠越怂恿肖伯清去刺杀少侠,其实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撮合少侠和三月。
没有经历过风雨磨难的爱情太过浅薄,棠越自己策划了一场刺杀去试探三月和少侠的真心,能试探出来就皆大欢喜,如果出了纰漏,后果也在棠越的控制之中。
另外,三月的身份也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出身青楼的花魁,少侠不会介意,但凌虚派会。再怎么开明的家长,也不太可能允许自己孩子娶一个ji女,除非两情相悦,除非逼不得已。
以命相救——让凌虚派看到了棠三月的真心;
救命之恩——是棠越逼迫凌虚派同意的砝码。
这两招下去,棠三月在凌虚派的好感度刷得高高的,就算身份暴露,凌虚派也不太可能棒打鸳鸯。
哎——
棠越一个单身汪,真是为了少侠和三月的爱情操碎了心啊(抹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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