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实说,真的很少有人会为了求亲这种事找上乔衡。
在过往的那些经历中,他曾收养过几个义女。在他不曾暴露身份的时候,或许还有人旁敲侧击几下露出点说媒的意图,但每当他的“劣迹”大白于天下时,就一哄作鸟兽散了。
其实他不难理解这些人的心思,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他这么一个步入歧途的反派在,那么在他人眼里,围绕在他身边的男男女女自然也通通都是为虎作伥之辈。
不过他这辈子,前身既没留下子嗣,他自己又没一时兴起收养义女,那这周家少爷是为了谁来提亲的?
乔衡略一思考,觉得只能是家中的那些侍女了。
乔衡好整以暇地看着周克昌。
周克昌趁着心中还有勇气,继续道:“乔公子,此地是否有一个名为牡丹的侍女?我这次来便是向她来求亲的。她、她说,她愿意跟我,只是乔公子您待她有如再生之父,必要经过公子的同意才同意跟我离开,所以我就过来了。”
话刚说完,他原本被风吹得有些发白的脸,已是浮现出些许薄红。
乔衡耐心地等他把话说全了,回道:“我的确有一名侍女名唤牡丹。”
他记得她的原形是一株极为漂亮的焦骨牡丹,紫红色的花瓣重重叠叠,开得热烈奔放。
这一整个宅子里的人形精怪,都是他以妖力催化而成的,一切生活常识都靠强行灌输,虽有人形,却并无独/立人格,只靠着他赋予的一点灵性这才显得与常人无二。当他离开此地时,就一切恢复如常了。
然而就在这种情况下,竟然有精怪动了凡情,生了一颗慕艾之心,显然是不知在何时开了灵智。她有了“自我”这个概念,继而懂得了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爱情,真正从蒙昧中挣脱而出。
出现这种情况,乔衡就知道自己在此地待得时日有些久了。
他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是灵机与煞气相汇聚的风眼。所以他周边的事物同他生活的时间久了,要比往日更容易开启灵智。
这可不是什么好迹象,因为他明白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就意味着又到了该做好打算,预备随时离开此地的时候了。
不过这些事情就不必对外人提起了。
“我知晓周少爷的来意了。但是,我觉得周少爷应该是读过书识得字的,难道不曾听过‘三书六礼’?”乔衡没有被年轻人大胆的求亲所感动,而是极为理智地发问。
在他眼里,这些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年轻人,他们向来无所顾忌,也不在乎后果。他们的爱如烈火,诚挚炽热,来势汹汹,去势也汹汹,到最后只余下燃烧过后的残渣,急急忙忙的想要打扫干净,留之心烦。
周克昌知道自己这么贸贸然过来求亲实在不像话,但是……
他低头苦笑,说:“我若去请媒人过来,我父母定然就知道此事了,他们绝对不会允许我与牡丹的婚事。”即便最后勉为其难的同意了,也不会给牡丹一个正经的身份。
乔衡进一步质问:“所以,你是瞒着你父母过来的?”
周克昌深吸一口气,试图解释:“我知我此番前来于礼不合,不过还请公子相信,我虽背着我父母前来,但我绝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才做出了这个决定。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其实,我已打算脱离周家,带着牡丹离开这里。”
他今日被自家母亲刺激了一下,但这顶多算个诱因,他不是为了赌气什么的才跑了过来。而是他意识到,他要是再不过来,他日后怕是连周家的大门都走不出来了。
他有些小心地说:“我见过牡丹使用仙术,牡丹如此尊崇公子,想来公子也非凡俗中人。此事说来话长,公子可愿意赏脸听我说一说缘由?”
乔衡笑了一声,轻声道:“仙术?”
此时随着天色渐暗,室内的光线愈发昏暗。乔衡打了个响指,摆放在房间四周的烛台悄然燃起,室内亮如白昼。
周克昌一惊,却没有多么意外。
这个时候,周克昌才留意到这位乔公子有着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他的眼睛,不是常人那种乍看像是黑色实则更接近于棕、褐之间的颜色。
而就是再简单、再纯粹不过的一双黑眸。
乔衡说:“周少爷继续讲下去吧。”
“很多事情,我之前一直不曾说予他人听,反正说出去他们也只会认为我中邪了、疯了,但我想,公子一定能听出我说的不是假话。”周克昌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攥起,又伸展开,缓解着内心的紧张。
“也许乔公子还不知道,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曾走丢过一次,时隔一年多才被人找回来。”
周克昌见乔衡没有反驳他的话,就知道对方是真的没听说过这件事,这反而让他松了一口气。他说:“不知道此事正好,因为我要说——这根本就是假的。”
乔衡:“假的?”
周克昌点点头:“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他不是走丢了,而是被贼人强掳去卖给了一户富商做儿子。
一年之后,他根本就没有被找回来。
他在那富商家里待了将近四年,才得以回到自己真正的家。
“可是……他们的确在一年多后,找回来了一个人。那个人说自己叫做‘周克昌’,他和我一样的年纪,拥有和我相同的相貌,和我同样的嗓音。他称自己被道士迷了去,侥幸逃脱后就回来了,我父母对此深信不疑,直接把他领回了周家。”
外面的风吹得更急了,呜咽着打在窗户上,同有如鬼爪一样的树影纠缠在一起,似要撕裂窗牖强钻进屋内。
“周家从上到下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是假的,明明我与他有那么多的不同。我自幼厌学,他却表现得与我截然相反,我父亲让他进学,他就给拿了个举人回来,阖家人就没有不喜欢他的。”
“我后来听我娘说,他癖好古怪,到了晚上他就不爱见人了,自己一个人躲在屋里不知做什么。我父母希望早日报个孙子,他每次都找个借口避过这个话题,后来许是觉得玩腻了,就索性当着我父母的面凭空消失了,只在地上留下了一滩衣裳。我后来才知道,我娘晚上更衣时发现自己身上佩戴着的护符不知何时烧成了灰。”
“也是巧了,此事过后的第二天,我就回来了。”
话说周克昌刚被拐卖到富商家的时候,他当时的年纪已不小了。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家在哪,自己究竟姓甚名谁。可是他每次说想回家,养父就直接把他锁起来,窗户钉死,更不许他用饭。待他服软后,就立即令人饭好菜的伺候着,丫鬟小厮捧来锦衣华服让他换上。
可是这不是他的家!
他安静了一段时间,就想着□□逃跑,结果毫无疑问的失败了。
于是他又被关了起来。
然后又被放了出来。
仿若训狗。
每次他被放出来时,他那对养父养母都心疼地掉眼泪。只要他不提回家的事,那真是什么山珍海味、金银珠宝都不要钱似的往他这堆。还手把手的教他如何接人待物,如何经商,就算是亲儿子也莫过于此了。
直到有一天,养父养母忽然给他生了一个弟弟。
他又一次提出了想回家的要求。这一次,养父养母居然笑着说好,他们给他备至好行礼,装了满满一车厢的东西,还为他备好小厮,把身契都交给了他。
而后,他顺顺利利毫无阻碍的回了家,见到了久别的亲生父母,双方抱头痛哭。
他以为回到家的自己终于解脱了,却没想到这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我与亲人相认后,我父亲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考察我的学问。我在富商家过了三四年,又何曾真正做过学问,自然是什么都不会。我父母让我对这几年的遭遇不要往外说,先认下这个举人身份再说别的事情。”
可他连童生试都没参加过,又如何伪装成一个在同龄人里颇有声望的举人呢?
他父母便让他先在家“歇着”,若无要事不要出家门。他们让他模仿之前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从穿衣打扮、再到说话方式。当他模仿不来时,父母眼里流露出来的则是浓浓的失望。
一开始他还老老实实的听从父母的安排,他们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直到后来有一天照镜子,便是冷汗直下。
到底谁是谁的替代品?
他这个真正的周克昌,如今竟然活得像是他人的影子。
“心里起了犹豫,过往的一切就都有了疑虑。我突然记起在我刚回家时,父亲立即考校我,那个时候他见我学问不过尔尔,说的是‘顽钝如昔,周家真子也’。我当时没觉得什么,过后一想,才反应过来,他或许一开始就明白,他的真儿子没那么聪明。”
乔衡说:“所以,你觉得你父母一开始就知道那个之前找回来的周少爷不是真的?”
周克昌说:“……我不知道。”
“我就是想,如果他们一开始就明白对方是假的,当初认下那人的时候,又是存的什么心思呢?”因为失子之痛,想要寻个安慰?可是那又为何让对方处处取代他,直到真正的他回来,都必须以对方为模子来过活?
如果说周克昌一开始说话时还有些惶然,此时此刻只剩下平静,甚至是冰冷。
“而如果我父母根本没有认出他是假的来,这岂不是更讽刺。一家人生活了十多年,居然认不出谁是真谁是假?”
自从他心里有了这两个问题,再看到对他言笑如常的父母,只觉得那两张笑脸,就像是两副描绘着精致五官的假面。
越是细想,越是一身惊惧。
周克昌从没指望有人回答他的疑惑。但他大概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歪打正着之下却是问对了人。
他的这些问题,乔衡难道不曾质问过吗?
乔衡只会想得次数比他更多,思考得更深。
甚至对他来说,这两个问题指向的不仅仅是父母,而针对的是一切曾经与“这具身体”相识之人。
乔衡轻声笑了笑,然后笑意又尽数收敛,他目光凌凌地看向周克昌,用笃定的语气说:“要我说,若他们辨不出来谁真谁假,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们与你的关系远没有你所以为的那么深!若它们辨出来谁真谁假,却一言不发,那必然是他们别有居心!”
到了这地步,他人嘴上挂着的那什么舐犊之情、琴瑟之好、刎颈之交,都无非是笑话。
周克昌身体一震,他愣了一瞬,说:“也许吧。”
他甩去脑海中的茫然,将自己为何瞒着父母私自拜访,又为何打定主意与牡丹远走高飞,甚至于两人离开此地后该如何维持生计,都一字一句地道个分明。
至于他父母,虽然不想承认,但是说实话,如果他真的失踪了,估计老两口大概只会暗自松一口气。因为这样一来,就再也不用担心他哪里做得不好,被人戳穿是个才不配位的假举人,给家里惹上祸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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