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静云微微怔住,相爷为相数十载, 太夫人乃一品诰命, 每年总有几次要去宫里赴宴。自幼便时常随太夫人一同入宫, 在苏静云的记忆里, 那位帝王对瑶妃那真是捧在了心尖尖上。
贡品一入宫, 最好的铁定是在瑶妃宫里, 但凡瑶妃喜欢的, 哪怕万里也要送到跟前儿。瑶妃的身子有损,每年秋风乍起,银霜炭便在整个宫殿烧了起来,一直到春日回暖;等到了夏日,又要遍布寒冰, 唯恐热到了娇贵的主子, 瑶妃的寝宫,是真正的四季如春!
每日必要见上一回方能安心, 日日耳鬓厮磨、嘘寒问暖,太医轮番在宫里头候着, 唯恐孱弱的瑶妃身体不适。春日赏花、夏日避暑、秋日吟诗、冬日观雪,但凡能想到的风花雪月, 都为了她一一尝试。
如此荣宠,举世无双。还一宠就是三十年, 无怪乎举国上下,人人皆知,圣上专情, 后宫佳丽三千,只独宠一人。
耳旁,六皇子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带着一丝嘲讽:“若真独宠一人,何来三千佳丽?既盈满后宫,却如此专宠一人,那人偏又是最心软善良的性子,背后也无大家士族可倚仗。你觉得,是好是坏?”
自然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城之中,尽皆在他掌控之中,若当真在乎,谁敢伤她?谁又能伤她?”六皇子低下头,对上苏静云转过来的眼,缓缓道:“身为她唯一的子嗣,传闻中最受宠的皇子,我又岂会落得如此田地?”
还未等苏静云想好如何劝解,却见六皇子猛地转身,一连串激烈的咳嗽响起,似乎是想压下去,却越咳越厉害,到最后,竟不自觉微微弯了腰,好似连嗓音都哑了。
苏静云连忙起身,就要上前,却见暗处蹿来两道身影,将六皇子稳稳扶住,正是叶云飞和何柚青。
不多时,言明也匆忙跑过来,身上还穿着中衣,只看了六皇子一眼,便嚷嚷起来:“你这是干嘛了!不是叫你要心平气和吗?你追不到妹子拿自个儿身子骨儿赌气?出息呢?当劳资的药不要钱的吗?”
嘴里虽叫的凶,言明手上的动作却很快,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儿,倒出一粒,也不顾六皇子满口鲜血,直接就塞了进去,恶狠狠道:“给我咽下去!敢吐出来试试!”
借着皎洁的月光,苏静云将六皇子的模样看了个清楚,好不容易养回来的一点气色早已不见,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纸,唇上却是一片殷红,雪白的长衫也绽开片片血渍,叫人看得触目惊心。
看着面前六皇子这羸弱的模样,苏静云不自禁想起上一世那个已经坐上九五之尊的六皇子,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又不是同一个人。
言明盯着六皇子看了会儿,直到他的呼吸渐渐平缓,才道:“把他扶回去,云儿你跟我来,帮他煎药。”
苏静云点点头,忙跟了上去。
叶云飞和何柚青满面肃容,把人扶进屋里,小心的脱去的外衣,放在床榻上,闻声醒来的元宝见了,眼圈儿顿时就红了:“公子怎么了?都怪我,怎么就没跟着一起去呢!”
何柚青抽空撸了他一把:“公子只是想起了旧事,怒火攻心,有言大夫在,没事。”只是,他自己都没听出来,他的声音带着颤抖。
叶云飞眉头紧皱,自家公子的性子他知道,自幼见过的龌龊事儿太多,早就已经能心如止水,即便想起旧事也不至怒火攻心,今儿到底是怎么了,难道当真心悦那苏静云,所以触景生情?
后院儿里,苏静云强迫自己放下一切思绪,只严格按照言明说的步骤去煎药。
言明把煎药的方子和药材都交给苏静云,转身又去了趟里屋,是他大意了,看六皇子及其侍卫下属平日里淡然逗比的行事作风,本以为他是个豁达的,却没想到这人心里竟然还装了那么重的心思!
想想也是,若真如传言那般是个受宠的,又怎么会打从娘胎起就被人下毒行刺轮番来?他那皇帝爹是死的啊?
越想越后悔,最近这些时日,因着有苏静云在,每日好吃好喝的,言明自己有些懈怠了,这一时半会儿的竟换不出良药,果然人不能太安逸!安逸生懒惰!幸亏还有药方子可以煎药,只是要让六皇子再受点苦。
一剂药煎上大半个时辰才好,苏静云小心翼翼地倒进碗里,立刻就有侍卫上前将药端走,她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六皇子已经醒了,正靠在那儿闭目养神,听见动静,睁开眼,接过侍卫递过来的药喝了,末了,才发现站在门边的苏静云。
“退下。”
屋里几人迅速消失,就连元宝都乖乖去了门外,苏静云见状,却并没有进屋,依旧站在门边。
此时,已是深夜,屋里点着烛火,火光跳跃,看不清人脸。
“公子觉得好些了吗?”
六皇子轻轻应了声:“与你无关,不必自责。”
苏静云当然明白与她无关,可知道是一回事,心里如何想却又是另一回事,思索良久,她道:“公子,你信我吗?”
六皇子侧过头,目光透过微薄的火光,落在门边那道身影上,缓缓道:“我信你。”
“公子一定会好起来的,将来的前程必不可限量!”苏静云一字一句道:“所有欺负过、陷害过您的人都会得到应有的下场!所有等着看您笑话的人都会悔不当初!”
“所以,请您不要在意过往诸事,为了那些不必要的人和事,伤了自个儿的身子,不值得!”苏静云轻声道:“哪怕所有人都心怀不轨,至少,瑶妃娘娘是真心疼爱着您的。”
苏静云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竟然会说出这番话,全然忘了太夫人多年的教导,谨言慎行,她只觉得胸口有一股气,让她不吐不快。
她心中的六皇子,当是高高坐在庙堂之上,俯视众生;当是街头百姓口中的明君,被人称颂;而不该是这样,心中抑郁不得志,拖着病体残躯,窝在这乡野之间,却还要假装风轻云淡!
微微垂首的苏静云没有看到六皇子眼底渐渐汇聚起的风暴。
“那你呢?”
苏静云愣愣地抬起头,有些不解。
六皇子轻声问道:“那你是如何看我的?”轻柔的嗓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期许。
“您是我的恩人。您曾经有恩与我,虽然您忘记了,但我记得。”
片刻的寂静后。
六皇子:“乏了,灭灯。”
噗嗤两声轻响,摇曳的烛火瞬间熄灭,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月光洒落,照出她的身影。
苏静云:“……”
偷听墙角的言明:“……”一言不合就使性子,活该一辈子被心仪的妹子发恩人卡!
耳力过人的叶云飞:“……”自家殿下果然心悦云姑娘。
认真偷听的何柚青:“……”又要琢磨该怎么帮自家殿下讨好云姑娘了!
元宝:“……”殿下您睡觉从不灭灯的呀!
许是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六皇子的多变,苏静云竟也没觉得哪里不对,见他歇息了,叮嘱了元宝两句,便自顾离开了。言明先前就交代过,明儿一早再来煎药就好,她如今也没旁的事要忙,回去继续等爹爹回来。
与六皇子说了几句话,见他气息平稳,也不再咳嗽,苏静云一直提着的心安稳了不少。虽然上一世六皇子登上了至尊,但谁知道这一世会怎么样呢?刚刚那副样子实在是让人忧心。
苏静云一直等到月上中天才等到苏大海摇摇晃晃回来的身影,看着他把篮子放进厨房,看着他随意洗了把脸,看着他晃悠着进了正房,这才回房睡下了。
纵然夜里睡得很晚,第二日一早,天边儿才微亮,苏静云就醒了,在相府这十余年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怕是没法儿改了。
想着昨夜那一遭之后,六皇子又要吃好一阵子的粥来调养,苏静云便去厨房拿瓦罐熬了南瓜小米粥,又拿了药罐子开始煎药。
不知是什么原因,柳氏起得有些晚了,来的时候眼睛还有些红肿,苏静云一眼就瞧见了,却并未点破,只当不知。片刻后,苏大海也收拾妥当了,面上带笑,全然看不出昨晚的颓废,也不知心里的那道坎过没过。
等到药煎好,小米粥也熬好了,苏静云便装了食盒亲自送过去。
今儿还是要继续请人来吃酒的,不过都是与苏大海交好的人家儿,吃食上,照着昨儿中午的来就行了,大锅烧菜,青柠掌勺儿就行。
……
却说陈氏,自打听了言明说太医开的药能暂时控制住苏月儿的病,便不那么着急治病,带着苏月儿在樊城住下了。
言明那日的话,当是听还不觉着怎么,等回来之后仔细一想,陈氏就明白,那就是气话!若真将那诊金和药钱补上,那得是几千两黄金,莫说是她,便是相爷来了,那也是拿不出的。
可就是这气话,才叫陈氏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想着先去苏家赔礼道谢,可苏家不肯收,还将她讽刺了一番。
陈氏思来想去,在樊城租了套宅子,又写了封书信回京,银子的事儿不好再提,那便准备些厚重的礼物,再带苏月儿去找言明。
闲来无事,陈氏便想起要好好教导苏月儿礼仪。经过这些事,她也看明白了,苏月儿被溺爱多年,性子自私凉薄,若再不把她掰过来些,将来还不知要惹出什么祸事,到时候,丢的可是她的脸面!
这一日,苏月儿练走路练了两个时辰,只觉得全身腰酸背痛,突然听到有人来访,心下一喜,忙回了屋子,还美其名曰避嫌。
陈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孺子不可教也!
没成想,来的人竟是王蒙,王蒙是相府的二管事,府中一应对外事务,均由他处置,此番过来,同时带来了相爷的指令。
“夫人,相爷吩咐了,咱们相府没道理白白要旁人倾家荡产来养孩子,不管月姑娘的病是否还要请那位言大夫治,言大夫提到的诊金和药钱都得补给他。”
陈氏道:“我来之后,去谢过苏家,但他们不肯要我的谢礼。言大夫那儿,若按他的说法,太多了。”
“苏家那边无需夫人操心,相爷自有安排。至于言大夫,相爷亲自备下了谢礼,吩咐我交给海清,此事由他去办,夫人也不必过问。”
陈氏捏紧了手心的帕子,相爷的这番吩咐,莫不是在责怪她不会办事?
“相爷吩咐了,此番开销,府里出一半,三房私库出一半。”
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的陈氏深深吸了口气:“一切听从相爷安排。”
王蒙到的第二天,卫海青便来了樊城,敲开了陈氏租赁的院子。
将匣子交到卫海青手里,王蒙道:“那就麻烦你了,我就不过去了。”
卫海青略一颔首:“其实言大夫的性情很随和,只是为人直爽了些。”
王蒙笑道:“相爷自然是信你的,否则也不会派我来。”
卫海青也笑起来。
“此番前来,相爷让我给你带几句话。”
卫海青心知这才是要紧的事,忙洗耳恭听。
陈氏时不时便看一眼书房,心里着实好奇王蒙要同卫海青说什么,这两人都是相爷身边儿的人,只听从相爷的安排,她有心想要讨好都不得法。
许久之后,两人才推门而出,王蒙将卫海青送到门外,貌似不经意提道:“太夫人的寿辰快到了,记得提点云姑娘。”
卫海青笑道:“便是忘了自己的生辰,她也不会忘了太夫人的。”
……
一连请了三天酒席,热热闹闹搬了新家,苏大海同柳氏商量了之后,便找了苏家大爷和里正作证,把茅草屋还给了苏老爷子和郭氏。
“我如今有了自个儿的宅子,总不好再霸着不放。”
苏老爷子吹胡子瞪眼:“你这是什么意思?要跟我一刀两断?”
里正皱着眉:“苏老三你怎么说话呢!大海是一片好心,想着自个儿有了宅子,就把茅草屋还你,村里头几个孩子得了分家的东西还会还回去的?这么孝顺上哪儿找去!”
“他要真是一片好心,要真孝顺,就把他那新盖的四合院儿拿来给我住!”
苏大山嘟囔道:“就是,自个儿住四合院儿,把破茅草屋还给爹娘,亏你做得出来!”
苏大海目光扫过面前这些人,他以前怎么就这么傻呢?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些人压根儿就没把他当自家人看呢?这么些年,他老老实实上交的家用,足够盖四合院儿了,结果分家的时候,愣是什么都没分!若不是他的亲闺女回来,他只怕至今还在被他们变着法儿的压榨。
苏家大爷一锤拐杖:“别给脸不要脸!你是要我找族里好好说道说道?”
苏老爷子梗着脖子怒瞪苏家大爷:“关你屁事!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里正不愿意扯这些有的没的,道:“行了行了,苏老三,这也是你儿子,偏心也要有个度。”
苏老爷子到:“我可不敢当他老子,他心里也没我这个老子!”
里正一愣,苏家大爷也闭了嘴,一屋子人都冲苏大海看了过来,苏大海只觉得满心厌恶,摆了摆手:“屋子就在那儿,要拿自个儿去,至于那四亩田地,等秋收之后我就还给你们。若是你们不肯,现在拿去也成,总归也就那么点儿口粮。”
说罢,也不管屋里人什么反应,苏大海转身就走,他怕自己再慢点儿,得忍不住要恶言相向,那就太难看了。
回了家,苏大海同大家商量:“我想去跑趟商,回来正好赶上中秋。”
柳氏满脸忧心:“不是说下半年才去么?怎么现在就要去?”
“家里头开销大,得挣点儿银钱回来才好过日子。”苏大海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是疼惜着苏静云,自个儿这么大岁数了,知道身世都觉得伤心难过,别说自家闺女这么个十来岁的丫头了,闺女吃了太多苦头,不能再让她担着家里的重担!
“再说了,秋收过后,立秋立年就要去学堂了,也要银子。”苏大海说完,看着众人沉默不语,又道:“你们放心,又不是一次两次,不会有事的,我跟着商行的人一起走,我之前搭线让言大夫救了商行老板的儿子,他念着我的情,前几日才问我要不要随他们的船一起走一趟。”
这事儿家里人都知道,这会儿再提出来,都是苏大海为了劝说苏静云同意的。
却不料,苏静云点头得很爽快:“爹爹想去那便去吧,家里有我。”
苏大海一愣:“当真?”
苏静云笑道:“我想做吃食买卖,爹爹打心眼里是不愿意的,却还是纵容了我,为我忙前跑后,如今爹爹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当然也要赞同啊!”
还不等苏大海感动一会儿,一旁的苏立夏忙说:“我也想去。”
柳氏骂道:“你跟着瞎掺和什么?”
“之前也是我跟爹一起去的啊,两个人互相有个照应。”苏立夏振振有词:“再说了,二妹想做吃食买卖,我得到处去看看多学学,以后才好帮二妹。”
苏大海想揍大儿子,自个儿辛辛苦苦出去跑商是为了不让闺女做买卖,这臭小子却想着出去见识见识好帮闺女做买卖,莫非也不是亲生的?
苏静云笑道:“大哥有心了。”
见大家都有了主意,柳氏也只好不情不愿的同意了。
……
六皇子足足躺了五天,才被言明允许起床下地。
“这可是我费尽了心血才制成的药丸,你要再敢辜负我的一片苦心,那就趁早回京等死去吧!”言明恶狠狠地威胁。
六皇子接过药丸,毫不犹豫咽了下去。这股子干脆利落的劲儿,多少让言明的脸色好看了些。
“你说你,堂堂一个宠妃的独子,把病治好了,杀回京城,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多肆意潇洒,跟这儿玩什么大半夜的吐血呢?要是让你的仇人知道了,还不得乐死?”
六皇子勾了勾唇角:“言大夫教训的是。”
言明打了个寒颤,一脸见鬼的模样:“有事说事儿,你别冲我笑,我瘆的慌!”
六皇子道:“一个月后,我要回京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六皇子:救命之恩吗?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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