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燕子鼓了鼓腮,抓紧了她的叉子,看起来像一只随时准备望风而逃的汤氏瞪羚,“也许,我是说也许,我们应该快点回到船上去。”
提姆从这句话中察觉到了时间领主和他的小女巫之间些微的差别,尽管刚遇到柏娅时,她几乎也是一样的。
“不要害怕。”他看着燕子的眼睛说,“只要我在这里,你就不需要害怕。”
燕子“哦”了一声,目光有些慌乱地躲闪开来:“那你说的这个鳗鱼,它漂亮吗?”
“不是漂亮不漂亮的问题……”隔壁桌的交谈还在继续,侦探的本能让提姆下意识地捕捉对话中的信息。
“它是那种,很特别的,可以变形成各种生物的样子。”提姆松了松他的领带,向燕子的方向微微倾身,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下去。
如果在伪装时,因为目标的开口而突然停顿,那就太不专业了。
会被发现的。
燕子思考了一会,问道:“你说的是窃密者吗?”
“或许?”提姆在交流的同时观察着隔壁桌两个生物的神色,在燕子提及“窃密者”时,其中一个正在说话的外星人可疑地停顿了。
他们也在听着这边的对话呢。提姆心下了然。
“我只听老师说过几次,”少女低下头,把她的含漱爆破液喝完,眯起眼睛露出一点点晕眩的神情,“一种很狡猾的生物,银河间谍。”
“听起来它们的工作有点令人生厌。”提姆说,注意到隔壁桌的客人起身离开,他观察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询问系统能否提供几个追踪器。
系统说他在想桃子。
“你呢?”燕子托腮看着他,“红罗宾,你又是做什么的呢?旅行者?”
“我?”提姆失笑,他沉思了片刻,“我算是一个……侦探。不过现在主要还是在继续学业。”
“侦探?”
“如果侦探想邀请这位燕子小姐和他一起破案的话,”提姆问道,“燕子小姐会同意吗?”
他向前微微倾身,专注地看着她。
熟知怎么做会让燕子拒绝不了。
燕子微微发愣,盯着提姆那双摄人心魄的星空蓝双眼和一张一合的薄唇,然后发现刚刚提姆所说的话她基本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欲盖弥彰地思考了一会,点了点头,然后垂下眼把盘子里的最后一块鱼肝吃掉。
此刻,他们头顶的水晶吊灯缓缓熄灭,金色的穹顶缓缓转开,露出烁灭不定的广袤宇宙。
在极近的地方,光风暴已经将一颗赤红色的行星撕扯成碎片,咆哮的火光伴随着变幻不定的影子在黑暗的深处挥散,远胜过最炫目的烟火。
喧闹一瞬间停止,宇宙尽头餐厅的数千桌宾客顷刻屏息。
提姆和燕子也没有见过这样绚丽的场面,一时间也不由得陶醉其中。
而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什么人倒地的响声,然后,周围小小地喧闹了一下,环境又再次恢复热闹。
“走,我们去看看。”提姆起身。
提姆和燕子循声赶去,正好赶上两个医疗机器人扶着一架医疗床从他们身边路过。提姆抓住担架的边缘,在机器人提高声音抱怨他前松开了手,发现那正是隔壁桌客人中的一个,现在陷入了昏迷之中。
那想必零号囚犯已经变成了他的模样了。
“窃密者做的?”燕子也瞥了医疗床一眼。
提姆点了点头。
“那我们得快点找到它,要不然它还会害更多的人。”燕子拧眉,忧心忡忡地说。
“先回塔迪斯?”提姆看了一眼穹顶,对没赶上宇宙毁灭的一刻有些遗憾。
“等等!”
“你们是不是也在找窃密者?”
是那一桌的另外一位客人,他有着一双黄色的、大大的蛇眼,细密的淡翡翠色鳞片铺满体表,长着如同某种变温动物的头颅,吐气时发出一阵嘶嘶声。
提姆点了点头。
“寂静教廷发布了悬赏,”嘶嘶先生说,“抓到它的人能得到一大笔赏金,我愿意分给你们一些,只要你们能够帮忙抓住它——我的搭档被它袭击了!”
提姆微微皱眉。
在几位罗宾之中,他不是最钟爱即兴发挥的那一个;比起见招拆招,他更喜欢提前做足全部准备,然后享受万物尽在掌控之中的感觉。
但当挑战找上门的时候,他也不会拒绝就是了。
“可以。”提姆说,瞥了一眼燕子,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
“不过我们要先回飞船拿东西,”燕子说,“我们可以约个地方见面。”
“我跟你们一起去吧,安全些。”嘶嘶先生吐出信子,看向燕子时,他的眼神让她感到有点不安。
答应这个要求在某种程度上等于把燕子推入险境。提姆沉默片刻,意识到对方的理由并不充分,动机也很模糊。
他们只听到了自己和燕子谈论窃密者时的只言片语,这样找上门未免有些太突兀了。
万一提姆需要的不是赏金,那么嘶嘶先生就等于自找麻烦。但最终他还是下定了决心,同意了对方的要求。
他们走到门口时,提姆突然顿住了脚步。
“我把钱包落在餐桌上了。”他懊恼的一拍额头,“去去就回。”
接着他倒退几步,看着燕子,告诉她就停在这儿,不准随意走动。
然后,提姆飞奔向那个颐指气使的服务员——始终拒绝用正眼看人、给了燕子儿童宣传单的那一个,他抓住对方滑稽的领结,用蝙蝠侠般的声音问道:“刚刚有几个人遇袭了?——那两个长得像蛇的人?”
“他们只是对薄荷冷萃液过敏!”侍者慌张地声明道。
很好,他们。
那么,零号囚犯在所有人的目光集中于宇宙奇景时,率先攻击了其中一个,随后,应该是在骚乱的时候,又攻击了另一个。
现在跟在燕子身边的人究竟是谁,基本上已经不言而喻了。
“你们这里出售武器吗?”提姆不抱希望地问道,同时已经做好了向门口飞奔而去的准备。
“当然没有!”侍者瞪了他一眼,“不过有一种产自3578扇区的冷冻干咸鱼,每年都有客人被它攻击而导致受伤。”
“我想要一条。”提姆飞快地摸出钱包,不是他自己的,当然。
是从那位蛇人的兜里摸来的。
“那么你在这儿是做什么呢?”蛇人嘶嘶地问道,看向燕子,“时间领主?”
“你怎么认出来的?”燕子疑惑道。
“心跳声。”他说,然后看到提姆,当然,穿着红衬衫,手提一个巨大的打包外卖袋,向他们大步走来。
“走吧!去塔迪斯。”提姆大声喊道,发现燕子好端端地站在原地,不由稍稍放心下来。
他把燕子拉到身体的另一侧,发现从爬行动物的眼神中很难观察出情绪,但他还是想方设法从其中看出了些许冰冷和狡猾来。
他们走进塔迪斯,燕子把门关上,提姆把门锁死。然后,那个蛇人就随即融化在塔迪斯的气阀里。
一个无孔不入的暗影潜行者,随时随地可能从任何角度跳出来攻击,然后夺取你的身份,变成你的样子。
“结束了。”提姆说。
“是的。”
一个声音幽幽地回应道,从四面八方。
“你本来想击倒两个追捕你的人之后就离开,但是你从其中一个的记忆里发现了我们,于是决定一并铲除后患,是这样吗?”
“但这不是重点。”零号囚犯发出了一阵令人悚然的笑声,“重点是塔迪斯。”
“是啊,没有什么比伪装成一个时间领主,驾驶塔迪斯横行时空更具有吸引力的了。你确实有很多情报,但是,说起来,你看过塔迪斯的操作手册吗?”提姆问道。
燕子发出了一声忧郁的叹息,在零号囚犯决定露面前摸到了操作台的面前,重新组合了塔迪斯内部的房间结构,让排气口统统关闭。
零号囚犯不得不再次用蛇人的姿态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你只不过是一个人类!”它倒挺博学多识,冷笑了一声,“你觉得你能对抗我吗?”
“当然。”
提姆双眼一眨不眨地说,没有露出任何不确定的神色,以免引起燕子的恐慌。但其实,在没有蝙蝠镖和任何道具的情况下,他也很难对抗一个体型长达数米甚至数十米、满口利齿、行事无声无息的外形生物。
但至少它被关在了塔迪斯里。
他挪动步伐,调整位置和肌肉,和对方对峙。
啪。
靠在操作台上的燕子扳动了一个开关,细微的响动亦拉紧了双方的神经,让零号囚犯和提姆同时看向燕子,紧接着,战斗一触即发。
燕子的掌心沾满细汗,拉动操纵杆时微微打滑,每次提姆和窃密者滚过来时,她都会吓得浑身一抖,想要立刻逃跑,但都忍住了。
“我还需要一个时间坐标!”她尖叫道,但同时已经设定好了落地方位,塔迪斯发出一阵有力的呼啸声,“寂静教廷!”
“这时候总应该起点作用了吧!时瞬矩?”提姆问道。
系统立刻乖乖报出一个坐标,提姆随即转述给燕子,而零号囚犯放弃了蛇人的外壳,变成了一条雾霾蓝色、浑身裹满粘液的怪物。
提姆摸到身旁的外卖袋,从里面抽出那条鱼。
不,那几乎是把剑,只是有点腥味。
剑形的科雷利亚冷冻干咸鱼慷慨激昂地发出一阵怪叫,提姆握住鱼尾,用它挡住了向自己咬来的血盆大口。
紧接着,塔迪斯在一阵尖啸声中落地,地板剧烈地抖动起来,将提姆和零号囚犯震倒在地。
塔迪斯的门骤然打开,冰冷的黑色石质地板铺陈在门前。
提姆怒喝一声,抱着那条太空电鳗滚了出去,随后,十二把枪从不同的角度抵在了他的脑袋上。
“教廷?”提姆气喘吁吁地举起双手,然后朝已经被拉开的零号囚犯努了努嘴,“我是来领赏金的。”
燕子站在塔迪斯的门口,看起来焦躁不安,但没有踏出一步。
如果她出现在这个时空之中,那么出逃伽里弗雷的时间线将彻底取代她记忆中的另一条。
因此,即便她想要帮提姆解围,这一步也绝对不能跨出。
尽管……那会是一个更加自由的故事。
“我们拿到了一大笔赏金,”提姆兴致勃勃地说,“你想和我一起去把它们花完吗?”
燕子咬住嘴唇,犹豫了一下。
“我觉得你该回去了。”她有些悲伤地说,双眼被其中隐藏着的狂风暴雨浸润成深绿色,看起来比往日要暗淡许多。
“噢。”
提姆刚刚准备放上她肩膀的手垂了下来,然后他轻轻地说。
用尽量平静的语气。
“我很抱歉,我只是希望你能玩得开心。”
但她终究和柏娅有着千差万别。
“我只是,不想,”她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双手环住肩膀,靠在塔迪斯的墙壁上,慢慢地说,“每天靠着和你的记忆活下去,终其一生的目的只是为了等待你的出现。我不想这样,这太痛苦了,红罗宾。”
现在的全部快乐,将在往后的岁月里化作庞大而压抑的孤独感,一点一滴如数奉还。
实际上分离的焦虑已经在折磨她了。
“提姆。”
“嗯?”
“叫我提姆。”他说。
“至少我们可以一起去看宇宙的尽头?”提姆试着轻松地说道。
而提姆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试图在自己未参与的那部分中留下一些印记。
或许太过自私了。
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更希望听到允诺还是拒绝。
最终,燕子点了点头。
塔迪斯平稳驶向宇宙尽头的餐厅,而提姆和燕子不得不设法清理掉地板上的粘液,最后,整个旅程都不得不和拖把作伴。
当他们抵达时,恰好是宇宙终结的前一分钟。
提姆不知道时间领主是怎样感受时间的。
在巨鲸的歌声中,他发现燕子的身躯在轻轻颤抖,随着宇宙的光辉不断变得更加暗淡,最后一道恒星的微光也湮灭于最终的热寂之中时,餐厅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
极致的黑暗。
没有任何一道光,能在此刻存活。
阒寂的、即将死亡的宇宙中,尽头的餐厅里,歌声停止,留下的只有无数生物敬畏的呼吸声。
提姆感觉到燕子抓住了他的领带,将他带向她。紧接着他贴上了她冰凉而柔软的嘴唇,他确定其上早已沾染了泪水,尝起来如同冰冷的盐渍玫瑰。
虽然这全然与爱无关。
宇宙的终结。
终生守护着时间流的时间领主在这一刻与这宏大、不可言说的非生物共情,仿佛将死的是自己。
在这场娱乐性质的绚丽景色中,被称为全宇宙最为理智和无情的时间领主却或许是全场最为动容的一位。
提姆突然明白为何她会怒斥观赏宇宙终结是对时间的重大亵渎。
“「宇宙将灭亡于永夜吗?」”提姆用伽里弗雷语轻轻地问。
“「不,」”时间领主回答,“「宇宙将灭亡于一道光。」”
刹那之间,星空亮如白昼。
仅在黑暗与光明交替的一瞬间,他仿佛瞥到了她脸上的一丝泪痕。
一道光如同利剑一般剖开了黑暗,完整而无暇地透过透明穹顶照落下来,将整个餐厅映照为全然的白色。
似乎就连最深、最污秽的地狱,也会在这样危险而强烈的白光下,如同冰雪一般消弭!
同时,燕子放开了他。
他们同时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回家吧,提姆。”
“燕子,”提姆努力看向对方,系统发出一阵恐怖而连续的咔嗒声,感觉失重感将自己牢牢攫住,但他的话还是传递了出去,“我希望你永远自由。”
……
提姆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喉咙像是火烧。
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在一下一下地舔着他的脸,是一匹马,噢,栗宝。
模糊的视线边缘,身着一身藏蓝色长裙的柏娅沉睡在天鹅绒大床的中间。
窗外,童话世界片片破碎,真实的世界则从其下显露出来。
一轮金色的朝阳出现在大都会钢铁丛林的边缘,刺得他不得不眯了眯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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