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语默最终选定的位置, 是某居民区外的一家平凡小炒店。
生意很好,即便外面大雨滂沱,这里也依旧人来人往充满烟火气。
宋知在妈妈的对面坐下,恍然间, 还以为回到了幼年的时光。
那时, 宋语默其实对她还有几分关心。虽然妈妈没有时间带她出去玩, 但每天中午, 都会带她到楼下的小餐馆里吃饭。
“先点菜吧。”宋语默将菜单递给她。
就像小时候那样, 她也总让自己点菜。
宋知不由看妈妈一眼, 她叫了她们以前常吃的土豆盐煎肉,和番茄圆子汤。
旋即, 她难得语意轻快地问母亲:“妈妈突然叫我出来见面,是什么重要的事?”
宋语默喝了口茶,亦开门见山。
“我应该要离开海市了。”顿了顿, 她说,“你和亦婵打算什么时候结束交换?”
宋知倏然一怔。
她很是意外,既为妈妈的离开,更为她离开前竟会来关心自己的事。
静默须臾,她轻喃:“我以为你会留下来。”
宋语默闻言坦然地告诉女儿:“如果我留下,你和亦婵的交换恐怕就维持不了多久。”
她们母女才刚刚联手,惊险地与周衍错身一次, 而且,她先前也曾与周亦婵撞了个正着。
自然而然的,宋知便认为,妈妈是担心她们。也许宋语默是想留下的,但因她们的互换,放弃了。
对此, 宋知其实是有些窃喜的。
因为看起来,妈妈对她交换这件事,也并非完全不在意。
她立即表示:“没关系的。最迟大学开学前,我就会处理好一切,和亦婵各归各位。所以——”
她主动劝母亲,“妈妈想留,就留下。”
宋语默盯视女儿,似有动摇。
事实上,她的确考虑过要留下,即便在见过了周衍后也仍在犹豫。是男人的一通电话,令她作出了离开的决定。
她实在还没准备好,现在就和他再见。
更重要的是,宋语默想起,在听亦婵说起她与宋知对换人生时,自己那一瞬的灵感迸发。久违的,澎湃的创作欲自那刻升腾。
她有预感,这是沉寂多年的自己,能够彻底翻身的大好机会。
灵感与创作欲这种东西,玄之又玄,稍纵即逝,她绝对不能辜负与错失。
思及此,宋语默霍然坚决。
她忽而挺直背脊,交叠双腿,以居高的姿态一锤定音:“不,宋知,我认为你可以留久一点。”
宋知微愣,不知对方意欲如何。
却听她的妈妈紧接着又说:“你和亦婵不是要上同一所大学吗?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其实在大学里,也可以试着交换呢?比如啊,我说比如——”
女人沉浸在她的构思里,目光炯炯。
她建议道:“你们可以代替彼此去考勤上课,在社团活动上交换,相互增彩,甚至住进对方的寝室……彼此享受着两份人生,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对上妈妈鼓动的眼神,宋知猛地错愕,霎时间,震惊到难以置信。
因过于荒谬,第一反应是怀疑。
她不确信地反问:“你在建议我们一直交换到上大学后吗?”
“嗯,你觉得怎么样?”宋语默竟予她肯定。
宋知猝尔失语。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生母亲,不仅鼓励她与其他人交换人生。甚至,还主动献计,要为她周亦婵规划更全面的疯狂。
无所不用其极,既荒唐又可笑。
她感到,体内的血液在一点点变寒凉,胸腔有什么东西重重坠落。
情绪翻涌,宋知的眼反而冷下来。
她面无表情地看向妈妈,克制着闷怒,冷语反问:“你凭什么觉得,周亦婵会愿意继续让我去做那个千金大小姐?”
她漠然提醒女人:“适可而止吧,做人不要那么贪得无厌。”
“亦婵会愿意的。”
然而宋语默却似仍沉浸其中,没有读懂她情绪中的忍耐与失望。
她继续分析规划着:“亦婵肯定会觉得很浪漫很有趣,她那里完全不是问题。倒是,”女人稍作沉吟,认真建议,“周衍那里你们要特别注意,据我所知,你们已经留下不少破绽。等到了大学,你们可以直接住校——”
“够了!”
宋知终于忍无可忍,冷冽而愤然地打断母亲,“妈妈,你这样怂恿女儿去和别人交换人生,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周亦婵那么喜欢你,你又把她当做了什么?”
虽然早就知道,从宋语默支持她们互换那刻就知道,她不过是把这场奇遇视为创作的素材。
但此时此刻,听妈妈这么功利,这么露骨,这么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当做棋子一样排布,她终于还是在绝望之中爆发了。
宋知痛恨又尖锐地质问:
“我们是什么任人摆布的工具吗?你在策划这一切的时候,有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吗?难道没想过我们会不愿意,会难受吗?!”
女儿突然愤激,连声的诘问令宋语默一顿。
她终于觉察到不对,但此时,她也只是些许惊讶又意外地道:“宋知,你怎么会怎么想?”
“我承认,你们的交换的确给我很多灵感,我想要也非常需要你们的交换细节和反馈。但是——”
宋语默承认自己的私心,亦为自己辩驳:
“你怎么能说出‘工具’这样的话。宋知,决定要互换人生的,是你们自己。”
面对自己失控的斥责,母亲竟还能冷静的倒打一耙。
宋知直接气笑了,她嗤一声,满目讽刺:“是吗?所以原来都是我自找的,都是我自作自受了,是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
宋语默这时应当也察觉到,自己的话有些冷硬,容易叫人误会。
停顿半瞬,她语调柔和下来,又解释:“我以为,你挺喜欢周衍,会很愿意继续过周亦婵的生活。”
“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周衍吗?!”宋知却刹那红眼,几乎是低吼着问出这句话。
从小到大,宋知总是冷静而寡言的,从未如此刻般情绪激涌。
这一刻,宋语默才陡然察觉,女儿并非仅仅是介意而已。她好像很愤怒又很受伤。
宋语默其实不明白为什么,但她下意识地去握住女儿的手,想要先令其冷静下来。
“宋知——”
然而,宋知却将之狠狠甩开。
她死死地盯住她的母亲,红着眼,一字一句控诉:“因为周衍在我生病时会放弃工作照顾我,会关心我冷不冷有没有被人欺负,会精心为我准备18岁的生日礼物,会跟我聊梦想会赞赏我的高考成绩和志愿!而你呢?我的妈妈!”
一滴眼泪从女孩的眼里滚落,她哽咽着诉说叫人委屈的残酷现实:“从小到大,你只会对我说,‘宋知,你懂点事’。”
“但——”
“从小到大我那么体谅你。知道单亲妈妈不容易,知道你写作不顺利,所以我从不说我的委屈和难过,咬牙跟着你不断流浪,我不在乎交不到朋友,生病了也忍着熬着不给你添麻烦。”
“只要妈妈,能给予我那么一丁点的关注,我不奢求太多,只要一点点的爱来支撑我在黑暗前行就足够了。”
宋知执拗地直视母亲的眼睛,字字句句都是痛彻心扉的绝望:“可是妈妈,你给了我什么呢?”
女儿将她与周衍作比,细数男人予她温暖惊喜,指责自己对她疏于关心,失望她为什么不能像她父亲那样好。
那一声声质问如同一柄利剑将宋语默贯穿,狠狠刺中她的痛点。
宋语默不悦蹙眉,脱口辩驳:“周衍什么条件,我什么条件。宋知,你指控我也要讲点公平。”
“我给了你什么?”
她冷声反问,“我为了你已经放弃了我的生活,舍弃全部的自由和时间,没日没夜的工作来养你!你还想要我怎样?”
鼓起勇气讲出自己的心酸和委屈,却换来母亲问心无愧的斥驳。
宋知望着妈妈,才知道,即便到现在,到自己崩溃的这一刻,她也还是不懂。
她根本不懂得自己在为什么而心碎。
“是!当我扛着39度的高烧独自倒在教室,当我淋着暴雨风雪狼狈回家,当我生日一个人在游乐园,孤独又羡慕的看着其他被陪伴的小孩。我充分地体会到了妈妈的忙碌。”
宋知忍着心酸,无望又难解地说:
“但其实这些都没有什么关系。我理解你要工作,要养家糊口的苦衷。但为什么——”
宋知忽的哽咽,停了会,才终于道出自己的最耿耿于怀:
“为什么你对周亦婵却那么温柔,那么浪漫,你明明知道怎么对小孩温柔,却总那样漠视我?”
“高考那天,我有多想收到你的一束花;乘上火车离家时,我有多希望你打来电话痛骂我;高考出分后,我又是多想听见你的一句赞赏;和周亦婵交换人生后,我每日每夜都在等待,期望能从你眼里看到一丝担心。”
“道一句恭喜,打一个电话,这些也很难吗?也没有时间吗?”
“可是!没有,你一次温柔都没给过我!”
声嘶力竭,句句皆痛。
在嘈杂的人声中,显出一种愈发清晰的悲痛与寂灭。
邻桌的客人们闻声频频侧目,被痛感裹挟的宋知全不在乎。
她任泪水汹涌,最后心碎地问母亲:“妈妈,我到底,还能怎么更懂事?”
宋语默蓦地噤声,似是真的被问住。
这一次,她心里清楚,宋知所言是事实。
或许因周亦婵与自己离散18年,她此前从不曾了解;亦或者,周亦婵对她总是无话不谈,什么都写在脸上。
很奇怪,在面对周亦婵时,宋语默的确自然而然地就知道该怎么做。在另一个女儿面前,她很容易就能敞开心扉。
但宋知不一样。
她总是顺从、沉默又疏远的,很少像周亦婵那样对自己亲昵,她就像她的父亲周衍一样。
所以,她便以为,如果需要她会开口。宋知没有开口,她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根本不需要了。
和宋知的沟通甚少,她一直以来都是知道的。
但她以为,这就是她们母女之间的相处之道。有人掌控孩子,有人随心放养,她是后者。
宋语默以为,这样的相处中,宋知是自在的。
直至此刻,对上女孩失望至极的眼睛,听到宋知歇斯底里地指控自己的冷漠。她才陡然惊觉知道,原来女儿其实一直在忍耐,一直对自己有所期待。
女孩倔强地看向自己,眼泪一直无声坠落,宋语默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
她终于不再为自己辩驳,开口道歉:“对不起。如果我知道你会这么委屈和压抑,我一定会再努力多做一些。”
宋语默的面色彻底柔和下来。
她为女儿递去纸巾,重重叹气,又道:“宋知,可以主动告诉我你想要。就像周亦婵那样。”
她说:“我无意漠视你,伤害你。”
“我真的没有告诉过你吗?”
宋知目露嘲讽,冷冷地质问,“妈妈那次是怎么对我的,都忘记了吗?”
她没有展开说是哪一次,宋语默却立刻回想起来。
那是宋知刚上初中的时候。
彼时,为了拉进和妈妈的距离,她还会主动跟其诉说心事。宋知会与妈妈分享,自己来初潮的窘迫与奇妙;会告诉她,有男孩子给自己写情书;亦会诉说朋友写给自己绝交书,却被老师发现当众朗读……
都是少女最青涩的心事,她毫无保留的与妈妈分享。
可是一个学期后,宋知在妈妈的新作里,看到了她所诉说的全部。事无巨细,宋语默甚至连她提及的那些姓名都没有更改。当时,她主动引领关心的一幕幕,也都被一一照搬进了她的书里。
原来这就是妈妈终于愿意倾听的原因。她在书写校园相关作品,她需要那些素材,仅此而已。
宋知表达爱意的分享欲,最后都成了妈妈的书写工具。
那天,她们大吵一架,从此与母亲离心。
经由宋知提醒,宋语默才恍觉,的确是说过的。
好像正是那次之后,她开始沉默、疏冷。她以为这是小孩经历青春期的正常,以为是小孩长大后的必然,却原来,是她受伤的表现。
仿佛一直所奉信的真理被打破,宋语默骤感心乱。
难道真的是她错了吗?自己竟疏忽至此吗?她从不知,自己竟会让女儿这样痛心入骨。
看着宋知伤心欲绝的模样,宋语默几度张口,却几度又止。
而宋语默的辩无可辩,却更加刺激拉扯着宋知的心。
妈妈什么都不解释,就是默认了她的偏心,她的冷漠。
她终于泪流满面,放肆宣泄:
“你一面漠视我,却又一面像现在这样,把我和你所分享的全部都功利地写进你的书里。你对我所有的‘好’,都只是因为你想从我这里收集写作素材。结果你居然还反过来质问我,怎么能说出‘工具’这样的词语。”
“为什么?因为你本来就是,只把我当做可有可无的一个工具而已!”
“不是这样的!”
大概是这个指控过于严重,宋语默不愿承认自己竟是那样冷情的一个人。
她急急地解释:“那时,将你写进我的书里,并不是故意要把你当工具。我只是,不由自主。我不知道你会这么不喜欢,甚至,到厌恶的程度。”
利用身边的素材,那几乎是写作者的一种本能。
宋语默的确,无法控制,亦无法保证什么。
“呵。”
潸然的宋知,忽而哂笑一声,似痛到极点怒到极点:“真是好一个,‘不由自主’!”
她抬手用力将泪擦掉,“不由自主。原来,你利用我,你自始至终冷漠的原因,居然就是简简单单的‘不由自主’。”
她讥讽地反问:“那妈妈今天也是不由自主了?而今天以后,妈妈又预备再有多少次不由自主?”
宋语默一时张口结舌。
她想说不是这样,但她的确因此,对女儿疏远,对她造成了事实上的伤害。
沉默半晌,宋语默只能再次道歉:“对不起。宋知,妈妈并不是有意。我只是——”
“只是什么?”
宋知冷厉地打断她,“难道今天过来找我之前,你没有思考抉择过?难道这么多年,你真的一丁点都没察觉到过,我对你的期待?”
“你明明可以选择。你是情绪敏感的作家,你怎么可能真的一无所知。”
她一针见血地戳破残酷真相,“你只不过是每一次都选择了工作,和你自己。所以妈妈,不要再为你的自私和冷漠寻找借口。”
宋语默彻底哑口无言。
脸色煞白,面露痛苦,她想要说点什么。可这瞬,似乎除了“对不起”三个字,她说什么都像狡辩。
事实上,连道歉也显得苍白无力。
沉默良久,她试图允诺未来:
“妈妈以后——”
“不必道歉,也不必说以后。”
宋语默刚要开口,承诺以后会克制会弥补,却被冷然打断。
宋知又抹一把眼泪,目光陡然决绝。
她一字一句说:“因为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也不再想和你有任何的以后。”
“也许我今天所说的一切根本没有意义,妈妈你根本就不在乎。但是没有关系,因为——”
宋知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宋语默,最后说:
“妈妈,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从今以后,我不再跟你漂泊,也不会再期待你什么。”
“我们的母女关系到此为止,我与你就在此永别。往后,我会过我想要的人生,也祝你——”
“真的能写出一部成功的作品。”
话毕,少女决绝转身,不再回头。
宋知果决地离开有宋语默的烟火地,毫不留恋,毅然决然,走进了八月淋漓的暴雨里。
菜终于被端上来。
宋语默独自坐在方桌一侧,失魂落魄看着灰黄桌面上的那团水渍。
她的眼睛干涩难忍,雨雾混含着泪渍,像硫酸一样倒灌进她心脏,无声无息地将之蚀去一块。
宋语默的确,一直以来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作品。
她与周衍离散,她与宋知的母女关系淡薄。她以为,只要有源源不断的作品,她无惧于失去。
但这一刹,宋语默望向大雨倾倾泻,想起女儿转身时的决绝。
心中却陡生一股痛失至要的惶然。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