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上的虚汗还没有消退,被风拂起的发丝蹭在脸颊上有些痒,女孩眉心微微动了下,意识跟着恢复。
远处市井的喧闹声由远及近,跟着发动机的轰鸣声一起撞进耳膜里。
又缓了几秒,祁安才费力地睁开眼睛。
视线逐渐变得清晰,陌生的布景让她先是一愣,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己正坐在一辆出租车的后座上。
她下意识就要坐直身子,视线里却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虎口处是晃眼的一颗黑痣。
陈泽野当时正侧着身,想把窗户关的严一点,忽然感到身侧的动静,在她手腕上拦了下,声线很低:“别乱动。”
祁安这会思绪有些迟钝,眨了眨眼,干巴巴地哦了声。
窗外的街景飞速闪过,汽车鸣笛声不时响起。
祁安后知后觉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
陈泽野把窗彻底关严,确认没有风吹进来才放心,然后偏头看她:“医院。”
琥珀色瞳孔微微睁大,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抗拒:“去医院干什么?”
陈泽野没接话,漆黑的眸子淡淡盯着她,好像觉得她这问题有些莫名其妙。
去医院还能干什么。
“你快让司机开回去。”祁安抬头看了下时间,体育课还有三分钟结束,“一会还要上课。”
陈泽野风轻云淡地接:“那就翘课。”
“……”
“陈泽野。”祁安很少叫他的名字,这算是第三次。
那人没理她。
这条小路今天好像格外堵,没开出几米就要紧急刹车一次,祁安被晃得有些头晕,胃也跟着更难受,里面像是有针在搅。
她一只手覆盖在上面,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扯了下陈泽野的衣角,语气不自觉就多了几分委屈:“陈泽野。”
眼前人终于有了点反应,陈泽野抬起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的厉害,小姑娘眼睫沾着湿意,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他在欺负人。
心中暗骂了一句脏话,眸色中的冷淡也悉数褪去,他开口:“还嘴硬。”
瞥见她的小动作,又继续问:“是不是难受得厉害了?”
祁安皱了皱眉,语气听起来很干脆:“没有。”
陈泽野毫不留情地拆穿:“不难受那你捂什么。”
“……”祁安故意别开他的视线,还在坚持,“我真的没有那么严重,吃些药就能好的,你让我回去。”
“我不去医院。”
其实她知道陈泽野是为自己好,也觉得有必要和他说声谢谢,如果刚刚在操场上不是他及时赶过来扶住自己,也许她会摔得很惨。
但她更清楚,医院是个多么烧钱的地方。
现在她连维持基本生活都是个问题,怎么有资格去。
况且这胃病是初中就留下的,吃得不对劲或者天气不好都会发作,这么多年都靠着吃药挺过来了,现在哪就这么兴师动众地犯娇气。
空气又变得特别安静。
陈泽野眯了下眼,双眼皮褶皱更深,狭长的眸盯在她身上,不由自主地生发出几分心虚,祁安转过头把小半张脸都埋在椅背里,像是一种无声的坚持。
身后传来一声无奈的笑,还没来得及去看他的反应,一件外套忽然被罩在身上,校服带着干净的皂角香气,柑橘调混着青草香,好像能将所有的情绪一扫而空,上面残余的体温包裹住她的身体。
胸口处别着的校牌在阳光下有些晃眼,隐约只能看清最后的那个“野”字。
陈泽野把校服往上扯了扯,又很细心地将压在下面的发丝拨出,带着温度的指尖不小心划过她细腻的后颈皮肤。
垂着的眼眸颤了下。
陈泽野目光还黏在她身上,只不过变得特别柔和,完全没了先前的凌厉。
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他缓缓开口,像是在责备却又带着几分宠溺:“能不能别像小孩似的闹脾气。”
“难受成这样还不去医院。”
“祁安,你逞什么强。”
……
出租车终于在医院门口停下。
陈泽野付钱先下了车,走到祁安那一侧拉开车门,弯下腰问她:“还能走么?”
“……”
心中那点恶劣又冒了出来,他挑眉,故意逗她:“不说话我抱你下来了?”
脸忽然热了起来,祁安攥了下掌心:“我自己能走。”
外头风很大,落在地上的树枝碎叶被吹得乱七八糟,麻雀站在电线杆子上闹得叽叽喳喳。
祁安跟在陈泽野身后,还想最后再挣扎一下,垂着头自言自语:“我真的不用来医院的。”
话音未落,眼前蓦地覆下一道阴影。
陈泽野不知是什么时候站到了她面前,自顾自地扯起她手臂,把校服袖子套进去,身子又向前俯下,将下面的拉链对齐。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好近,祁安看着他额前漆黑的发丝,看着他长而密的睫毛,也看着他眼角下面的那颗泪痣。
拉链一直被拉到最顶,他手指隔着空气在她额头的位置点了下,垂眼解释:“汗还没消。”
“吹了风会着凉感冒。”
他的校服很大,袖口长出一大截,下摆遮到膝盖像是裙子。
祁安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抓着袖子往前走。
推开那扇玻璃门,空气里裹着浓重的消毒水味,所见之处都是冰冷的白色,护士推着装满药瓶的推车脚步匆匆,车轮与地面摩擦碰撞出悉悉簌簌的声音。
陈泽野把人领到等待区的长椅上,双手按在肩膀上,盯着她的眼睛嘱咐:“在这好好坐着等我。”
“不许偷着跑。”
祁安低头揪着袖口,声音很低地答:“知道了。”
陈泽野又看了她两眼,算是勉强相信她的话,转过身快步走过去排队挂号。
祁安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受控制地去看他的身影,少年穿着白色校服站在队伍里,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疏离,但看见前面那位头发花白的老爷爷弄不清楚挂号流程后,又弯下腰很耐心地一步步指引。
她觉得陈泽野其实没有大家口中说的那么可怕,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接触。
消化内科人不多,很快便叫到他们的号。
祁安本想让陈泽野在外面等自己,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先一步推门带着她进去。
轮班的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姨,抬头先是瞥了陈泽野一眼,又瞥了眼乖乖坐在椅子上的祁安,才问她是哪里不舒服。
祁安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下,她的症状太典型,甚至不用做那些复杂的检查就能断定。
医生在电脑上敲了几行字:“你这毛病应该挺久了吧。”
祁安点点头:“嗯。”
“小姑娘不要总为了减肥就想着节食。”医生皱了皱眉头,似乎对她这种不爱惜自己身体的行为不太满意,“不好好吃饭,等到把胃饿出问题,后悔都来不及。”
祁安没反驳什么,抿了下嘴唇说自己知道了。
最后开了好几个她叫不上名字的药,还要留在医院吊两瓶水才能走。
“这药一定要按照说明书按时吃,可不能再怠慢了。”
祁安刚准备道谢,身后沉默许久的陈泽野却突然在这个时候开口,很有礼貌地问:“请问平时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有啊。”大概是觉得他比患者本人还要上心,医生又多说了几句,“一日三餐都要按时吃,饮食要清淡一点,生冷辛辣的都不要吃,尽量不要熬夜,保持良好的生活作息。”
“好的。”陈泽野笑了下,“麻烦您了。”
输液室在二楼,是一个不大的小屋子,里面没有床,只有一排排狭窄的折椅。
护士帮她把针管固定好,又把输液速度调得慢了一点,临走时叮嘱她:“要是有什么事就叫我。”
祁安说了声好,又温声和她道谢。
陈泽野在旁边盯着输液管看了会,确认没什么异常才问她:“怕么?”
祁安先是愣了下,然后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在问自己一个人打针怕不怕。
她摇摇头:“不怕。”
“行。”他了然地撂下一个字,直起身往外走。
屋子里只剩下她自己,四周特别安静,祁安看着身旁那个白色塑料袋,三盒药就要一百多块,几乎要赶上她一个礼拜的生活费。
加上正在输的这两瓶药,不知道又要花出去多少。
输进来的药液有些凉,她从小体质就差,女孩子皮肤又薄,没过多久手背上的血管就呈现出一片青紫色,看着有些吓人。
她垂着眼盯着那片淤青发呆,唇肉不自觉被咬得有些痛。
思绪渐渐飘得有些远,想了很久也还是记不起来,上一次被人带着去医院是什么时候l。
初二那年冬天,临近十二月,天气冷得吓人,家里的暖气因为没交费被切断,呼出的白气打着旋儿地飘在空气里。
钱舒荣连续半个月都没回家,那个时候她还没学会做饭,每天只能随便找点东西填饱肚子。
有一天晚上,因为吃了小半碗凉掉的面条,胃胀疼得格外难受。
家里没有可以吃的药,她痛苦地蜷缩在床上,发丝被冷汗打湿黏在额头,痛意顺着胃部向上蔓延到每一寸神经,身下的床单被她揪得一团糟。
呼吸一下比一下轻,她撑着最后一口气拨通了钱舒荣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冷冰冰的机械音,短短几秒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嘟”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生理性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流,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她颤抖着手不抱希望地再次拨了出去。
但还没撑到接通,她直接疼昏了过去。
直到第二天下午她才恢复意识,迷迷糊糊地从旁边摸到手机,看见钱舒荣发了一长串消息。
不是关心,是责备。
责备她的不省心与不懂事,半夜还拨电话过来打扰,不让她好好休息。
这些琐事已经被她藏在记忆深处很久了,本以为不会在意,但不知道是不是生病的时候情绪更加敏感,鼻尖涌上一股酸意,眼眶也跟着变得湿润。
陈泽野从外面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小姑娘孤零零的窝在角落的铁椅上,身上那件大号校服衬得人更小更瘦弱,只露一截纤细的手腕,脸色苍白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垂下来的黑发散落在肩头。
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眶红了一圈,像是街边没有人要的流浪小猫。
还是受了天大委屈的那种。
心口倏地一紧,陈泽野快步走过去。
祁安听到脚步声后下意识抬头,看见是他以后微怔了几秒,她不太想让他看见自己现在的狼狈,用另一只没打针的手胡乱去抹眼泪。
“你——”
“怎么哭了?”音节刚说出口就被他打断,陈泽野看见她手背上那片青肿,眉头皱的更深,“疼得更厉害了吗?”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忽然轻叹了一口气:“是我的错,刚才没和你说清。”
少年低沉的声音像是电流般敲进耳膜里,他继续解释:“我只是去买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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