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安城外有个破道观。
里面有个道士叫空法,他有一颗两百年的夏冰冬青, 去找他买下来。
非常明确的指令, 任务地点人物都说得明明白白。
薛怀朔沿途找过去的时候,还是有点不放心, 找了几个本地人问底细,才知道这道观的具体情况。
破道观叫正元, 修在正元山上, 正元山地形陡峭, 四壁都如刀削成的一般,只有山顶才有缓缓聚拢的坡度。
正元道观修在山巅, 一开始只是个小破屋,是有个南来的富家子弟修的,据说他曾经是金陵的权贵人家, 后来家道破败, 看破红尘,就随便找了个地方了此残生。
几十年过去,那个富家子弟原先修的小破屋发展成了正元道观,道观的主人是富家子弟收的徒弟。那徒弟就是空法大师。
空法大师对道法造诣颇深, 但是不善经营,而且为了做好事不惜散去财产。没几年正元道观就破落下去,没人来参拜, 院墙倒了也没钱修,上山的路长满了杂草。
空法大师有天凑巧收留了一个欠下赌债的败家子,为了赌场放高利贷的打手放过那个败家子, 空法大师给他们打得满头是血。
这个败家子十分感动,便拜入正元门下,称作空临。
一个不善经营的好心道士,再加上一个败家子道士,大家原本以为这正元道观就要这么自然而然地没了,谁知道那败家子被空法大师搭救,一朝彻悟,从此勤奋起来。
那败家子原本在家时就喜欢专研厨艺,素斋做得最好,素鸡、素鸭、素鱼、素火腿……做好了就拿到山下去请大家吃,吃完再募捐。由于素斋好吃又寓意好,附近的大户人家都养成了习惯,过虚生日的时候,去正元道观吃一顿素斋,请空法大师念念经。
正元道观就这么靠着一笔又一笔的募款起死回生了。
前几年败家子——现在大家都叫他空临大师——还把被雪压塌的院墙重新整修了一遍,把正殿破败的三清神像重新漆了一遍,现在正元道观逐渐变成了远近最有名的修心之地。
“不过前阵子闹尸陀林主,空法观主前去降服,虽然尸陀林主没了,但他受了伤,现在正元道观不见外客哩。”被他拦下来问路的老大爷眯着眼睛给他介绍:“空法观主你知道吧,刚才讲了,就是那个好人有好报、收留败家子的大师。”
薛怀朔:“尸陀林主是什么?”
老大爷拿眼瞄他:“外地来的啊?我们这地方已经好多年不来外地人了,唉这地方就一步步败落下去了,西灵娘娘也不保佑保佑我们……”
薛怀朔并没有被他把话题带跑,重复了一遍:“尸陀林主是什么?”
坐在老大爷旁边的一个年轻男性插嘴说:“就是闹活尸呗。”
老大爷见他嘴快说了出来,脸上渗出一个苦笑,解释道:“据说我们这儿原本和魔界接壤,遗留下来一些魔物。尸陀林主就是其中一种,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反正祖上一直这么叫下来的。因为那些怪物四肢僵硬,像尸体一样,又可以活动,所以俗称活尸。”
薛怀朔给他这么一提示,倒是想起来这个所谓的“尸陀林主”到底是什么了。
他朝两位被拦下来的路人一点头,随手给了一锭银子以表谢意,随后继续踏上了前往正元道观的路程。
东岳君将人鬼分开之时,也关闭了魔界和人间相通的绝大部分通路。原本有些低级魔物会到人间作祟,自通路断开之后就很少再听说了。
尸陀林主就是其中一种。
和原本属于魔界的罗刹族一样,尸陀林主的雌性和雄性联系也非常紧闭。
据说最开始的一对尸陀林主,是一对乱.伦的亲兄妹,他们背着父母犯下有违伦常的罪孽,有次在树林里偷情,因为太过投入,以至于被路过的强盗双双砍下头颅都没有发觉。结束后,兄长要为自己的妹妹穿上衣服,才发现衣物财宝都被强盗劫走,地上只有两个闭着眼睛的头颅。
因为相爱不能相守、保护所爱之人的愿望无法达成,死后还要赤身**被人侮辱,于是这对兄妹的灵魂痛苦至极,不愿归入鬼道,而是堕入魔界化身为怪物。
这就是尸陀林主。
因为生前无法相守,片刻的欢愉都要避人耳目,一般尸陀林主都是成对出现,两两相携,而且虽然雌性没有什么战斗力,雄性却会毫无缘由地保护她、谦让她,抓捕来的猎物都会让她先享用。
这猎物一般是活物,包括活人。
薛怀朔:“……”
薛怀朔对这种魔物的故事无话可说。
只是,这里与魔界的联系已经被切断了很多年了,就算当初有尸陀林主遗留,这么多年了,这些尸陀林主怎么可能还会继续存在?西灵元君完全没管过这事吗?
薛怀朔发现思考不出结果,就顺理成章地把整件事先收了起来,决定先把那位乔大夫要求的药拿到手。
正元道观的素斋那么好吃的话,要不要给妹妹带一份回去?她会很高兴的吧。
然后薛怀朔就敲响了正元道观的门。
正元道观确实地势险恶,上山道路崎岖难行,但是他可以用轻身术直接飞上去啊。
来开门的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
一个道观,开门的是个长得好看的少女。
薛怀朔:“……”要不是这山上就这么一处院落,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薛怀朔抬头看了一眼牌匾,确定上面龙飞凤舞写的几个字确实是“正元道观”,然后问她:“请问空法大师在吗?”
小姑娘笑了笑,她眼圈有点红,好像开门之前哭过:“空法大师在静养,暂时无法见客,您是谁?您有什么事吗?”
薛怀朔:“我也是修道者,道号执明,要找他买药,现在必须见他一面。”
小姑娘问:“您要买什么药呢?”
薛怀朔:“夏冰冬青。”
小姑娘抱歉地看着他:“不好意思,空法大师前段日子斩杀尸陀林主得到的夏冰冬青没法卖给您,他自己重病垂危,需要夏冰冬青……”
她话没说完,因为薛怀朔把刀架她脖子上了:“带我去见他,他给不给我是他的事情。”
小姑娘没有动,倔强地和他对视。
薛怀朔:“……”
好想妹妹,妹妹就不会这样和我对着干。
薛怀朔正要把眼前这个不识趣的硬骨头给拨到一边去,忽然听见门里面有个清亮的男子声音由远及近:“小陆啊不是让你去歇着嘛,你一个年轻女子老在那里开门关门,我们道观以后还做不做了呀——”
来人是个穿着鹤氅的青年男子,就是个普通的凡人,没有修过道,脚底生风,气喘吁吁跑到门口,一眼看见他们俩在沉默中对峙,大惊失色:“这是干什么啊!讲话好好讲嘛,怎么动刀子呢!”
眼前这个人相貌不错,气质和常人有很大区别,一定要形容的话,他大约是那种“因为看对方不顺眼,所以互相超度起来了”的……**型道士。
薛怀朔见正主来了,不再理会刚才那个小姑娘:“在下薛怀朔,和空法观主一样,同是修道者。舍妹病重,需要空法观主的那株夏冰冬青。”
穿着鹤氅的道士礼貌地和他打了个招呼,笑嘻嘻地说:“在下空临,眼下观主病重,由我主事,您有事和我说就行了。”
空临在前面引路,一边走一边说:“除了夏冰冬青,您还需要什么吗?”
薛怀朔:“听说您的素斋很不错,能打包一份给我带回去吗?”
空临笑嘻嘻地说:“好说好说。”
薛怀朔四望了一下附近空旷荒凉的院落,觉得并不像路人口里说的那样生机勃勃:“道观里就你们几个人吗?”
空临答道:“是啊,我们观主染上的病有传染的趋势,我就把其他人遣散到山脚去了,省得他们在这儿成天唧唧歪歪。”
空临把他引进一间偏殿,说:“刚才那个女子,是我们观主上次灭杀尸陀林主时救回来的,现在不愿回去了,就一直赖在这儿,您见怪了……好事做多了也麻烦。”
薛怀朔想起自己师父,不知如何应答,默默无语。
长的颇为英俊的空临也没指望他接话,一边给他端茶,一边继续话唠,眼里闪着贪婪的光:“客人您来自哪里啊?我们修道的人讲究一个眼缘,也不一定要收您多少钱,甚至不需要经过我们观主,他病重着呢,我能给你直接把药拿来,就是报酬嘛……”
薛怀朔从芥子戒中拿出一堆金砖,推给他:“价格不是问题。”
空临有点发愣地打量他:“你从哪拿出的这么多金子?”
薛怀朔:“我是修道者……或者你把我理解成上仙也可以。”
空临小心地看了他一眼:“那您……”
薛怀朔很遗憾地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我看得出你在说谎骗我,你并不打算把药给我。还看得出这杯茶有毒。”
败家子空临:“……”
薛怀朔:“我还需要素斋,要是我妹妹吃出问题了,我就把你的头挂到你们观主床头去。”
空临默默倒掉了端上来的那盏茶,叹了口气,问:“我现在把药给您拿出来,还能收那堆金子吗?”
薛怀朔:“请便。”
空临掸掸自己的衣服,一脸大义凛然地说:“那我去了,等我的好消息吧……诶诶诶您别跟着我一起去,我们观主可能要传染的,你可能不在乎染上,您妹妹怎么办?您回去还能不见她吗?”
薛怀朔沉默了一下,点头。
空临苦着脸说:“您要是闲,可以看看我们观主之前给我留下的悟道真题,他估计现出的,我找遍了典籍都翻不到答案,您竟然是修道者,顺便帮我做了呗。我待会儿给您妹妹做素斋一定牟足了劲。”
薛怀朔:“……”
难怪可以把一个破道观振兴起来,真是锱铢必较。
空临走之后,薛怀朔真的开始看那道题目。
为什么空临阻止他见观主、为什么空临试图毒死他、为什么空临遣散整个道观、为什么那个陆姓女子赖着不走、为什么陆姓女子也阻止他去见观主、观主空法又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他通通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有两件事:一是能不能把药带回去治妹妹的病;二是能不能带好吃的素斋回去让妹妹开心。
那道题目的总契是:未知生,可知死否?
给出的题目内容倒是十分古怪:如果有一个人,她是由世界上最完美的东西拼凑而成,她到底算什么?她从来没有获得过生命,她死去的时候算什么?多件各有瑕疵的东西,和一件去掉瑕疵拼凑成的完美无瑕,哪个更好些?
作者有话要说: 尸陀林主的概念改编自佛教秘宗,基本只保留了这个不详的名字,内容诠释来源通通重新设定过了。
非指代现实生活中的佛教秘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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