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野说完那句“随你”, 岑枳就再也没和他说过话。
这状态,整整持续了快一周。
连马嘉悦这种与爱情绝缘的人,都感受到了两个人之间气氛微妙的别扭。
周一下午第二节体育课, 岑枳出教室前,特意在位置上弯腰紧了紧鞋带。
课上跑上周剩下那400的时候, 贺知野仿佛监督劳动人民干活的无良资本家, 气压极低地压着眉眼, 时不时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生怕岑枳偷奸耍滑影响生产进度一样。
就这, 居然已经是俩人一周内最直观的互动了!
马嘉悦不好意思问岑枳怎么了, 更不敢问贺知野。
至于为什么他枳姐鞋带那么紧跑得还是这么慢,他就更不敢开口问了。
毕竟他爸爸的脸色很不好看。
甚至比感冒最严重的那几天还难看!
他想不通。
贺知野也想不通。
他都说随你了。
高度给予自主权的两个字,还要他怎么表示?
他完全不明白小姑娘生气的点在哪儿。
就算是这句“随你”的前一句,逻辑重点也在“你要不想坐这儿”这个前提之下。
况且这个前提, 也是基于小姑娘一而再的直白提醒和暗示:
老板娘叫我坐这儿的——老高叫我坐这儿的。
因为没位置了。
贺知野实在不理解,
怎么最后活像做错了事儿该被审判的人,反而是他。
-
岑枳承认那天没给贺知野回应,是有赌气成分在的。
其实她很少生气,也知道自己这个毛病,很容易误会别人说话的意思。所以常会反思,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但那天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可能就是这么巧了, 她像个被人不断打着气的气球, 贺知野最后那一下,正好把她撑炸了。
其实她也挺后悔的。
对她来说,这里完全是一个新的环境。可对贺知野来说,她也是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
没道理让他在短短几天的相处下, 就得理解她迁就她。
爸爸妈妈相处了几十年,还会经常拌嘴呢。
她也有把希望寄托在那两盒药上过。
指望贺知野发现课桌里的药,可以问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就能顺理成章天衣无缝毫无拼接痕迹地和他说话了!
可贺知野没有。
作为一名合格的大佬,一名超常发挥的学渣,他连书都没怎么拿过。
更没发现她用心良苦,认真塞在他课桌肚最深处,生怕被人偷走似的两盒感冒药。
和戚舟沈彦相处,除了不碰面的时候,他们三个从没超过一节课不说话的。
和以前那个同桌小男生,在知道他讨厌自己之后,她也没想过再和他做朋友。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她完全没处理过的社交情境。
但她没办法问郑医生该怎么处理——她的有偿治疗半年前就停了。
也不能问戚舟和沈彦——明明答应了他们俩,要和新同桌好好相处,还是搞砸了。
于是俩人别扭的状态,就这么尴尬地僵持着。
周四放学,岑枳在北食堂吃完饭,背着书包,低头往校门口走。
她在想,明天要不要买一盒肉松小贝。
下午,马嘉悦和杨垚再一次有说有笑抢肉松小贝的时候,贺知野看得挺入神的。
应该是也想加入,又不好意思。
大佬嘛,总归是有点包袱在身上的。
她懂。
再说了,想交朋友,也不能光靠对方释放善意嘛。
既然善意的源头是贺知野,那这次换她先迈出一步,也不是不可以。
岑枳想得挺美,脑子里都自动浮现出贺知野捧着肉松小贝热泪盈眶的画面了。
直到视线里多出一双鞋。
岑枳停住,眨了下眼,缓缓平移着,往旁边让出一步。
视线里又多了一双鞋。
三双,四双。
三女一男。
每天放学,少了一半的走读生,学校里都会空很多。
没道理就她走的这条路这么挤。
岑枳顿住,睫毛尖轻轻颤了下。
似曾相识的这么多双脚,久远又熟悉的包围形状,肯定不是恰巧挡住她路那么简单了。
“同学,走路不看路啊。”男生说,“撞到人了你知道吗?”
这就摆明是碰瓷了呀。
岑枳慢吞吞地抬起脸,看向他:“有什么事情吗?”
男生着实愣了下。
他们观察岑枳好些天了,小姑娘看着又乖又好欺负的,怎么这会儿面无表情问他话的时候,他还有点儿犯怵呢?
岑枳却在抬眼的那一刻,看见了从北区教学楼下来的贺知野。
她微愣了下,好像隔得那么远,还是一下对上了他视线。不知道是本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或许是觉得他俩现在的状态,贺知野没必要管她的事儿,岑枳很快撇开视线。
她的这点动作,全看在了来找事儿的四个人眼里。几人回头一看,顿时一阵紧张。
正慌呢,贺知野就跟没看见似的,走了。
四个人对视一眼,纷纷表示情报可靠。
其中一个女生重新看向岑枳,意有所指道:“小妹妹,知道吃着碗里的别看着锅里的这个道理吗?”
“她高二的你叫她小妹妹?”
“我看她挺小的啊。”
“你俩到底是来找茬的还是来聊天的?!”
岑枳:“……”
这几个,听上去像新手。
还是其中一个扎着双马尾的用下巴看向她,挑了重点问:“你知道一个合格前任最优良的品质是什么吗?”
岑枳:“?”
双马尾自问自答:“就是跟死了一样。”
岑枳:“……?”
双马尾继续:“既然你都跟简星疏分手了,就别再和他纠缠不清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她,和简星疏。
分手,纠缠。
岑枳微张了张嘴:“……?”难以消化。
“我渺渺姐问你话呢……”男生还没说完,渺渺姐皱眉打断他,“说了别叫叠词!”
“哦哦!”男生赶紧点头,努力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渺姐,渺姐问你话呢!耳朵聋啦?”
岑枳抽了抽嘴角:“……”
你们真的不用先排练一下,再出来搞事吗?
见她一直不说话,就那么呆着,双马尾给了男生一个眼色。
男生瞬间会意,胳膊慢腾腾地抬起来。
岑枳抓着书包带子的手捏紧,脑子里迅速预判出作战方案。
论速度,她肯定比不上对方。
但论单兵力量,她很有信心。
按经验,第一个巴掌打下来,她躲不过,但是也不会太疼。就按沈彦教的,趁对方以为能一下就把她打趴的时候,顺势扣住他后脖颈下压,用膝盖狠狠顶他关键位置!
岑枳镇定想预案的样子,看在别人眼里就是:
吓、呆、了。
那男生还挺嘚瑟,觉得自己终于派上了一回用场,可惜手臂刚抡直,就被人突然从后面捏住。
钻心的疼,他龇牙咧嘴回头:“谁他妈……”后面的话全卡在嗓子眼儿里。
贺知野眼神冰凉地站在他身侧,也没说话,扯着他胳膊往旁边一甩。
男生压着声儿“嗷”了一嗓子,没敢喊痛,几个踉跄差点跪地上,托着快脱臼似的胳膊好不容易稳住,痛得勾着身子站到一边,还不忘叫人:“野、野哥。”
贺知野没应声,不紧不慢且自然地侧回身,半挡在岑枳跟前,扫了四个人一眼,问:“有事儿?”
他声音很淡,面上也看不出是不高兴还是有别的情绪,问的话也莫名其妙,四个人都愣住。
“我同桌刚问你们,是不是找她,有事儿。”贺知野非常平静且耐心地分解给他们听,说完又笑了笑,眉眼压低看向那个男生,“聋了?”
“……”要不是胳膊疼,男生真想狠狠抽自己俩大嘴巴。
叫你嘴贱!
男生一脸的尴尬焦灼,赔笑道:“野哥,对不住对不住,我以为你们……”
贺知野轻抬了下眉眼,要笑不笑的:“以为什么?”
贺知野这话说得很平,实在琢磨不出情绪,男生磕巴道:“……没没没没!绝对没什么!”
谁他妈传的假情报!说贺大佬和简校草的前任也分手了!
这不摆明了还藕断丝连难分难舍呢吗?!
狗逼误他前途!!
他还不想凉,赶紧解释:“野哥你信我,我真没想打她,就是吓、吓唬吓唬她。”
他抬手也就是想点点岑枳!只是动作夸张了一些而已!!
这话贺知野倒是信。
这几个一看就手生,完全不在状态。那胳膊抡得,不清楚的还以为在领广场舞。
但不妨碍他同桌,还是被吓傻了。
人家胳膊都抬起来了,她还呆愣愣地站着。半点儿反应都做不出来。
贺知野想着刚刚那画面,不自觉地绷紧唇线,面无表情扫了缩在后面的三个女生一眼。
其中两个瞬间瑟瑟发抖!
这是要打她们了吧?!
只有双马尾异常勇猛,梗着脖子直视贺知野。就是说的话岑枳听不懂。
她说:“我我我我可不怕你!既然是这样,那就管好你同桌!别让她吃着你这一碗还惦记着上一锅的!”
“……”贺知野眼梢一抽,头疼得仿佛感冒没好全。
还是作业少了。
“?”岑枳迷茫地挠着脸,瞥向贺知野侧颊。
捏了捏太阳穴,贺知野一字一顿,非常讲道理地纠正双马尾:“我同桌,轮不到谁来管。”
“呵。”双马尾战斗力惊人,仿佛从没听过贺知野的传闻,“别装模作样了!”
你们小情侣就是联手欺负简星疏呜呜呜……
喜欢简星疏的女生不少,贺知野没闲心管她的想法,问几个人:“你们南楼的,还是北区的?”
“北、北区的。”另外三个老实回答。
视线凉凉掠过四个人的脸,贺知野看向岑枳,朝她伸手:“书包。”
“啊?”岑枳懵懵地,边解下书包边慢吞吞地跟他说,“其实不用哦,我自己背就行。”
“……?”贺知野好气又好笑。
刚还装没看见他,这会儿倒熟悉得都会和他假客气了。
贺知野睨向她,单手抄回兜里,也没表情,声音凉凉的:“打开,今天的作业,都拿出来。”
“……”岑枳无声张了张嘴,递出书包的手尴尬地杵在半路上。
眨了眨眼睛,收回来,照做。
贺知野看着岑枳,朝那四个偏了偏下巴:“分给他们。”
“哦哦。”岑枳赶紧把今天的作业和卷子都分了出去。
贺知野偏过脸,吩咐得毫无心理压力:“全做了,不许错,周一送去我们班。”停了下,又说,“早自习前,放我桌上就行。”
“……?”
“???”
全做了。
不许错。
就行。
就?
行?
听听这是人话吗?!!
三张脸苦得皱巴。不畏强权的双马尾,甚至在高二数学面前哭出了声儿!
大概是那女生扎着双马尾,岑枳多少有点好感,见她哭得这么惨烈,忍不住说了句:“你别哭了哦,你要实在不想做的话……”
那女生哭声一顿,看向她。
岑枳非常善解人意:“就把抄写的作业写了吧,数学卷子,”岑枳指了指那个男生,“就给他做。”
可能双马尾,对数学都不怎么感兴趣吧。
男生:“……?”
“?……嗝??”双马尾打了个哭嗝,哇地一声,断续道,“我才……不是为……为了这个哭!”
岑枳好心地顺着她问:“那是为了什么?我同桌又不会打你。”
“???”双马尾气结,你俩搁这儿秀恩爱呢?!“我才不告诉你!”
她喜欢了那么久的男孩子,据内部消息,上周三为了这个天降,连中饭都没吃!甚至自己约的架都早!退!!
太他妈不争气了!真是气死她了!!
“可能因为……”手疼还没缓过劲儿,却分到一摞抄写作业的男生,脸比胳膊还沉痛地说,“我们都是高一的吧……”
岑枳:“…………”
等那四个大冤种走了,这一小块儿空地瞬间安静异常。
少年薄唇抿着,眉眼压得很低,无声看着她。
岑枳已经重新背好书包,肩上很空的感觉,让她有种说不上的情绪,也有点压不住似的。
想说点儿什么,却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口。
好像刚刚有外人在,她和贺知野聊起来还挺自然。
这会儿反倒尴尬起来。
空气僵滞了几秒钟,贺知野睫毛压了下,面无表情地抄着兜,从她面前走过去。
地平线捻住最后一抹橙,天都快黑下来。
岑枳突然有点儿着急,本能地伸出手。
身后一道很小的力量,仿佛感觉不到,轻轻拽住他。
校园里的路灯,像游乐场的霓虹,在天空擦黑的那一刻,刹时点燃。
少年一顿。
像是为了适应瞬间布满的亮光,微微眯了下眼。
贺知野站了两三秒,慢腾腾地微侧过身来。
小姑娘嫩生生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捏着他衣角。很小的一块,像生怕拽多了他不高兴一样。
见他回头,她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很努力地对上他视线,小声又快速地说:“我请你吃蛋糕。”
说完,迅速把睫毛颤开,脑袋都跟着低下去。缓缓压着呼吸,肩膀起伏了下。
小姑娘瞳仁里映着的光点,在他眼前晃了晃,贺知野的眼皮,痉挛似的跟着轻跳了下。
小同桌求和的意味非常明显,贺知野突然有点儿不是滋味。
说到底,她就是个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上学的小女孩儿。
贺知野,你到底跟人家较什么劲?
至于她为什么来C市,岑枳没解释,高文山也没说。
但总不能是因为简星疏这个“前任”。
至于为什么隔了十万八千里,她和简星疏还会认识……
这谁他妈知道。可能是网恋吧。
谁还没个脑残的阶段了。
更让他不是滋味儿的是,小姑娘刚被人威胁得都吓呆了,都没有半点要哭的迹象。
可上回让她换座儿……
岑枳久久等不来他的回应,悄咪咪抬头去瞄他唇角。
“你还能再拽紧点儿。”贺知野突然面无表情地说。
岑枳动作一顿,眨了眨眼,甚至下意识歪了歪脑袋,努力想从不同角度,寻找出贺知野嘴角的细微弧度变化。
可惜徒劳。
看不出他的情绪,那就听他的吧,免得他又不高兴。
岑枳唇抿了下,小心翼翼朝他弯了个笑,模样又乖又软,带着点讨好的意味,轻轻应他:“好。”
小姑娘手上力道努力压紧,把他校服下摆都捏皱了起来。
“……”
贺知野眼梢触电似的抽了下。混杂着不知道是无奈的还是无语的,或者别的什么情绪,轻轻叹了口气。
-
岑枳挑的是西门商业街上一家甜品店。
贺知野看她熟门熟路地带他进去,一看就是来过。
俩人在点餐台前面,岑枳替自己要了一块草莓切片,一杯纯牛奶,转头问贺知野要什么。
贺知野瞥了眼玻璃柜台里各种口味的甜点,声音淡道:“随便。”
岑枳也没纠结,替他做了决定:“那和我一样吧,我尝过了,好吃的。”
贺知野看了她一眼:“嗯。”
岑枳付了钱,上二楼,看见自己上周来的那个靠窗位置还空着,领贺知野坐过去,乖乖等服务生替他们上餐。
甜品店明光烁亮,玻璃幕墙外面,还能看见远处一中的烫金大字。
周四下班高峰的时间点,店里人不多。俩人安静下来,岑枳又莫名其妙地开始有些紧张。
“你刚刚,怎么会从教室里下来呀?”岑枳两只手搁在膝盖上,坐姿端正地问对面靠在沙发椅里玩手机的贺知野。
贺知野看了她一眼:“拿作业。”
“……啊。”岑枳点点头,熟练地又问,“你也写作业呀?”
原来她认识的大佬,都是即便一题不会,也要把作业本和试卷填满的大佬。
“……?”贺知野对她这个很有灵性的“也”,轻挑了下眉。
也没细问,只“嗯”了声。
“那你,”岑枳好奇,“怎么不叫他们,帮你一起写了?”
贺知野一手抵着桌沿儿,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声音怠懒又平淡直白地告诉她:“看不上。”
“……?”
“……”
岑枳突然觉得自己进步了,出息了,升华了。心理理论训练在停滞了半年后,居然无师自通了!
都能通过表情和动作,分析出别人的潜台词了!!
贺知野脸上分明写着:他们几个写的作业,我能看上?
到底是什么给了她同桌这样的自信?是因为长期生病了不吃药吗?
岑枳眨巴了一下眼睛,紧紧抿住唇,生怕心里话一不小心溜达出来。
服务生小哥哥很快把两份一样的餐点端上桌,每人面前一份。
岑枳赶紧握住勺子,挖了一大勺蛋糕塞进嘴里。
这天暂时没法聊下去了,她怕自己又说错话。
贺知野瞥了眼她握勺子的姿势。
像小朋友刚学吃饭的时候,用整个拳头横捏住勺子柄。
抿了口没加糖的纯牛奶,贺知野指尖抵着那块草莓蛋糕的瓷盘边,往岑枳那儿推了点:“都吃了吧。”
蛋糕切得不大,看小姑娘的样子,来半只都吃得下。
岑枳闻言,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我只吃一块,不能过量的。”
她小时候没节制地吃某一样东西吃吐过,后来赵桑晚就给她划了个大概的定量。譬如蛋糕,每次就只吃一小块。
贺知野也没在意,只当是小姑娘完全没必要的“我要减肥”。
岑枳看他又低头去玩手机,还是没有要动的意思,想了想,伸出手,拿住他没用过的勺子,沾了一点点奶油,很小心地,在贺知野嘴唇上碰了下。
冰凉绵软的甜香贴上来。
余光早就扫到她一举一动的贺知野,此刻划手机屏的手指头一顿,眼睫毛动了下,掀起眼皮看她。
“你尝尝。”岑枳把他的勺子放回去,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要是觉得不好吃,我再帮你吃掉。”
只多吃一块,问题不大。岑枳舔了舔唇,“不要浪费。”
她小时候常这样,让岑景川尝一点儿,等他说“不好吃,还是枳枳帮爸爸吃了吧”的时候,再毫无心理负担地吃掉。
“……?”
贺知野这会儿开始觉得,她是故意点两份一样的。
嘴唇上还带着点奶油的凉意,贺知野舔了舔唇,在她期待的眼神下倾身坐好了些,拿起勺子,连奶油带蛋糕胚带草莓,挖了一块,送进嘴里。
然后提了提眉梢,懒洋洋地点评道:“还行。”
岑枳微张了张嘴。
因为预期落空而忍不住失望的表情,全都放在了脸上。
贺知野又送了一口进嘴里,一本正经:“挺好。”
岑枳:“……”
等小姑娘蔫耷耷地低头去吃自己那块,贺知野看不出情绪地问她:“干嘛请我吃东西?”
岑枳抿了下空勺子,慢吞吞地抬起头,放空一样顿了好几秒,才说:“谢谢你……刚刚替我解围。”
她也不知道该不该提俩人先前的,不知道算是吵架还是闹别扭的不愉快,但现在说出来的这个理由,却是真实存在的。
要是没有贺知野出现,她可能这会儿不是在教导主任办公室,就是在派出所聆听警察叔叔的教诲了。
因为她出手的力道,就跟她对痛觉的感知一样,没轻没重的。也不是没有落了单被人碰瓷,结果伤得对方比自己还严重,闹到叫家长的地步。
贺知野盯着她,默了两三秒,轻嗤似的,很淡地笑了声,慢条斯理重新吃起他那块小蛋糕,没说话。
岑枳迷茫地挠了挠脸,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但既然是笑了,那她干脆顺着杆儿往上爬一下吧。
“同桌。”岑枳趴到桌子上,这么叫他。
“嗯。”贺知野低应了声。
“我觉得,”岑枳开始梳理细节,“其实你这个人哦,有好多优点的。”
贺知野抬眼看她,挑了挑眉。
岑枳理解为:有什么优点,你说说看。
果然,人还是喜欢听好话的。就像沈彦一样,每回她说了什么真话惹他不高兴,沈彦事后就会让她坐那儿,认真给他开个表彰大会。
“你乐于助人。”开学第一天化解她尴尬。
“团结同学。”就算马嘉悦和杨垚孤立你,你还是愿意和他们做朋友。
“意志力顽强。”生了病也不吃药。
“观察力惊人。”知道她每本书都没写名字。
“还关心低年级同学的学习。”叫高一的写高二的作业。
岑枳一条条列完,觉得她把毕生所学都展示了出来。正常人听到这么多好话,肯定会很高兴的吧?
结果贺知野只是胳膊肘撑着桌沿儿,要笑不笑地看着她。
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很有种“我还没听够”的意味。
“你……你还会系鞋带。”岑枳见他还是没反应,决定放个大招,“系的蝴蝶结,特别好看。比我爸系的还好看!”
贺知野眼梢抽了下:“……”
岑枳终于见他有了动作。
“我,”少年唇线拉直看着她,顿了得有好几秒,突然慢腾腾地倾身靠近她,指尖点了两下桌面,唇角提了下,似笑非笑地告诉她,“对给人当爹,没兴趣。”
他语气很缓,字却咬得很清楚,只是声音低。岑枳本来就趴在桌上,两个人这会儿的姿势和音量,就像说悄悄话一样。
岑枳甚至能闻见空气里的甜味,混进了他校服上的皂香。
呼吸本能地滞了瞬,岑枳无声“啊”了下。思维又很快发散。
那为什么,你要给马嘉悦当爹?
她不太明白贺知野这句话和她说的有什么必然联系,又害怕自己把心里话不小心问出口。
说你不喜欢给别人当爹,却给马嘉悦当了爹,不是自相矛盾吗?
你让他怎么回答?
大佬不要面子的哦?
于是赶紧往后靠了靠,离贺知野远了些,挖了一大勺草莓蛋糕塞进微张的嘴里。
堵住自己的嘴。
“唔唔,好的。”岑枳说。
不该她知道的事情,坚决别问。
贺知野看着她傻到没边儿,什么心里话都摆在脸上的样子:“……”
-
“住哪儿?”出了甜品店,贺知野问她。
“就,”岑枳抬手,指着学校旁边那片老小区,“那边。”
贺知野顿了两秒,看了她一眼,低“嗯”了声,声音平淡:“走吧。”
“谢谢哦。”岑枳弯起唇角,抿出个非常有诚意的小酒窝,认真道,“你真的好好。”
怕她又被人找茬,还要特意送她回家呢。
贺知野撩了她一眼,很轻地嗤了声,没说话。
沿途的路灯已经全部亮起来,一路上,贺知野没再和她说过话,岑枳却也没觉得尴尬。
好像一起吃过了小点心,革命友谊又进了一步。
贺知野和她并排,走得不紧不慢的,岑枳按她平常的走路速度,跟得也不吃力。
她还挺庆幸,还好贺知野平时就懒洋洋的。
十几分钟的路程不长不短,贺知野甚至把她送进了小区。
“我到家了。”岑枳在后院门口停下,仰脸看着他,小声说,“谢谢你送我回来。”
贺知野站在路灯下,扬了扬眉:“嗯?”
岑枳学着他的样子疑惑:“嗯?”
“谁说我是送你回来的?”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说的,眉眼却压得很低,长睫跟着缓慢地开阖了一瞬。
岑枳看见他被晕黄光线染出来的睫毛影子,像画刷,在他鼻梁上无声无息地扫过去。
“啊……”岑枳微微愣了下,不知道是纳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嘴微张着给不出反应,像舔毛突然被人叫了一声的小猫,维持着那个动作一动不动。
“我家,”贺知野居高临下看着她,玩味似的说,“住这儿。”
岑枳闭嘴:“?”
贺知野下颌微偏指了下,十分淡然:“二楼。”
“……”
岑枳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自作多情的傻子。
可下一秒又高兴起来:“我们这么有缘哦!”
贺知野眼皮一跳:“……?”
“我平时只走后院门进出,所以一直没有碰到你吧。”小姑娘甚至笑眯眯地替他找起理由。
岑枳没问他为什么住在这里,即便这个小区和矿里的家没什么共通点。
她只能倒推着想,她也不是很希望贺知野问她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很不好解释,很麻烦。
贺知野耷着眼皮,盯着她看了两秒,气音似的笑了声。唇角弧度压了下,翘得很低。
少年眼睛也带上笑意的时候,少了平时上挑的凌厉感,眼尾带着点儿下压的微翘弧度,有种让人放松警惕的勾人意味。
岑枳也分不清冷笑和轻笑的区别。
但贺知野笑得那么好看,必须是轻笑。
趁他高兴,岑枳觉得有些事儿,不能逃避,还是得和他说清楚。
“那个,我上周五,给你带药了。”她讷讷地说,“但你那天……”小姑娘抿了抿唇,声音都不自觉地放低了,小声道,“没有去。”
莫名有点儿委屈。
贺知野眼睫毛动了下,抄在兜里的手指头轻蜷,抵上那盒买了一直没抽的烟。
摸出口袋里的烟盒,贺知野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根,咬进嘴里,玩了下打火机,也没点。
喉间低“嗯”了声,没多说别的话。
岑枳说的是陈述句,贺知野没给她回应,她也不在乎。
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岑枳“啊”了声,了然地点了点头:“我爸也是这样的。”
贺知野一顿,头微斜看着她。
“他每次感冒快好了,”岑枳认真道,“就开始抽烟。我妈妈说他,他还说想抽烟,就证明他健康了!”
贺知野咬着烟,好笑地睨她,声音咬得有些扁,多了点戏谑的感觉:“又想我给你当爹?”
“……?”
岑枳赶紧晃起脑袋:“没有没有!”
“那我们,”岑枳顿了顿,视线紧紧落在贺知野唇角上,小心翼翼地问,“算是,和好了吗?”
贺知野顿了好几秒,喉间低低的:“嗯?”
岑枳一愣,紧张得心跳都快了一拍。
就见他唇角轻轻提起来,漫不经心地问道:“我们吵过架吗?”
岑枳滞了两秒,眼睫毛都不自觉地匀速眨了两下。
等逆推完他的话反应过来,唇角和眼尾都弯出了弧度,使劲摇头:“没有没有。”
贺知野拿开烟,舔了舔唇。
还是没忍住,笑出声,低眼看着她,随口道:“傻不傻。”
没想到小姑娘还挺认真,笑意都收住了,用一种非常科学且严谨的态度告诉他:“不傻的。”
郑医生说过,这毛病不影响智商。而且她也测过,完全没问题。
“……?”贺知野轻挑着眉眼点了点头,没反驳她。
缺什么强调什么,这特点和马嘉悦差不多,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小摩擦算是翻篇儿。
小姑娘摇着胳膊和他说完再见,从后院进门。贺知野看见她家的灯,从院子上方,一路亮到客厅的位置。
暖色的光,渐次晕染过空旷的暗处。
是挺有缘的,莫名其妙成了同桌,居然还住楼上楼下。
可要想没缘分,也挺容易的。
她只走后院门进出,他只走楼道里的公用防盗门。如果不是那天早上一点点的阴差阳错,即便小姑娘在他们班上,在未来的两年里,他也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他们两个在同一块立体空间上,距离这么近得待过。
贺知野重新咬住烟,没点,下颌微仰,瞥向楼上始终亮着一盏小灯的客厅窗户。
没烧炙过的烟草味随着沉缓呼吸蔓进肺腔,耳朵里钻进小姑娘拉客厅窗帘的声响。
贺知野眯了眯眼睛。
所以,即便他住在这儿,即便他这样漫无目的地等下去,
也可能永远都碰不上该回这儿的人。
-
周一,岑枳按正常作息出门,到学校。
贺知野还没来,他课桌上却已经整整齐齐摆好了她周五给出去的家庭作业。
岑枳翻了翻。
非常神奇,也不知道那四个高一的是怎么做到的,居然真的全做对了。
而且笔迹也是四种,一看就是各自认真做的。
一中大佬的震慑力,果然牛逼。
岑枳正感慨呢,没想到每天踩点的党夏今天也来得挺早。还趁马嘉悦杨垚没来,一屁股坐到了马嘉悦的位置上,拧着身子和她抱怨。
“我是真的不想再和我们班学委坐了,”党夏苦着脸,“你不知道他有多夸张!我上课睁着眼睛打瞌睡他都能发现!周末还要我报备作业完成的进度!我爸妈都不这么管我!!”
岑枳阖上作业本,眨眨眼:“那、那怎办?”
党夏下巴磕在她桌子上,苦逼兮兮的:“我去跟老高说,我们俩坐吧?”
反正她看贺知野最近好像挺叛逆的,老高的话也不想听了,一天到晚也不和岑枳说话,就很像那种冷暴力老公!非常过分!
她见到了都想教育他两句!
岑枳听完,微微愣了下。
她周末两天在家,也认真想过了。
新同桌……哦,不能再这么叫了。毕竟以后可能就不是了。
可能贺知野一开始,的确是想和她做同桌的,就和戚舟一样。
可相处了几天,又觉得两个人不太合适,所以又不想了。
但看见她被人碰瓷,出于正义感,还是会来帮她。
这么好的人,既然他不愿意和她做同桌,她也不好勉强人家,让他心里不舒服。
只要她做好心理建设,反复洗脑自己:我可以重新适应的我可以重新适应的。
那她换个位置,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他俩的矛盾也解决了,也不是带着脾气走的,大家以后,还是同学嘛!
虽然好像,莫名其妙的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失落。
岑枳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答应党夏,就感觉身边逼近了一股阴嗖嗖的凉意。
一截修长白皙的指骨,微屈着垂到她眼前,不轻不重地,在她眼皮子底下的课桌面儿上,敲了两下。
间隔极其缓慢,当中滞顿的时间,仿佛是留给她们打好遗言最后的草稿。
然后岑枳就听见,某位少年低沉平静又缓慢的话音。
“做人,”他说,“不能三心二意。”
岑枳:“…………”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