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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吩咐:“菜待母妃来了再上。”
为了菜不凉,还特地在瑶花台下搭帐备了一个临时小膳房。膳房小太监应了一声,忙回去传话。
王鉴凑趣:“酒水该先上来了,稍温一温,娘娘喝着不凉。”
他母妃不喝酒。
“今儿娘娘说不定会小酌两杯呢。”今天可是萧迟生辰,小冠的好日子。
萧迟一想也是,“那去吧。”
王鉴颠颠儿,指挥人将桂花甜酿和惠泉酒都取了来。惠泉御酒的青花白瓮子摞在一起也成一景,这是特地给萧迟备的,毕竟桂花酿甜津津,男人一般不喝。
“你这奴才!”萧迟笑骂。
可见他情绪确实起来了,王鉴笑嘻嘻凑趣:“殿下可要赏?”
萧迟不轻不重踹王鉴一脚,“就会邀赏,去去!”
王鉴哎呀哎呀避过,笑道:“殿下不赏,娘娘来了也是要赏的。”他笑嘻嘻:“怕是还要夸小的懂伺候能让殿下高兴呢。”
“就你还懂伺候?少骗娘娘的赏!”
笑骂着,他忍不住眺望大湖方向。
夜色中水天渺渺,看不大真,但他知道,妙法观就在大湖东岸的山麓下。
……
妙法观。
夜风习习,虫鸣鸟叫,远处的喧嚣并侵扰不了这座宫殿式观宇。只不过,比起往日,今夜的平静安宁之下,却多了几分浮躁。
段贵妃来回踱步,边上老宫婢劝:“娘娘,今儿殿下小冠呢,听说准备了许久请您去,……”
段贵妃忍不住抬头眺望,宫墙阻隔了视线,她提起鹤氅下摆,快步出了宫殿大门,仰首往瑶花台方向望去。
距离太远,望不见瑶花台,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灯火璀璨。
这是……千秋节游园会?
彩灯连绵,相隔这么远,都能仿佛能觉到里面的人声鼎沸。
段贵妃怔了怔,老宫婢一见,忙道:“王鉴说有侍卫守着,那边并过不来,……”
段贵妃慢慢低头,许久,摇摇头:“我不过去了,”她嘱咐老宫婢:“你告诉迟儿,说我亲自下厨置席,请他过来。”
老宫婢无法,只得应了。
匆匆赶去,只她又想,也好,娘娘亲自下厨,殿下应也会高兴的。
……
但萧迟并没有感到高兴。
“娘娘说不来了,……”
他怔怔在原地,看老宫婢嘴巴一张一翕,后面的话入了耳,但他又感觉没听见。
忽然觉得很难受。
若平日母妃下厨他大约会高兴地去的,可此刻夜风轻吹,帐幔拂动,看着眼前精心安排的布置,忽就难受了起来。
很难受,胸臆闷沉沉地仿佛憋着什么,鼓着压着,出不来,也泄不去,难受极了。
自崇文馆后一直强自压抑着的情绪就一下子爆了,“滚!都给我滚!!”
他怒喝。
“哐当”一声巨响,整个花架子都被他踹翻,精心挑选的玉兰山茶盆景砸碎一地。太监宫人噤若寒蝉,屏息弓腰急惶退了下去。
就剩王鉴和老宫婢,二人还想劝,萧迟暴怒:“滚!统统滚下去!所有人!!”
不得已,二人也只得退下了。
整个瑶花台上下很快清空了,远处喧嚣热闹,身边死寂一片。
檐角的八角琉璃随风微微摇晃,抬头环视他花了半个月心思仔细布置的一切,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呵,呵呵……”
他放声大笑,笑过之后,直接提起一瓮子惠泉酒,拍开泥封,仰头就灌。
清冽冰凉的酒水直入喉头,化作火辣辣的滚烫热流,进入空荡荡胃肠,一阵令人窒息的绞痛,他才似乎觉得好受了些。
一瓮饮尽,他喘着气,狠狠一掷,听“噼啪”一声脆响,他提起另一瓮,再次拍开。
酒水沿着脸颊润湿他的鬓发,淌透他的衣裳,一瓮接着一瓮,越灌越急,五瓮子的惠泉酒全被他启了封,又狠狠摔了个稀巴烂。
烈酒穿喉,一场烂醉,萧迟把帐幔扯下来,几案推翻,亲手将他精心准备的半月的布置毁去大半,跄跄踉踉回到圆桌前。
因他的吩咐,圆桌空荡荡还没上菜,只边上放着一壶温在白瓷盘里的桂花酿。
萧迟一扯,白瓷盘酒壶落地粉碎,他一个趔趄,跌坐在椅子上。
意识昏沉,心和身体都很难受,他不想起来,也不想动,闭上眼睛,伏在桌上。
似过了很久,又仿佛没多久,迷迷糊糊间,忽听到一阵细碎的声音。
是衣料摩挲声和脚步声。
他登时大怒,扶额勉力撑起,只一抬头,却愣了。
琉璃灯洒下的晕黄烛光下,一宫装女子绕过屏风,一身深青披帛淡绿襦裙,拽地的裙摆下幅绣着大片大片的银色鸢尾花,熟悉极了,是他母妃还肯出妙法观时的惯常穿着。
一身素雅,正对他浅笑微微。
萧迟忽就委屈起来了,他委屈极了,抿唇喃喃:“母妃,……您不是不来么?”
……
时间回溯到一刻钟前。
宫女将鼓鼓的荷包塞给守路口太监,连连哈腰点头:“谢公公了,不管如何,我们绝不往外透半句?”
“快去吧,不然陛下该回了。”
太监颠颠手里的荷包,迅速和宫女交换一个眼神,微不可察点点头。
宫女转身扶住身侧人,千恩万谢后,二人急急向前。
身侧这人披着一件大黑斗篷,连兜帽戴上看不清面容,但能洁白.精致的下颚和玲珑婀娜的身段。
她走得比宫女还要急几分,在宫中蹉跎岁月十年,再不拼一把她就要年华过去了,因此她花费了所有积蓄,换取了这个机会。
到了瑶花台下,见果真没有半个人留守,消息无误,小妃嫔很高兴,扯下斗篷,露出精心准备的一身和一大片白生生的胸.脯。
她紧张又忐忑,宫女鼓劲:“段贵妃都四十多了,陛下早晚会宠新人,今日大节,陛下必饮酒,只要……”
小妃嫔心一定,提着裙摆上去了。
她小心登上瑶花台,转过一扇又一扇屏风,果然见绡纱帐幔后的圆桌上伏着一高大男子。
她大喜,扯了扯抹胸,双手交叠在腹前,以最优雅的姿态款款绕出屏风,娇滴滴:“陛下~”
“妾给陛下……”请安。
后半截子话陡然消音,紧接着“哐当”一声巨响。
萧迟目眦尽裂:“贱婢,你找死?!”
不但擅闯瑶花台,冒充他的母妃愚弄他?!竟还敢扮作他母妃的模样欲勾引他的父皇?!!
巨大的失落惊愕后,萧迟出奇地愤怒,他怒不可遏,霍地站起,竟直接一把就推翻了大圆桌。
小妃嫔看清他,尖叫一声,转身就逃。
萧迟勃然大怒,立即追。他追出两步,脚下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扶住圆柱站住,眼见对方将要绕出屏风,他抄起花架上的盆景掷过去。
大醉之下,手上失了准头,小妃嫔尖叫避过,他跄踉追上,一脚踹翻屏风“哗啦”巨响,拦住对方去路。
小妃嫔连忙掉头往另一边,萧迟跄踉怒追,抄起手边的东西连连掷。小妃嫔惶惶躲避。
一个追一个逃,眼见双目泛红的萧迟就要追上,小妃嫔惊慌失措之下,竟一头撞到花架子上。
黄花梨多宝阁花架被她一头撞翻,砸在屏风上,一排排彩绘斑竹屏风就像多米洛骨牌那般被整个砸飞翻落三丈余的高台之下,“轰隆轰隆”巨响不断,完全淹没了小妃嫔的尖叫声。
花架子翻倒瞬间,顶上的盆景飞起砸下。“砰”一声闷响,重重砸在小妃嫔额角,尖叫戛然而止,浓稠鲜血沿着她的额角淌下,砰地倒地。
萧迟连退几步,勉强避过砸落盆景,脚下却被一阻,昏沉沉的头脑结结实实撞了腰粗圆柱一下。
“砰!”
一阵晕眩,他勉强睁了睁眼,扶着圆柱的手往下滑,阖上眼睛。
而远处的游园会方向,一阵喧哗骤起。
……
不知为什么,裴月明突然心神不宁,右边眼皮子一阵狂跳。
她不安,忍不住环视周围一圈。
正在此时,忽听瑶花台方向“轰隆轰隆”一阵连续巨响,热闹的游园会陡然一静,众人惊愕看去。
裴月明眉心一跳。
她忽抬头看皇后,正正好望见朱皇后唇畔一丝若有似无微笑,转瞬收起,焦急:“什么事?……”
她心中一突。
忽她晕了晕,忽如其来的晕眩让她晃了晃。
桃红慌忙扶住,裴月明隐有所感,强撑着对卢夫人道:“……姨母,我忽然头晕,……”
“怎么回事?”隐约见卢夫人皱眉,不悦:“真是!还不赶紧的叫人扶回去,……”
……
裴月明再睁眼时候,眼前一片模糊的晕亮。
她大力眨眨了眼,视野才渐渐清晰起来,飞翘的檐角琉璃宫灯,自己果然在瑶花台。
很乱,桌倒凳翻,满地残瓷花泥,三面屏风已差不多全部跌翻下去,呼呼带水汽的湖风吹得帐幔乱舞,却未能吹散浓重的酒息。
贵妃没来?萧迟酗酒?
这个念头才闪过,她瞳仁一缩。
一个青绿宫裙的身影倒伏在翻侧的花架子旁,一动不动,一倒深深口子磕在她的左边额角,猩红淌了半边脸,流在地面上汇成一滩浸润他的袍角,白皙面庞殷红血迹映着黯淡烛光,格外狰狞。
几乎是一瞬,裴月明白了朱皇后的目的。
她慌忙爬过去,一探,她感觉不到鼻息,酒化登时作冷汗湿了一后背。
这时游园会正喧哗大作,她抬眼看去,只见许多穿着绯色墨绿官袍的朝官惊急涌向花墙聚集,守在花墙的侍卫频频回头,隐约有几个往这边急急奔来了。
不好!
不管这现场是被布置的,还是萧迟醉酒下真和这小嫔妃追逐什么的,裴月明清晰的知道,他绝不能被“人赃并获”!
一旦被大小朝臣亲眼目睹,那就完了!
她必须离开。只要及时离开现场,哪怕大家知道今夜三皇子在瑶花台设小宴那又怎样?没看见人,皇帝就有斡旋的余地。
她得马上走,赶在朝臣闻讯赶至之前离开瑶花台范围!
裴月明勉强撑起,立即晃了晃,一手扶住中柱,她心里大骂萧迟,你丫的怕不是想喝死?!
跄跄踉踉往最后面的石阶冲去,她完全走不了直线,只能勉强趴扶着石栏,艰难一步步往下挪。
裴月明一半神志是很清醒的,另一半则像完全被酒精腐蚀了,昏昏沉沉,身体完全不听指挥,恍惚间喧哗声仿佛越来越近,最后她一咬牙,抱头往下一滚。
咕噜噜直接滚到台阶最底下,滚出十数丈到了花树前,一挡,她才被拦停。
瑶花台被林木花树三面包围,林荫密集消暑一等一,如今却是裴月明脱身的最有利条件。
她顾不上疼,扶着树干勉强爬起,跌跌撞撞往黑漆漆的林木中撞了进去。
她没能冲多远,昏沉的头脑和身体一连串折腾已到了极限,喘息着,眼前发黑,她暗叫不好,只能勉强就近找了个还算隐蔽的树丛。
一冲进去,她就失去了意识。
……
裴月明重喘一下,睁开眼。
顾不上身侧桃红惊喜的呼唤,她倏站直往瑶花台方向望去。
黑漆漆的天,隐隐火光喧沸人声。
朱皇后距离瑶花台不远,她肯定赶到了。这等现场第一时间肯定要搜寻的,众目睽睽,皇帝只怕也不能否定。
萧迟就倒在不远的花丛里,他袍角还沾有血。
裴月明咽了咽,地形她很熟,这位置距离瑶花台不算很远,她要赶,能赶到。而现在宫人都顾不上给引路了,这甬道就她和桃红两个。
踟蹰,来回踱了几步,最后她一咬牙:“桃红快,你去上次那个亭子等我!”
裴月明扯下外裙,迅速和桃红交换了衣裳,两三把扯下头上钗环,青丝散乱她也顾不上了,随手用乌木簪子一绾,人已顺着缝隙钻入花林。
贵妃出身永城伯府段氏,官方行四,是已去世老永城伯的族侄兼义女。但传说她不是,她其实是老伯爷亲生的嫡长女,早嫁入前东宫的昭明太子妃。
伯夫人和先帝嘉妃是闺中密友,伯夫人常携长女入宫问安。嘉妃生五皇子萧易,养育宫中。
郎骑竹马来,两小无嫌猜,可惜待到十四欲为君妇时,却被一纸赐婚圣旨断送恋慕情丝,少年情深就此饮恨。
有缘无分,从此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另一个则开府封王赐婚娶妻。一个是长嫂,另一个则是小叔子。
然天有不测风云,中和二十四年,昭明太子薨,次年中和帝崩,传位皇五子。一开始并不起眼的萧易在最后夺嫡中获得胜利,登基称帝。
接下来传闻有说一直相思记挂对方,也有说偶尔重遇泪断肝肠的,反正皇帝和段贵妃压抑不住情感,在三年后旧情复炽,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在皇帝的安排下,昭明太子妃病逝,次年永城伯府静静收了一个同族义女。皇帝邂逅段四娘,一见心生倾慕,以贵妃位迎入宫中。
自此皇帝眼中再看不见旁人,一年三百五十天日日都宿在九华殿,一代宠妃传奇就此拉开帷幕。
各种传闻就不一一细表了,盛宠是毋庸置疑的,神马帝妃共骑踏青温泉传说简直数不胜数,甚至还有段贵妃守寡期间的幽会传闻,半遮半掩说得是有鼻子有眼睛,仿佛是亲眼看见似的。
裴月明进京也就一年多时间,也被灌了一耳朵,不过她从前是当八卦听过就算,从来没想过去判断真假。
现在认真想想,昭明太子妃一说还真很可能不是假的。
皇帝都压不住的流言,你就基本能判断它是真的了。
不管是闺阁时的段氏嫡长女,抑或昭明太子妃,见过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仅朱皇后就和她做了几年的妯娌,你能骗得了谁?
所谓义女,骗骗后世人或许还行,当世一个也瞒不过。
裴月明长长吐了一口气,听王鉴说:“……至建安三年,娘娘进宫,次年殿下出生,……后来,娘娘欲静修道法,陛下于洛山行宫建妙法观,娘娘移居,……”
这是……闹掰了?
闹掰不闹掰不知道,但肯定是发生了非常大的不和谐。
这么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突破了叔嫂界限伦理纲常,甚至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都要在一起,最后怎么会这样呢?
说不爱了,不是的。
就裴月明自己的观察,妙法观瓦净墙新,摆设用度乃至宫人穿戴虽看着素净,但都是进上的上上佳品。不但内外花木修剪细致,就连通往妙法观的甬道都干干净净半片落叶不见,这绝对是非常非常用心才能做到的。
还有萧迟的多年疼爱宽容,说皇帝不上心,那是不可能的。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裴月明回忆段贵妃那个难言复杂的表情,再结合种种蛛丝马迹,包括皇帝对萧迟矛盾的态度,她大胆做出一个推测。
皇帝后悔了。
好比现代青年男女的各种诉苦,婚前你侬我侬酣甜如蜜,婚后油盐酱醋一地鸡毛。渴望和情感冲破了枷锁,伦理道德名声统统不要不顾一切在了一起,鸳鸯交颈,甜蜜幸福,再到怀孕生子,时间长了,冲上头脑的热血难免就会渐渐冷却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也是肥肥的一章~~~(*^▽^*)
出宫啦,开府啦,要当家做主了,小迟加油!!
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宝宝们,我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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