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迟换下那辆独驾青帷小车,更衣上马,佯作在城内跑一圈,然后直奔回宫。
王鉴赶紧爬上马跟着。
谁知刚冲出街口没多久,前头萧迟蓦地勒停马,他险些一头撞上去,王鉴手忙脚乱停下,忙问:“殿下,怎么了?”
萧迟倏侧头看向左侧。
这是西市最繁华的大街,络绎不绝的行人车马,或停或站说话谈笑夹杂小贩吆喝不绝,两边旗帜招展,一间接着一间的商行茶楼酒肆。
王鉴顺着往过去,发现萧迟盯着不远处的一座三层茶楼,微眯眼来来回回睃视。
“怎么了殿下?您找什么?”
萧迟没吭声。
他刚才感觉有一道视线在盯着他。
他立即追遁望去,却并未发现异样,那三层的酒楼熙熙攘攘,喝酒吃菜谈笑风生,看着没半点不妥,仿佛刚才不过错觉。
但萧迟不认为是错觉,他天生第六感敏锐,裴家小丫头那么会装相的一个人,当初她仿佛平平无奇的一张短信,他硬是能看出幸灾乐祸出来。
事实证明他没错,那小丫头就不是个老实的。
萧迟敛目,片刻扬鞭,小绕半圈,直奔皇宫。
王鉴不明所以,赶紧跟上。
在凌霄门前下马,跟着主子匆匆穿过宫巷往御花园而去,才踏入木槿园,前头的萧迟倏地停下,骤一转往左边,几个大步冲过去。
一拨开花树,眼前几丛木槿花树枝叶摇晃,一片蓝色衣料一闪不见。
是个小太监。
确实有人在盯梢他。
萧迟沉下脸,一回到重华宫,他立即吩咐王鉴:“西市那边立即断了,不能再去。”
每次他去城东小宅,都是在西市换装转过去的。
谁盯他,不言自喻。
裴月明的存在绝不能暴露在萧遇眼下。
王鉴一愣:“那查家境的事怎么办?”
西市可不单单是个换衣站,萧迟在宫外有些人手,联络的地点也是这里。
平时无所谓,等缓些时候另行通知再置一个联络点就是了,可现在还有事急着做啊!第一道命令才刚开始,后续按情况转移筛选才是最重要的。
王鉴说:“那奴婢打发人去通知冯慎?”
冯慎是外面领头的,现在只能单独通知了冯慎,先由冯慎安排好一个临时聚集点,再和宫里接上线。
只王鉴说是这么说,脚下却没动,一脸迟疑。
萧迟也没有吭声。
重华宫这会也肯定被人盯着。
把消息递出重华宫倒不难,难的是出宫门。
皇宫不同别的地方,门禁森严,不管怎么浑身解数,能过消息的就那两个门。
盯着那两个门,保管没错。
现在也不同平时,太子肯定防着萧迟往外设法的,只要多多安排人手,一个不漏跟上,谁也不敢保证冯慎不会暴露。
偏他们计划得隐蔽,得出其不意,不能让萧遇提前察觉,否则对方肯定要出新点子。
没那么多时间和他耗!
萧迟烦躁,两枚黄玉麒麟“噼啪”一声掷在炕几上,弹起落地滴溜溜一阵乱转。
他怒:“萧遇!!”
可再咬牙切齿,现在也不适宜冒险让人联系冯慎,这就卡住了,怎么办?王鉴忙道:“……要不,要不裴姑娘!”
还有裴月明,裴月明手上也有一份单子,她手上也有些人手。
萧迟拉着脸来回踱步,最后站停:“先看看她今夜来不来?”
......
最后,还是裴月明把这摊子接了过来。
屋里还黑黢黢的,裴月明一睁眼立即翻身坐起,“桃红,桃红,什么时辰了?”
“寅末了。”
睡在外间小榻的桃红刚起身,闻声忙匆匆推门进来,“快卯初,主子怎么了?”
裴月明已趿了绣鞋下地,一把推开窗扇。
夏日天亮得早,天际已泛起一抹鱼肚白,朦胧的天光下,寺里的僧人已经起身了,隐隐约约担水挑柴的声音。
裴月明时常“斋戒”的寺院叫宝莲寺,就在城里。后墙外就是坊市,现在已经听到驴叫车轮辘辘,很热闹。
裴月明立即道:“套车,我们马上出去。”
和守门的僧人打了招呼,悄悄套车出去,汇入喧闹的早市,立即往她另一处私宅赶去。
“把忠叔他们都叫过来,越快越好!”
裴月明进京,是带了几个忠仆的,不多,不连桃红也就六个人。一半在陈国公府外院方便替她传话办事,另外一半帮她打理外面的私产。
现在勉强能说得上够用。
实话说,裴月明并不想真身掺和,可事到如今左右权衡,她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裴忠等人先后赶到,裴月明长话短说,将自己刚才摘抄的单子几张单子拿出来。
“打听这些人家,看他们是否是京城人,房子买的租的?来了多久?在京里还有什么亲戚?平时来往都是些什么人?家里人多不多,……”
裴月明人手太少,只能圈起几个居住密集的区域,抄录下来,让裴忠他们去打听,尽可能地多跑几家。
“是!”
裴忠接过单子匆匆看过,立即领人出门往第一个目的地永平坊赶去。
裴月明也一同跟上了,她没有去打听,外形不合适,她就在附近的一个茶楼包间里等着。
能跟她上京都是筛了又筛确定忠心的,只忠心归忠心,他们却不明白她想要什么,也不适合将来龙去脉详细告诉他们。
裴月明只能跟着,京城太大了,目标地点又远且分散,一趟趟往宅子来回跑的话,真心没那么多时间耗。
裴忠旧时是裴家的外院大管事,办事能力一等一,稍稍一听就心里就大致有数,很快分配下去,略略伪装紧赶慢赶,一个上午就把永平坊圈出的十一户人家都走遍了。
“主子,这陈城家里是直隶人,在京城听闻有两门亲戚,……”京城有亲戚的不要。
“这廖青就是京城人,世居京城,……”世居更不要。
“陈汾是亳州人,今年春闱的进士,才搬来半年,宅子也是中进士后购置的。”
裴月明略略沉吟,还是把陈汾的名字划掉,新搬来不知根底的不要。
裴忠道:“主子,这个梁远、张时还有蒋弘,都是早些年中的进士,家乡远,在京无根无萍。”
他隐约明白主子想要什么样的了:“且家里住人也多,一大家子家累。”指了指单子:“这梁远张时家贫,蒋弘则稍宽裕些。”
“是一直都宽裕吗?”
裴忠点头:“是的。”
“好。”
裴月明勾出这三户人家,将单子交给裴忠,“留个人下来设法再细细打听一下,切记不能露痕迹惊动对方。好,我们去兴宁坊!”
接着又马不停蹄从城南赶去城北,争取下午把兴宁坊也初步筛选完。
连续两天,裴忠几个腿都都溜细了,好在任务也算勉强完成。
一天半的时间,跑了四个坊市,把目标的四十一户人家都走遍,筛选出十五人。
剩下一个下午,是用来第二第三轮复选的。
裴月明很严格,但凡有一点存疑的地方都不要,堪堪赶在天黑前完成目标。
“好了,我们回去吧。
最后总共剩下四个人,进户部时间不长不短,没有升职,人或老实或懦弱,家境平庸外地人,家里都有一大群老少的,基本不可能往太子跟前凑。
同样也不会敢拒绝圣宠加身的三皇子。
被搀扶登上马车,车轮辘辘,裴月明借天光将四人情况牢牢记下,而后揉了单子,重新将那四名字单独抄出来,打算等会给冯慎。他现在应已在城东宅子等着了。
和冯慎联系上真不容易,这人太警惕。
宫里暂不能往外送消息,但自外往重华宫单线联系还是可以的。也不知他是怎么确定裴月明友方身份的,今天中午找了过来,还提供好些人手,否则下午的复查肯定没那么顺利。
因不知她今晚能不能过去,为了确保名单能顺利递到萧迟手里,就算暴露一个暗线也是要的。
不过那是冯慎的事,她的任务完成了。
裴月明打了哈欠,这两天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累死她了。
正当她头挨着车厢一摇一晃,昏昏欲睡时,外头忽紧走几步的脚步声,“扣扣”急促敲她的车窗壁,“主子,主子!”
是裴忠。
裴月明一惊坐直:“什么事?”
她立即撩起车窗帘子。
裴忠正警惕扫视马车之后,暮色半暗的长巷,开始打烊的店铺,三三两两的行人,他惊疑不定:“……主子,好像有人跟着我们。”
裴月明一悚:“什么?!”
她立即回头看去。
“……我感觉有什么跟着,好像是从槐树胡同那边开始,方才我突然回头,恍惚有人影急闪入酒肆后的小巷里,……”
由于马车的局限,裴月明看见一侧街面,暮色中酒馆半旧的旗帜正啪啪招展,黑色的影子投在幽暗的巷口张牙舞爪,幽长的小巷暗影幢幢有些阴森。
和桃红对视一眼,裴月明咽了咽。
“主子,我们快些走吧。”
裴忠虽不知真相,但也明白探查户部官员原因肯定简单不了,他左右扫视,压低声音吩咐加快速度。
马车的速度立即快了起来,实木车轮子滚过青砖地面的“辄辄”声,桃红有些害怕,“主子,会不会是……”是太子的人?
裴月明绷紧了神经,她捏捏桃红的手:“别紧张。”
桃红努力镇定下来,主仆二人全神贯注留心着车外,骤裴忠几步窜上车辕,“是有人跟着我们!”
他撩起一点车帘低声说话,眼睛却盯着前方,“主子,前头就是大街,巷口左拐是个酒家!”
很热闹的大街,酒家也大,正值饭时,熙熙攘攘。
裴月明一下明白了,这是想金蝉脱壳?
不知来人多少,她更不想自己真实身份暴露,裴月明当即决定:“好,你们弃了马车,在后门等我。”
她遁入酒家在后门出,裴忠他们则继续走出一段,在人多处迅速四散再绕回来汇合。
她嘱咐:“你们切切小心。”
“姑娘放心,我们能脱身的。”这么多横街窄巷,人又多,就是可惜了马车。
“若有不妥,您大声呼叫。”
“好!人紧要,些许身外物不要在意。”裴月明说话间已带上斗笠,里头还蒙了面纱。
暮色下,马车刚转过拐角她和桃红迅速下车,还有一个小个子灵活的家人,三人借着店门一侧挡风的大屏遮挡,两步就上台阶进入酒家大门,汇入众多的客人当中。
全程也就两秒,马车辘辘前行,众人跟随和之前无任何差别。
酒家一楼人非常多,裴月明回身瞄了两眼,并未发现大股异样人物涌入,稍稍放心,“我们上二楼。”
小个子家人和桃红一边一个护着她往店里面,小二迎上来,“客官几个人?”
家人立即道:“我们定了位子,行了,我们自己上去。”
“哦,好好!”
穿过一桌桌的食客,顺人流走到最里面,沿着木楼梯往上。二楼都是包间,很安静,但一安静,裴月明又发现不对。
有一个脚步声跟在后面。
裴月明心一突,立即快了两步。
她快些,对方也快些。
“……”
心一沉,对方却陡快走几步冲上。
裴月明捏紧手里揉成面的胭脂,倏地转身。
......
重华宫。
滴漏滴滴答答,已经戌正。
萧迟站在冰山前,拧眉盯着殿外。
正殿大门外天光已昏暗,暮色笼罩大地,小太监正点燃牛角宫灯,用长杆子挑起挂在檐角下。
“都戌正了!”
王鉴焦急踱步,时不时奔出廊下张望。
两刻钟前,他们接到宫外消息,裴月明迟迟未回城东小宅。
冯慎确定裴月明身份无疑后,调查已进入尾声了,就没掺和进去,他还有西市的事情急需处理。问了裴月明后,拨了一些人给她用。
冯慎外头人手也不算很多,西市一折腾再分分捉襟见肘,调来的人见裴月明这边差不多了,就赶紧赶回西市去。裴月明再收收尾,自己回城东宅子就行。
为谨慎起见,她和冯慎约定名单是亲自交付的。
但谁知,冯慎等了半个时辰都没见人。
他怕不妥。
冯慎不知裴月明是什么人,但忖度着主子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肯托付,不敢怠慢,一边紧急使暗线先往宫里传了讯,一边立即安排人去迎。
这才有了这一出。
王鉴很担心:“难道是东宫顺着暗线找到冯慎?”不对啊,这些单向暗线一用就会断联系,且传信的人也从不知冯慎存在。
最重要的是,冯慎暴露找上的也该是冯慎,而不是裴月明啊。
那难道是太子在文书们的家附近早放了人盯着?
这不大可能,萧遇有那么算无遗策吗?就算有,他也没那么多机灵还不露馅的好手啊。
“那小丫头精得紧,你少担心。大约是碰上什么熟人,被绊住脚了。”
萧迟说是这么说,但拧着的眉心却没见松开。
那小丫头只有几个人,年纪小胆子还大,而萧遇这人素来鬼祟阴险,万一真有套……
难免还是担心的。
眼见宫门下匙的时辰都快到了,已等了两刻,冯慎也没有第二则消息传回,他来回踱了两步,“啪啪”两枚黄玉把件往炕几随手一扔,大步往外。
“殿下,殿下!”
王鉴追了出去,犹豫想说或许裴姑娘真只是被绊住脚了,要不再等等,这么一出去肯定会引太子注意的,“这,这……”
最后一咬牙,闭嘴追上。
主仆二人匆匆而出,眼见就要跨出宫门,外面却飞快拐进一个小太监,炮弹似的冲进来险些和萧迟迎面撞了个满怀。
他大怒:“什么规矩?来人!……”
“是小的主子!”
小太监赶紧举手,“姑娘有消息了!她没事!……”
......
裴月明没事。
她遇上的并不是太子的人。
她就说,她这么小心谨慎,怎么就被东宫盯上了呢?
裴月明撩起帷帽的垂纱,眼前是一个三旬出头的陌生男人,乌巾束发,圆领袍子,是一个有功名小官打扮的文士。
作者有话要说:由于榜单原因,明天更新得顺延到晚上10点了,不过就一天,后天咱就恢复正常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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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还要感谢“小溪”“小莹莹×2”“风之铃”昨天扔的地雷,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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