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浅走到马车边, 当看清宋书勉时,吓了一大跳。
就见那十几岁的少年,脸上瘦得脱了相, 完全没有竹香昔日形容的意气风发俊俏少年郎模样。
他身上披着一件大氅外加一件披风,可身形仍旧极其消瘦,初冬的夜风一吹,摇摇欲坠, 仿佛随时能被吹走一般。
浑身上下泛着一股将死之人的灰白之气,似乎即将命不久矣。
只那一双漆黑如墨的双眸炙热如火,让他多了一些生气。
他看过来的目光只有浓浓的爱恋和欢喜,没有夹杂任何阴暗的东西。
这和林思浅想象中的宋二公子大不相同, 她有些震惊, 也有些不解, 不禁微微蹙了蹙眉头。
她本欲上前质问他为何送了那样的纸条入宫,却又装成这般情深款款的模样,可顾虑时机场合都不对, 只好压下心中冲动。
林思浅回头看了一眼,就见皇帝还在那站着, 正望着这边。
于是也不再磨蹭,屈膝对着宋家兄弟二人微微福了福身子:“大表哥,二表哥。”
随即,也不等他们回话,先一步踩着马凳上了车。
竹香紧随其后上了车, 裴江和裴溪二人从宫中牵了马出来, 翻身上马,一左一后护在马车边上。
宋书勤扶着宋书勉也上了马车,待众人坐好, 车夫一甩马鞭,打马前行。
林思浅抱着小橘猫,低头而坐,不看坐在对面的宋家兄弟二人。
宋书勉痴痴地看着对面的姑娘,不知是在外头站得太久冻得,还是因为激动,声音发颤几不成调:“瑾儿,你可还好?”
林思浅头也不抬,轻轻地“嗯”了一声。
因为可怜的林念瑾,她对包括这个宋书勉在内的所有宋家人全没什么好印象,除了必要的礼节,她不是很想和他们说话。
如今两名墨羽卫就跟在马车外头,那些质问的话此刻也不便说,待得日后寻着机会再问吧。
竹香坐在林思浅身边,紧紧抓着包袱的两只手,因为用力已经泛了白。
她也低着头,不然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冲上去为自家姑娘报仇。
林思浅察觉到竹香的异样,抬手握在她的手上,无声安慰着。
察觉到“林念瑾”的冷淡,宋书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无措地在衣服上又不停地搓起手来。
宋书勤见状,伸手按在幼弟的肩膀上微微用力捏了捏,无声宽慰。
碍于马车外一路相随的两名墨羽卫,车内四人一路无语,耳边只有哒哒哒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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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马车离去,皇帝不动声色目送片刻,转身往回走,边走边问:“方才接走林姑娘的,是宋家的公子?”
吴风:“回陛下,正是宋尚书家的两位嫡子,宋大公子宋书勤和宋二公子宋书勉,也就是林姑娘的表哥。”
想到刚才那瘦弱少年看见浅浅的模样,陆离俊眉微蹙:“去查查那个宋二公子。”
浅浅同他说过,她从不曾喜欢过任何人,他信。
且方才浅浅对那宋二公子,貌似格外冷淡,以他阅人的眼光,看得出浅浅对那宋二绝无他情。
可那宋二的目光却像牛皮糖一样黏在浅浅身上,着实让人心头不爽。
若是查到那宋二对浅浅别有用心,他定会即刻将浅浅接回来,哪怕她不愿,他也要将她接回来。
他的人,任何人也别想觊觎。
见皇帝陛下声音发冷,吴风忙凛然应是。
回想了一下方才宋二公子看向林姑娘那毫不掩饰的灼灼目光,忍不住在心中默默为他点了一根蜡。
回到泰和宫,陆离也不去睡,坐在桌边,一边补充着那一百件事的清单,一边耐心等着浅浅到了宋家安顿好后和他联络。
写着写着,他抬头看向殿内候着的郑福问道:“林姑娘入宫时,可有记档?”
见陛下语气如此和善,郑福忙殷勤地答:“回陛下,虽说林姑娘是太后接进宫的,可入了宫之后,该走的过场一样都没落,自是记了档的。”
陆离:“你去取了来,朕瞧瞧。”
不久之后,记录了林念瑾生平履历的资料取了来,陆离靠坐在龙椅上仔细看着。
当看到“时年七岁,家遭变故,父母俱亡”时,陆离停了下来。
两个人聊了那么久,浅浅一直说她父母早就不在了,可却从来没说过具体的年纪。
浅浅又曾对他说,她娘亲唱曲儿哄她睡觉,一直唱到了十几岁,他当时心中有惑,曾想着问问,可很快被小姑娘打岔岔过去,后来也就忘了问。
可如今他才知道,浅浅才七岁那么小,就孤身一人了。
那她说的她娘亲给她唱曲儿唱到十几岁,又是为何?
是小姑娘口误,还是糊弄他的?
陆离思虑一番,不得其解,决定待会儿问问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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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道路格外顺畅,很快就到了尚书府。
马车停下,宋书勤先扶着宋书勉下了车,兄弟二人站在车边等着林思浅下车。
见林思浅抱着小猫出来,宋书勉习惯性伸手想去扶,可却被墨羽卫裴溪上前一步抢了先。
林思浅扶着裴溪的胳膊下了马车。
宋家大门尚未完全打开,宋夫人语气焦急地就开了口:“勉儿回来了,可冻坏了?这么晚才回,可是没有接到……”
大门打开,宋夫人看到站在门口的林思浅,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林思浅抬眸看向宋夫人,静静打量着她,目光冰凉。
四目相对,宋夫人心中情绪异常复杂。
无人说话,场面一时间分外尴尬。
片刻之后,宋尚书先一步反应过来,看了一眼林思浅身后跟着的两名墨羽卫,笑着迎上前:“念瑾回家来了,你姨母一直念着你呢,快快进院。”
宋尚书的语气亲热得仿佛先前什么事不曾发生过,他们此刻不过是等一个出门游玩的晚辈回家的慈善长辈罢了。
林思浅微微福了福身:“表姨夫,表姨母。”
她不想喊她们,可两名墨羽卫还在这,而她短时间还要在宋府住着,不得不喊。
宋夫人看了一眼宋书勉。
就见他精神明显好了许多,脸上也露出了许久许久不曾见的笑容,忍不住感慨万千。
被宋尚书扯了一把,她反应过来,忙上前热情道:“念瑾啊,快进屋,姨母给你准备了你爱吃的点心。”
林思浅躲过宋夫人的手:“多谢姨母,我在宫里吃过了,想先去歇息。”
宋夫人有些尴尬:“成的成的,你就住你先前的院子,已经收拾好了,我让王妈带你去。”
宋书勉上前:“母亲,我送瑾儿过去。”
宋书勤看了一眼两名面无表情的墨羽卫,也连忙上前:“天黑路不好走,我跟着书勉一起送一送。”
宋夫人让到一边:“好,好。”
林思浅抬脚上了台阶,迈过门槛,跟着兄弟二人往前走。
宋尚书看着亦步亦趋跟上去的两名墨羽卫,心中直犯嘀咕,也不好说什么,只客气地拱了拱手,目送一行人离开。
穿过硕大的尚书府,走了好一阵子,终于到了林念瑾以前的院子。
林思浅回头看了一眼死死低着头的竹香,伸手牵住她的手,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安慰:“香儿,别难过。”
竹香悄悄抹了抹眼睛,重重点头。
林思浅直接进了院门,对站在门口请安的丫鬟说道:“收拾出两间房,给两位墨羽卫大人住。”
皇帝给她这两个墨羽卫,说是保护她,估计也是为了看着她,怕她跑了,那就安排住在她的院子吧,先让皇帝放个心。
打头的丫鬟见到昔日的主子,激动的热泪盈眶,忙应是,快步去安排。
林思浅又对着站在院门口的宋家兄弟二人行了礼,话也不多说,转身往里走。
看着林思浅的背影,宋书勉没忍住上前一步,可还不等走,两名墨羽卫的就回头冷冷看了过来。
宋书勤忙拉住自家弟弟,对着墨羽卫笑了笑,拽着他走了。
宋书勉被扯着走,失魂落魄地说:“大哥,瑾儿连话都不愿跟我说一句,她恨我对不对,恨我当时没能护着她。”
宋书勉像哄孩子一般安慰道:“书勉,太晚了,念瑾定是太累了,待明日她歇息好,一定会和你说话的。你也先去歇息,免得明儿念瑾醒了,你还在睡懒觉。”
“大哥言之有理,定是如此的,大哥我们快些走,我要早些歇息,明儿早些起来。”宋书勉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一边频频回头一边走了。
宋书勤想起永平王提醒他的那句话,在心底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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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过了凌晨,林念瑾身心疲惫,进了屋,直接脱衣服上床:“香儿,你也先去睡,明儿咱们再说话。”
关于先前在皇宫,关于形销骨立的宋书勉,她有很多话要问香儿,可实在是太晚了。
香儿应是,去了外间,就睡在榻上。
林思浅躺在床上,已经累得不行,只想闭眼就睡。
可还不能,先前在宫门口,陆远之那个缺德皇帝悄悄说让她给他传音来着。
烦死个人了,今天不都见了面了嘛,为什么还非要传音,林思浅抬脚踢了踢被子。
以前,每天晚上传音的时候,她的心情是轻松的,愉悦的,满怀期待的。
可这会儿,却莫名地有些烦躁。
烦躁归烦躁,皇帝的命令还是得照办。
林思浅把玉佩从衣领里拽出来,拿在手里。
她想到了先前那温热的手指在脖子上划过的感觉,还有他拿着玉佩贴在她嘴上……
林思浅的心莫名一颤,下意识伸手搓了搓脖子,随后捂在了嘴上。
再想想自己傻不拉几哎呦了好几个月,而陆远之在那头一脸坏笑的模样,林思浅气得又在被子里踹了几脚。
缺德玩意儿,看了她那么久的笑话,也不告诉她。
天气冷了起来,屋里的炭火却烧得旺旺的,一点儿都不冷。
林思浅就那么晾了一会儿,等消了气,这才把被子扯回来盖好,侧躺在床上,把小橘猫揽在怀里,拿着玉佩在嘴边轻轻碰触了一下。
碰完她也没说话,就那么拿着玉佩沉默着。
玉佩那边却很快传来了陆远之的声音:“浅浅?”
“是我,哥哥。”林思浅小小声地应,顿了一下才喊出那声哥哥。
小姑娘的声音闷闷的,没了往日的欢欣雀跃。
陆离听得有些心疼,轻声问:“可安顿好了?”
林思浅:“嗯,安顿好了。”
陆离:“浅浅累了吧,可要去歇息?”
林思浅歪躺在床上:“还好。”
陆离:“那我们再说会儿话可好?”
林思浅:“好。”
往日里,天马行空主导话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那个永远都是林思浅。
每每是这个话题还没聊完,小姑娘蹭地又蹦出个新话题来,一个晚上,两个人可以一直聊一直聊,从来没有冷场的时候。
可今晚却完全反了过来,小姑娘像个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下,只管答,再也不主动找话题。
陆离心中有好多要说的,可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他的人生从出生就被安排好了,他时时刻刻被太后耳提面命,他是为了太子之位而生,为了坐上龙椅而活,千万不能行差踏错。
在过去的二十一年里,他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带着明确的目的——稳固太子之位,稳固少年帝位,稳固大楚江山。
他一一做到了,可却从来不曾得到一句来自母亲的认可。
自幼伊始,他就从来不做无用的事,从来不说无用的话,因为从不被允许。
他记得,还是四岁的时候,一日下学回来,瞧见陆钰跟宫人们一起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地蹴鞠,他看得眼热,就跑过去踢了一脚。
可只那一脚,就被太后狠狠训斥一顿,说他坐在储君之位上,没有资格玩耍,之后罚他跪了一个时辰,晚饭也不许吃,说是让他长长记性。
那之后的这么多年,他就是这般过来的。
直到遇到浅浅,他才知道,原来没有任何意图,不为达到任何目的,只是信马由缰地胡乱瞎扯,竟是那般有趣。
两人每晚说着那些漫无边际,听起来毫无意义的话,可却让他无比轻松。
小姑娘那一句句“陆远之你可真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哥哥你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哇,陆远之你那么厉害的”……,每每让他觉得他也不是那么差的。
他喜欢和浅浅聊天,尤其是在彻夜难眠的时候,听她一惊一乍叽叽喳喳的说着话,或是偶尔不在调上地唱着小曲儿,他只觉得心里头满满登登。
可如今浅浅不说话,他却不知接下来该聊什么才合适。
如此一来,二人都沉默着,时光静静流淌。
不过,听着扳指那头小姑娘细细的呼吸,他倒也不觉得无聊,听着听着,眉梢缓缓扬了起来,心中泛起一丝甜蜜。
可林思浅的感受却截然不同,她只觉得气氛十分尴尬。
一向能说会道热衷聊天的她,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冷的场面,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了了,轻轻问了句:“那个,陛下,你还在吗?”
陆离的声音很是温柔:“我在,浅浅就和以前那样喊我便成。”
林思浅:“哦,那哥哥你要说什么你说吧,我听着。”
听着扳指里头那听着乖巧实则有些疏离的声音,陆离知道,小姑娘这是对他心存芥蒂。
他知道为何,决定先道歉:“浅浅,以前我并不知你便是浅浅,有些事我做的不好,对不住。”
想到因为他而受的那些委屈,林思浅在心里冷哼,可她哪里敢跟皇帝计较,故作轻松道:“哥哥你不用和我道歉的,我都不记得了。”
陆离在心底轻叹气。
当时小姑娘还不知道他身份的时候,和陆远之控诉她那缺德主家的时候,抽抽搭搭委屈得不行,毫不客气地骂了好一会儿,怎么可能会忘。
果然,小姑娘知道他的身份,心底还是有了隔阂,如今在他面前都戴起面具来了。
如今小姑娘不愿意交流,自是没有原谅他,也只能等她进宫,他再好生和她道歉。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林思浅困得打了个哈欠。
想着实在是太晚了,陆离决定问完心中困惑,便让小姑娘歇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浅浅解惑。”
林思浅睡眼婆娑咕哝着:“什么事?”
陆离:“浅浅是七岁到的宋尚书府上?”
林思浅早已把林念瑾的经历背得滚瓜烂熟,闻言应道:“是啊,七岁就来了。”
陆离纳闷道:“可先前浅浅同我说起过,你十几岁的时候你娘亲还在给你唱曲儿,哄你睡觉……”
一听这话,林思浅心里一个咯噔,睡意顷刻间荡然无存,猛地抬起头来,结巴着问:“我说、说过吗?”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