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唯有苦难才能逼着人成长,青岚觉得,自己一下子就长大了。
相比锦衣玉食的第一个幻境,这个幻境更能锻炼人的心性,尤其是亦衡不在的时刻。
然后事情就开始变的奇怪。
青岚是跟着流民一起走的,江南河流支道多,土地常湿润,杂草野菜也多,很多流民把家带口走时,顺便把家里的锅也背身上带着走了,沿途中煮个菜汤什么的,好歹能混个水饱。
另外要拿的东面就是补丁摞着补丁的衣服被褥和用蒲草编制的雨披,南方多雨,雨披是绝对不能少的,要不然淋过一两场雨,人就得了风寒折在路上。
青岚从汉中走的潇洒轻松,就带了两套可替换的衣裳鞋袜,锅碗瓢盆被褥雨披啥的都没带。
然后发现,她好像打开了荒野求生的剧本,一路也没渴着饿着,就是三两天淋一回雨,她又不会编雨披,只能花大力气搭避护所,然后从枯树洞里掏点火的细绒苔,艰难的生火烤衣裳寻找食物。
遇着第一波流民时,她和人家一比,就像个难民,头发邋遢,衣裳酸臭,好不容易养白的小脸又晒的幽黑,要不是她还骑着一匹马,别人一定以为她是乞丐。
就,形象很惨烈,她万分感激亦衡没有进来,要不然看了这样的她,估计以后再不肯下嘴了。
收留她的是位五十岁左右的婆婆,衣衫褴褛,但笑容亲切,坐在一匹瘦驴拉着的车子上。驴车里面还装些家当和几个小儿,驴车周围走着五六个男子三四个年轻妇人。
青岚猜测这个婆婆是先看中她的马然后才看中她这个人的,她的马健壮有力,毛光膘厚,比那瘦驴强出百倍。老婆婆和她说话时,眼风全在她的马身上,只有嘴是对着她说的。婆婆先问她家里可有亲人,青岚摇头说自己是孤身一人,然后婆婆的眼睛又亮了一下,指着一位年青男子说:“那是我大孙儿,年十八,姑娘可看的中?”
青岚可以想到她接下来的话是什么,肯定是:如果姑娘看中我大孙子,孙子送你了,马给我家留下。
青岚怜悯的看了一眼那个人不如马的大孙子,灰不溜秋的,瘦不伶仃,也看不出容貌如何,精神头也不好,可比不得她这匹马中用。
看完之后,青岚摇头,对老婆婆说:“不中”
婆婆有些失望,瞪了眼没用的孙子,却不敢强逼青岚。人老成精,她知道哪些人能欺负,哪些人不能欺负,青岚就是不能欺负的人,她再眼馋那匹马也不敢强抢。
跟着这家人走了两天之后,又遇着百十人,一起走了半天之后,碰着了一帮拦路抢东西的贼匪。那贼匪眼光利,也是一眼就看中了青岚座下的那匹健马,拿着把豁口破刀,上来就抢。
青岚见这些流民看见弱者就变的蛮横,遇见贼匪又变了缩头乌龟,心里就挺生气,一生气,就把贼匪给解决了,还把人家老窝给抄了。
贼窝里啥都有,青岚心安理得的取了一件鹿皮雨披两床半新不旧的被褥,一把大刀两口铁锅半袋新米一兜子盐巴,又给马儿找了件薄被,找了两张油布,扎成两个口袋挂在马背上,这才补齐了出门的装备。
流民们把余下的东面一刮而空,全部眉开眼笑的跟着青岚再次踏上南行的路途。
又走两日,又遇着一群流民,再走一日,遇贼匪,青岚得了一辆青辕车,路上终于不再受风吹雨淋,流民再次眉开眼笑。再两日,又遇流民,再遇贼匪……如此周而复始,进了湖州,青岚身后的队武已经接近四千。
出了湖州,青岚又转走武昌,那些流民竟也跟着她走了,转过半个江南后,她身后竟然成了两万人,个个膘肥体壮,拉出去很吓唬人。
路上贼窝众多,别的没养肥,这帮流民倒养的贼肥,可惜还是不中用,碰着贼匪就缩了,全指着她一个人带他们发家致富。
青岚算是彻底明白了什么叫人心不如鬼,这些人还真比不上她养在家里的那些鬼怪贴心。
绕过两江进了淮河,青岚身后的尾巴已经将近五万,其实沿途中根本没那么多流民,但是流民之间信息流通的快,四面八方的流民全都掉转头涌过来了。
这么多人跟着,青岚也没办法管理,流民之间也有争斗打闹,原本两家人之间的矛盾很快就上升到两个地域间的矛盾,整天争闹不休,天天有人请青岚过去主持公道。
开始时候,青岚还挺有耐心,抽丝剥茧的帮着调解,后来——调解个屁,打吧,只要别把人打死,爱咋咋地。
站在扬州城下,城门紧闭,人家一看涌来的流民又多又杂,直接关了城门,说城里收容不了那么多人,叫他们去别处。
别处是哪呢?
富豪,世家,盐商的农庄。
这些流民拖家带口有老有少,整合度低,编不进私兵营,但是能吸收进农庄里。第一年只当赁户,第二年第三年就会被逼着只能卖了自己才能活下来。卖身契一签,一家三代人乃至四代人五代人都会成为庄奴,永世不出。
守城将都受了人家的好处,只要看见流民过来就紧闭城门,再把人打发到各家庄子上,如此,城里城外两相安。
可惜这次不成了,流民们一路行来,对于各家庄子上的事门清儿,便是背着锅粮行囊跟着走上几百里路也不愿做世家的庄奴。
不让进城就不进城,大家伙儿就在城门前安营扎寨,挖坑垒灶,取水烧火,熬粥做饭,喧喧闹闹热热腾腾。把个城门前挖的坑坑洼洼,烧的火焦火燎,围的水泄不通,还在左右两侧各挖了个大坑,铺了木板,用稻草篱笆围起来做了茅厕。
流民进不了城,城里百姓也出不了城,城门守卫黑着脸回去禀报,之后城卫军过来走了一遭,流民既没作乱也没闹事,只是聚众围城而已,也犯不上动刀兵,同样黑着脸回去了。
三天后,城里传了话出来,只允两千人入城,城门关闭之前必须出城。
流民中三十多个团头过来问青岚,这城应不应该进。不是他们太过小心,而是二千人进城,不定是羊入虎口,万一刚入城就给人逮住强逼着签了卖身契,这要上哪说理去。
青岚说:“先别急,明日咱们几个先进去探探情况,出来再作打算。”
隔日入了城,就听了一耳朵惨绝人寰之事。杀子夺妇杀父夺女杀夫夺妻这种事,隔几天就要发生一起,而整个扬州城的人们却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反而会兴致勃勃拿来当茶余饭后的闲谈。
也是在一刻,青岚发现,整个江南似乎成了一个畜养圈,所有民众都只是世家养在圈里的羔羊,想什么时候宰就什么时候宰,想怎么宰就怎么宰,没有人意识到,这些羔羊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世家富豪不把平民当人,而平民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要祸事没有降临到他们头上,他们就能乐此不疲的闲谈各种别人家的悲惨事情。
自己还没觉醒,别人要怎么救?
或者说,他们需不需要人来救?
青岚拍着脑袋瓜子,有点儿麻爪,等会儿哈,先想想,想想鲁迅先生,再想想李大钊赵一曼夏明翰……人家有无数不具名的同志呢,自己就一个人,就,有点儿搞不过来啊!
解放人民,首先要解放思想,这些人的思想,大约一时半会解放不了。他们并不渴望自由民主平等,他们只渴望富强,又富又强,家里能使奴使好婢,财宝无数,最好也有个大田庄,庄里养一群健仆,没人敢欺负他。
初中生青岚突然迷茫了。
等着出城的时候一直恍恍惚惚,走到城门前才发现,怀里多了几个铜板并二个粗粮馒头,也不知道是啥时候被人塞进来的。
是要做些事的,但青岚不知道她该做什么丶又该怎么做,她既没头绪又没经验,想想就挺愁人。
流民之中也有读书人,青岚就想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建议给她。
几个老先生苦笑着摇头:“女公子有圣人之心,可这事,圣人亦不可办。是那世家豪强没有读过圣人书,不懂仁为何意吗?非也。江南文风盛极,历届科考首榜和前茅皆出于此地,世家藏书更甚。江南学子胸藏乾坤,文章锦绣,制学为官皆比旁人玲珑通透。本地情景如何,他们如何不知,可没人敢碰触世家余威,是他们知道,这是不可触碰的庞然大物,轻则伤,重则死。圣人言,圣人心,于此无丝毫作用。女公子啊,圣人之仁不在书里,而在人心。心无仁义,纵读遍天下群书又有何义?我等非是无有悲悯之心,就是江南此地,陈疴如此,固疾难医,病在心腹,不可动呐。”
青岚懵懵的说:“那就……没办法了?就……稍稍改变一点的办法都没有?”
几个老先生对视了一眼,略有些为难的说:“办法嘛,也有,只是没人能办到。”
青岚顿时精神一振,伸着脖子问:“什么办法?”
“五十万大军压境,将世家富豪全部铲除。”
就这么简单?
几个老先生苦笑:“此计简单?非也,此计万难。难就难在人心贪婪之上。无人可抵挡得了世家撒出去的美人与无数财宝,无人能舍得将江南这繁华之地毁于一旦,更无人能抗拒得了每年数千万的税赋,而最恐惧则在于,江南世家拥有颠覆国朝的能力,没人愿意与之为敌。试想,拥有五十万兵权之人已近万人之上,手中权柄已然滔天,这般人物,如何舍得拿出所有势力与江南为敌两败俱伤,将手中滔天权势拱手相让他人?女公子啊,人性贪婪重**,这一法子,就难在这一点上。”
青岚低头思索,是这个理,往往最简单的事情偏偏能牵连着最复杂的人心,但凡有一个人能有破釜沉舟之气,江南便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世上没有这般之人,除了她。
……
“你要探查私兵?这丶这如何使得?女公子纵是武艺高强,又如何抵挡千军万马?这事不可,万万不可。”
“是极是极,魏兄所说正是老朽耽忧之事,世家藏兵处,必是重中之重地,里面必有万千防守,女公子一人如何能应付得了?万万不可轻易涉险。”
“对极对极,确是还有一事,现已入秋,我等必要找一处妥善之地过冬才行。此地多水路,湿气也重,冬日寒凉更甚,兼之地方拥挤,实不是过冬的好地方。我等还需女公子带着我等找到一处安稳之地呢。”
老先生们殷勤相劝,急的揪断了数根胡须。
青岚也知道他们担心什么,担心她的安危只是一小部分,更大的担忧是,她若是遇险遭了不测,他们以后要何去何从。
这些天,青岚也在想这个事情,这五万人,就是平常的农民,战斗力不高,团结性还不强,乱七八糟的事儿还多,若是没她护着,出不了余杭就得被人分之击之,然后一口吞了。不给他们找个安身的去处,她还真放心不下。
于是青岚就想到了汉中那些荒废的村庄和无主的田地。
所以她坦白的说:“我自汉中来,那里是义军李保的地盘,如果你们不见意,可以去汉中。那里良田很多,只是前些年连年兵祸又加上去年旱了一场,田地大都荒了,村子也空了。如今那里太平了,李家军攻了开封,又转收了太原,没人敢觊觎汉中,你们过去开荒种田就行。粮税也不高,头一年三成税,以后四成,只收一季,第二季粮食不加田税。只要能下得了苦力,日子就能安稳过下去。”
这事只靠几个老先生可拿不定主意,还得和流民团的团头商量好才行。
团头们的思想很明确,田税多加两成也能接受,只是那里必须是安全的,没有乱军扰民,他们不会被强逼着签卖身契,且今年过冬用的粮食充足。
南方除非遇着大旱寸草不生,否则是饿不死人的。北方就不同,冬日粮食不够,真的会饿死人的。
这些团头也算负责任,将所有问题都问清楚才集体开会决定到底要不要北上。
饿肚子是大事,必是要问清楚的。
青岚算了一下她的粮仓里面的粮食,大约只够两万人消耗一冬,将将能撑到开春。
五万人,只靠她一个人可养不起。
这事还得告诉李保一声,她给他弄回五万人口,他今年粮食大丰收,怎么也得赞助一下才行。
青岚当着团头的面给汉中的田庄管事和李保分别写了手书,之后又进城逛了一圈,摸了一下城里各处粮店的存粮,然后出城。
流民们洗劫过土匪窝之后,每个人手里都存了点儿东西,既然要北上,这些东西不顶吃不顶喝的,带着用处不大,不如尽数换了粮食和种子。
两千人两千人进城换粮太耽误时间,不如集中一起约个大粮商一次换了,早换早走,路上不耽搁的话,霜冻之前就能到达汉中。
事情很顺利,一天之内,扬州城运出来近八十万斤粮食,被城外的流民们一扫而光,后头又陆续运出来几十万斤稻麸等粗粮,也被流民一抢而空。
换回了粮食,青岚怕迟则生变,当天夜里就把人送出百里地,然后在路上守了两天,不见后面有追兵才独自回了扬州。
从明天开始,她就要做那个,谁都成不了的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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