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是陆宁宁啊?”
连翘没有什么犹豫的, 直接道:“因为她死的早——该这样说, 宋先生中所有人, 我都不喜欢。只有陆宁宁,她死的早, 还来不及成为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
连翘看着宋志平,有一些没有说完的意思。她甚至觉得陆宁宁这个人物是宋志平在自己里的一个投影, 陆宁宁的眼睛看到的就是他看到的, 陆宁宁死了,代表着他很明白自己的困境。如果让陆宁宁长大的话,她迟早会和其他人一样。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不会独留一片净土的。
陆宁宁是宋志平早期中的一个人物,这个人物的特点就是不知道变通, 擅长嫉妒。爱慕表哥,甚至为了表哥和别的女人起过冲突,放在后世的女主文中,这就是小炮灰一个。
然而她不会使心机,只会当面闹, 闹的大,闹的凶, 闹的无理取闹,最终人人厌恶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连小姐这个话...别人是不会和我说的了。”宋志平似乎颇为感概:“只是这个其他人都不喜欢实在是让人沮丧, 难道就没有一个好角色了?我倒是觉得我笔下的角色许多人都是非常喜欢的。”
连翘点点头,这个她是相信的。宋志平的严格意义上属于世情,只不过其中掺杂了言情和言情两个元素, 也就是写了些带肉的爱情。这形成了他独有的风格和内容,其中不少人物都是受欢迎的。
但这种受欢迎就像是《金瓶梅》中的角色受欢迎一样,潘金莲受欢迎,然而发自真心欣赏这个角色的性格得到又能有几个?类似的还有其他角色,都是一样一样的。
连翘看得出来宋志平没有一丝生气的意思,所以敢于接着放开说:“说实话,您总是毫不吝惜地毁灭您笔下的角色,总是在他们身上寄托各种各样的罪——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角色。”
说到这里,连翘笑了起来,似乎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了。那样的笑容让她的艳光散落开,有了让人不可逼视的明亮。他听她说,一字一句。
“色.欲、享乐、贪婪、懒惰、暴怒、嫉妒、傲慢...您笔下的每一个角色都有一个或者多个弱点,人本性中的罪。您一一安排了这些人的结局,每个人都死在自己最爱的东西身上。您问我这些角色有什么不好,我倒是要问您了,您为什么要毁灭这些角色呢?您不正是看透了他们,所以才做出这样的选择的么?所以这问题原不该问我,问您自己就是了。”
梁百岁算是读过宋志平许多遍的了,立刻道:“这不对罢,譬如,譬如万英,她便是一生顺遂美满的了,好歹最后有了好结局。”
连翘用一言难尽的表情看了看这位大神级别的作者,心中暗忖这个见识...又看了看宋志平,见他表情似笑非笑,感叹这位宋先生还真是被人误解的不轻。
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若说万英,她大概是最惹人厌恶的角色了,她的弱点是‘虚伪’。所以她最后死于虚伪冗陈的生活,其实中已经有了很多暗示了。活着的那个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而万英的魂魄早就被丈夫、亲戚的虚伪勒紧了呼吸,在某个不知不觉的早晨死去了。”
宋志平听连翘用一种相当不留情面的方式剖析着他的作品,从作品她清晰地看着他这个人。连同那些最不愿意示人的方面,虽然她没有说出来,但是他知道她是清清楚楚的。
忽然他来兴趣,打断了她的话:“陆宁宁这个角色你是哀其不幸,还是怜其可悯?”
连翘被他打断后有一些卡壳,过了一会儿才顺过来:“哀其不幸?怜其可悯?都没有。只是从我而言的话,陆宁宁没什么不幸和可悯的,她已经算是足够幸运的了,所以才能保全自身——她还来不及变化成他们自己都厌恶的样子。”
“非要说的话,应该是她实在是太笨拙了。这个世界上天生就有人灵巧有人笨拙,她只是太笨拙了,正是因为她的笨拙,所以才会陷入那样无解的境地——然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正是她的笨拙能让她始终保持她的‘讨人喜欢’。”
“其实是无解的...这是生而为人必然的困惑之一,人人都认为讨人喜欢的应该是那些机智圆滑、善解人意的人。然而仔细想想,或许最为真心的是那个倔头倔脑、不讨人喜欢的那一个。”
但是保持本心的那一个可以去学别人的样子吗?不可以!那样又和其他人有什么差别呢?
连翘说话的时候直视着宋志平,最后是宋志平忍不住先躲开了她的目光。他更加确定了,她确实对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的人清清楚楚。
“宋先生写的时候总是这样绝望——您若是主张命运不可捉摸,那也就算了,偏偏您不是。您还有一些相信个人奋斗,相信人本身的力量,这种拉扯中的左右摇摆已经快要把您逼疯了。”
被看穿了,她将她的绝望、困境看的一清二楚。宋志平在中总是不自觉地展示自己的绝望,这与他少年时代的经历有关,这算不上什么人生阴影,但身为一个搞文艺创造的,确实更加敏感纠结,以至于这些东西和自己纠缠不休。
宋志平作品的核心就是毁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罪孽,会在剧情进展的过程中毁灭于自己的罪孽。而这些种种,都隐藏在酒色财气的日常当中,是绝大多数读他的读者一无所觉的。
行内倒是有一些人能够看出来,但是也往往看作是宋志平自身的嬉笑怒骂,以为他是旁观着、嘲讽着这一切的那一个。他们没有发现,他在他的世界中扮演着参与者的角色。
宋志平克制着这种因为被人看穿而产生的巨大不适——这种感觉是这样的让人不快,让他有一种难以抑制的焦躁。实际上每个人都有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当面对着这种情况下,这种保护机制就会发生作用,本能的去回避这些。
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力量让他丝毫不能动弹,只能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将一切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已经陷入艺术家脾气,有话直说的连翘意识不到自己说的话其实很不合适,至少不合适第一次见面的人说。
但是当她开始这种艺术派的分析后就无法避免,注意不到那些东西了。与此同时她自然更加不清楚,她那种笃定、坚决的气质,让这种‘不合适’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是的,这很不合时宜,换一个人来就讨人嫌了。但是当这个女孩子说起来的时候,一切的不合时宜就变得让人注意不到了——她本身就具有非常强大的说服能力。
‘谁能拒绝一个连小姐呢?这在江南是不可能的。所有人都希望讨她开心,能为她差遣就是一件美妙的事情了。更可怕的是她自己并不清楚这一点,只是白白地显露自己’。
这是丁一新给宋志平的信件中曾经说过的话,宋志平一开始并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只当这是一种超过常理的吹捧。如果是普通人来说,他根本不在意。也就是丁一新来,他才多少看重了一些,然而也是打了折扣去看的。
这个时候才明白,她本身的可怕。
一个女孩子,她是这样的才气纵横,又是这样的敏锐。才气纵横到了男人也只能俯首称臣,敏锐到了能够看穿每一个人的焦虑与矛盾。这种敏锐,有的时候会让被看穿的那一个在不适之余,有一种被理解的感觉。
是的,我其实也是被理解的...有一个人比我自己更加理解我自己。
而且她还这样美,这更可怕了。
‘既有如此才华,何必再有如此美貌。既有如此美貌,何必再有如此才华’,这是‘潇湘楼主’王思齐的感叹,被人引用在了报纸上。然后又因为说的非常妙,一路由南向北,传播到了京城里。
说实话,这句话让京城圈内对‘乔琏’是有无限遐想的。这就好比一句绝好的广告词,对宣传商品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这一点,就连自年轻就见过大世面的宋志平也不能免俗。
不过他内心还是有一定理智的,明白宣传归宣传,本人归本人。这些报纸、这些同行将很多人都吹的天上有地上无的,并且在普通读者那里塑造出了神仙一样的感觉。这很成功,读者们相信了,实际上圈子内自己也相信了。只有一些看得清楚并且足够冷静的,才能保持旁观者的心态看这些。
但是当真的见到她了,宋志平完完全全明白了王思齐这位老哥的意思。
人总是爱美又慕强的,不用说许多借口,这本身就是人不能避免的天性,从古至今皆是。而当两者结合在一起,对于圈内的人,确实会不自觉地做出种种反应——丁一新说的那些,其实并没有任何的夸张。
连翘和新认识的朋友开头脑风暴,聊创作、聊南北圈子的不同,然后一路歪楼,聊什么都有可能。她并不在意是什么话题,反正她都能很好地消化这个话题。
所有人都觉得和连翘聊天已经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如果没有接下来的安排,他们能够一直、一直聊下去,并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直到没办法了,白明星的管家告知开席吃饭了,并且唱曲子的女艺人也到位了。
大家去山子卷棚下吃饭,旁边有女艺人唱歌。梁百岁笑着问白明星:“你这是什么安排?我们这些人聚在一起,合该找个说书先生来说书,或者找个戏班子来演戏啊!”
白明星轻轻瞥了他一眼,呵呵:“你懂什么,正是因为是我们这些人,才不弄那些!每日和自己的打交道,还不厌烦?这时候就轻省轻省罢!”
转头又与连翘道:“连小姐是在江南听过曲子的人,品味必然不凡,这个时候听听我们的京韵,那又是另一种滋味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祝小天使们新年快乐!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