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的小厮帮忙开了门。
杨嵩本来正双手抱胸靠着墙壁闭目养神的, 听闻动静立刻睁开眼站直了身子。
这个季节,北方地区早晚已经有些温差了,露水重。
黎浅一眼瞧见他就皱了眉头。
门房的小厮是不认识这位当朝勋贵的国公爷的, 见这么个人大清早守在自家门前就很是警惕。
“没事。”黎浅把他挡回了门内。
她下台阶时杨嵩也往前迎了几步过来。
黎浅看到他头顶的露珠和肩上凝结的水渍诧异之余就明显有些哭笑不得了,拧眉道:“小公爷怎么会在我家门前?您在这里站了一夜?”
杨嵩再是老成,也不过是个仅有十六岁的少年,他又出身尊贵, 平时最要体面的,大清早堵在别人家门前他本身就很有些尴尬, 本能的解释:“不是。我只是过来的有点早, 就等了会儿。”
目光闪躲了一下, 终还是心一横, 重新抬头直视黎浅的眼睛,开门见山的郑重道:“我是来道歉的。”
黎浅一愣,反而是一时没太反应过来。
杨嵩攥着拳头, 他也大概是第一次这样低声下气的当面来给人赔礼道歉, 很不适应, 脸上肌肉紧绷, 涨得脸有点红, 却是为了表示诚意坚持正视着黎浅的眼睛:“昨天确实是我言辞不当,眼界和心胸都过于浅薄和狭隘了。我想了一整夜,确实是我以前的想法岔了,因为父兄蒙难, 家族的地位一落千丈,这些年我一心想着如果光耀门楣,太过急功近利,以至于从来就不曾静下心来细想我父兄的生平所为和心愿。守住祖辈们打下的基业的确很重要, 但我想你的话是对的……若不是心怀着家国天下,父兄们是断用不着全部拿性命去拼的。身为大觐的子民,我杨氏一族享世袭的荣耀,肩上确实也应该担起相应的责任来。父兄他们去得早,便没有人教导过我这些……我来道歉,也谢过大小姐的提点。以前是我的想法岔了,但不论我励志从军的初衷为何,我也希望大小姐能相信我的人品,在其位当谋其政,若有朝一日我能继承父兄衣钵真的上了战场,我也会铭记身为大觐武将的职责和使命,将家国天下都放在心上,守住我当守的。”
少年面部的轮廓还多少透着些稚嫩,但是他的表情却无比的坚定,一字一句都说得甚是认真。
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黎浅昨天的心情是不怎么好。
她从小在边城长大,看到了太多的血腥和杀戮,她看似是坚韧和勇敢的,但这并不影响她厌倦这血腥和杀戮,每次看到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她心里其实都是极其憎恶和不舒服的。
可偏偏——
许久不曾遇到,昨天又在那些帐篷里的伤兵身上看到了。
其实算下来应该说是杨嵩倒霉,就刚好撞枪口上,遇到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又刚好说了两句让她反感的话。
她当时也是一时的脾气上来,没控制住才针锋相对的数落了对方,却怎么都没有想到为了她气愤之下的几句话竟会刺激得人家一夜没睡,还一本正经的跑来她家的门前等着道歉。
被杨嵩这么一弄,现在反而是黎浅有些不自在了。
她这也是难得的尴尬起来,面对一个一腔真诚与热血的少年……
她越发是觉得自己昨天那话过分了。
“昨天……我只是看到那么多人受伤心情不大好……”勉强解释了一句,又觉得多说无益,便也就深吸一口气也重新抬眸正视杨嵩的面孔道,“是我出言不逊,小公爷不怪罪已是万幸,担不起你的一句道歉。”
她脸上表情向来都是冷淡的。
杨嵩有些忐忑的仔细观察她,却悲催的发现他辨认不出她这话的真假,是真的在和自己讲和还是根本就是懒得搭理而随便给的敷衍。
他心中忐忑,就杵在那里不知何去何从。
黎浅也尴尬啊……
两人面对面的站着,大眼瞪小眼了片刻,黎浅只能再问:“小公爷还有别的事吗?”
杨嵩微皱着眉头,还是一本正经的澄清:“我是真心实意来道歉的,我……”
后面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他们两个因为之前黎浅给太子妃看病,算是多少有点来往的,但是偶尔碰面最多也就是客客气气的说两句话,根本算不上熟,杨嵩也有点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因为昨天惹了这位黎大夫生气被教训了之后反而耿耿于怀。
他彻夜未眠,确实是有很认真的思考黎浅指责他的那些话,而越想心里就越是觉得震撼。所以他方才的那些话真的不是随口敷衍的违心之言,他是真的认同了黎浅对他的指责,如果不是黎浅提点,他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去想他父兄牺牲的背后究竟是藏了怎样的责任和信念。
征战沙场,把命都献祭给了北境战场的人,用他方式去理解就真的太过狭隘了,又怎么对得起父兄洒在那片土地上的热血?
如果不是心怀着希望和信仰,有什么人会为了一点私利就把命搭上了呢?
黎浅点醒了他,他迫切想要让她知道自己听明白了她的话,可是又因为彼此之间这个半生不熟的身份阻隔了距离,只觉得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黎浅瞧着他因为急躁而逐渐涨红的脸颊,也不得不开始严肃正视这个颇有些执拗的少年的态度和心意。
他是真的急了,迫切的希望有个人能明白他内心的想法吧?
就算身份再高贵,强迫自己成长的再迅速,说到底他今年也不过只有十六岁,如果他的父兄都在,那他现在都还应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而现在……
这个孩子他是太孤独了吧,他长这么大,父兄都不在身边,唯一可以相依为命的姐姐也嫁了人,所以这一刻,当他的心意有所改变,当他发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的时候他才会如此迫切的想要让自己这么一个并不是很熟悉他的人去信任他,并且分享出他内心成长的经历。
而——
跟一个孩子,她较什么真呢。
“我懂的。”这么一想,她耐性也更好了起来,冲着杨嵩微笑了一下,“你能重新审视令尊和令兄他们那一生的所作所为,这也算是对他们在九泉之下的慰藉了吧。但你真的没必要为了昨天的事还特意来跟我道歉,我那真不是冲着你的,只是……看厌了那些血腥和战争。严格说来我似乎也该跟你道个歉,昨天是我语气过激,拿你撒气了。”
这一次,杨嵩突然就有种感觉,打从心底里不再怀疑她这话的真假了。
黎浅道:“夜里露重天也寒,小公爷要进去喝杯热茶吗?”
她是真拿出了哄孩子的耐性在试图安抚这个少年了,没敢问他还走不走,反其道而行之,以表诚意。
这样没来由的,以杨嵩的教养,他当然不会随便进黎家的门。
但是无可否认——
听了黎浅这话,他本来不安悬着的心确实慢慢落回了实在处,踏实了不少。
“不了。我只告假了半日,还要赶回军营去。”杨嵩果然是拒绝。
黎浅这就明白了:“你是一大早赶着进城的?”
想来也是,大半夜的他要没个公干和正当理由,城门都叫不开的。
可是还没等杨嵩回答,巷子外面就有一串急促的马蹄声拐进巷子直冲了过来。
两人的对话被打断,不约而同的循声看去,却见秦语冰那小妮子居然大清早就过来了,而且还不是坐马车,骑着一匹快马就孤身一人的来了,而且表情紧绷着,眼圈还有点红红的,当是刚哭过。
黎浅刚要往前迎她两步,却见站在面前的杨嵩瞬间脸色铁青。
她这还没想明白中间的名堂呢,秦语冰翻下马背之后竟就直接冲着杨嵩来了:“好你个杨嵩,你在这里正好,我还正要找你呢!”
人在气头上,三两步奔到杨嵩面前,不由分说就一马鞭抽过来。
杨嵩其实是可以躲开的,但他偏偏没有躲,只是出于防御的本能,抬手挡了一下。
秦语冰那一鞭子抽得很,他手背上立刻现出一道血痕,袖口的布料也被抽破了。
秦语冰再要甩第二下的时候瞧见他手背上渗出的血珠,又立时心虚的目光闪躲,再下一刻,扬起来的鞭子就静止在了半空中。
本来正躲在门缝后面偷听杨嵩和黎浅说话的黎渃见状,再不能装死,赶忙从门内冲出来,冲过去一把抱住她:“怎么气成这样了?还发这么大火?”
秦语冰瞪着杨嵩的时候原是没哭的,被黎渃扑上来这么往怀里一抱,登时就委屈的受不住,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黎浅和黎渃都被她吓得不轻,但再傻的人也看出来她和杨嵩之间这是有点什么事的。
黎渃怕引来邻里围观再闹出笑话,就拉着她赶紧往自家门里劝:“别哭啊,先进去,有话进去说。”
秦语冰却是个暴脾气急性子,从她怀里挣脱了拿马鞭指着杨嵩骂道:“你以为是谁稀罕嫁给你啊?还不是你家的二房老太太低声下气的亲自求到我家去又拿着你们国公府的门第压人,想逼着我母亲应承婚事的吗?我都没答应你,你却恶人先告状还先跑到我家里去推这劳什子的婚事,你们……你们家简直欺人太甚!你混蛋,你们全家都混蛋!”
当真是气得不行,自己骂完就抹了把泪,转身拎着裙角冲进了黎家门内。
黎渃目瞪口呆的又看了眼杨嵩,顾不上多说就赶紧去追。
黎浅看着眼前沉着脸一语不发的杨嵩,也是一言难尽,恨不能抽自己一大嘴巴……
孩子?这就是她方才看在眼里的孩子?
人家都要议亲成婚了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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