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十八章曾经的爱意终究只属于曾经
【凌晨两点, 斯威特老宅】
“情况如何了?”
“夫人刚刚清醒了两分钟……但立刻就昏睡了过去,医生们在用药。”
安娜贝尔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既然没有完全醒,就别让这女人打搅我好不容易冲布朗熊软磨硬泡要到的抱抱啊。
你们知不知道, 这可是阔别一个多月的限量版抱抱,而我想在里面起码赖一个世纪?
一次成功的撒娇可是要耗费她整整一套《高明且婉转的恋爱话术》的!可以说是殚精竭虑啊!
——但这位需求日益增长的抱抱怪到底还端着斯威特继承人的架子, 没有把这些怨念说出来, 而是转而吩咐助理:“既然这样, 就把这几天丢下的公务拿过来吧。”
“但既然夫人还没有醒……小姐还是先回医务室休息比较好。”
安娜贝尔沉默了。
安娜贝尔看着自己助理满脸的“既然没有完全醒就别打搅我家小姐养病啊可恶”。
……她不得不咳嗽了几声,暗示对方收敛一下脸上的嫌弃,然后义正言辞地对旁边不明所以的仆人吩咐:“撤去多余的医生, 留一位待命就可以, 给夫人开点薄荷汤剂。让她尽快醒来……你们都可以下去了。”
仆人领命离开。
安娜贝尔转头看向助理:“还是把公务都拿来吧。正好在这里等母亲醒来……今晚就别拖延了, 一次性处理好这里的隐患。”
助理刚想开口。
抬头就对上了安娜贝尔满脸的“布朗宁的抱抱布朗宁的抱抱布朗宁的抱抱赶紧解决了那女人我要回去找布朗宁的抱抱”。
助理:“……”
“好的, 小姐。”
【数十分钟后】
因为脑子里塞满了“布朗宁的抱抱”这种刚性需求,手下又不得不握着羽毛笔审阅“魔药瓶剂接口产业结构重组”之类的艰涩计划, 并且不得不忍耐斯威特老宅的管家提供的黑咖啡——刚干完一整杯的全套奶茶, 这杯黑咖啡真心是要她命——
因此,当海伦娜·斯威特睁开双眼时,坐在她床边的安娜贝尔·斯威特脸色比前几日森林边缘的暴风雪还差。
海伦娜一时恍惚, 竟然从她冷凝的琥珀色眼睛里看见了德里克的影子。
……冰冷, 恐怖, 不近人情。
“啊, 您醒了, 母亲。”
安娜贝尔拿开手头的文件:“您睡了很久。身体还有不适吗?”
海伦娜愣了愣, 很快就被她话中若有若现的嘲讽激活了记忆——那个戴着白手套的侍酒师——
她挣扎着撑起身体:“是德尔·莱——那畜生——德尔·莱——”
安娜贝尔冷淡地说:“放心, 母亲, 德尔·莱早就在三年前被抓进了老宅的地下室里。令您陷入沉眠的贼人已经被处理好了。”
……虽然成功抓捕他之后, 她用了不少方法逼出了德尔·莱口里的真相,发现那天他根本没有响应母亲的召唤前去调酒,而是在路上就被一闷棍敲晕,然后锁了起来……
再结合海伦娜沉睡的症状,分析了一下酒瓶中的残余魔药成分,安娜贝尔便猜到了什么。
那瓶葡萄酒她和母亲同时摄入,没道理她完好无损,母亲却遭到了魔药反噬——那就只能,是那位侍酒师动了什么手脚。
对方背负巨大风险潜入老宅袭击海伦娜,却偏偏做了可能被看出破绽的手脚帮斯威特家族的继承人躲过暗算——
再结合那天杀死伊娃·斯威特、多次蒙骗德里克的窃贼的身份,安娜贝尔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无所不能的布朗宁,哼。
不知道他现在还能不能无伤通过老宅的防卫魔法,本小姐做了一整套针对他的超强更改,我可不是当年的小学徒了。
——当然,在推出真正谋害海伦娜的幕后黑手是谁后,斯威特大小姐唯一采取的行动措施就是“更改加强了一下老宅防卫魔法,把致死陷阱都拆掉换成不含魔法的纯物理攻击”(。)
换句话说,倘若海伦娜只是被莱尔·德反水陷害,如今日理万机、大病初愈的斯威特法师,绝不可能深夜就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匆匆赶来。
虽然,安娜贝尔知道,如今的布朗宁法师也不可能再把海伦娜的威胁放在眼里。
封锁消息,遣散仆人……无非是为了,更好的善后,罢了。
“我目前并没有太多时间与您消耗,母亲。”
望着惊疑不定,还处在对现状的冲击之中的海伦娜,安娜贝尔放下羽毛笔,弹弹指甲:“是这样的,前几日,我恰巧在洛伦茨平原购置了一套不错的宅邸,尽管离老宅的距离有些许遥远,但胜在足够幽静,您可以待在那里慢慢回味法师界在这九年的变化……”
“安娜贝尔!”
安娜贝尔顿了顿。
海伦娜的脸苍白且虚弱,眼底含着些许暴虐——在烛火的照映下,半靠在属于女主人的绛紫色大床内,她显得非常矮小。
……这是第一次,安娜贝尔鲜明认识到,那个能轻易折断她的发根、挥手给她耳光、将她摔下楼梯的女人,如此弱小。
是因为她变老了?
不。
因为我变强了。
……也不再需要他们那点可怜、微小、拿着放大镜贴着地找都找不到的“爱”。
家人,朋友,爱人。
海伦娜·斯威特从不在这范围之内,也不需要被划进这范围之内。
当拥有的东西变多,便不怎么在乎海伦娜曾给的、虚拟的小甜头。
更何况,她曾对洛森做的……洛森或许隐瞒下来、永远不会告诉她的……呵。
【在塔尖的就踹到塔底,试图重新爬回来的就烧成灰烬】
——作为一个斯威特,言出必行是她的准则。
如果说处理德里克的手段结果还需要根据现状进行些许斟酌,安娜贝尔是绝不打算对这个长期虐待自己、也伤害过洛森的女人留情的。
安娜贝尔眯眯眼睛,一时间竟有些疑惑,自己当初到底为何那么盲目地对这个女人献上一腔孺慕之情——明明,最脆弱的幼年时期,她对德里克的态度都没有那样顺从乖巧。
……那段时间中邪了?
“安娜贝尔,你——”
“很抱歉。母亲。您应当称呼我为‘斯威特法师’,否则,就太失礼了。”
海伦娜骤然攥紧了胸口的布料。
她才刚醒来,神志恍惚,身体虚弱,完全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你……成为法师了?”
“母亲,‘你’这个称呼也有些失礼。”
安娜贝尔有些无趣地转了转右手拇指上的戒指:“‘您’比较合适,不是吗?”
海伦娜皱紧眉,刚要出口呵斥,就注意到了被她转动的戒指。
一枚梨形切割的红宝石戒指。
……是德里克从父亲那里连着手指一起割下,象征着家主地位的……
“你怎么得到它的?”海伦娜喉咙发紧,“你成为了家主……安娜贝尔,你竟敢。”
安娜贝尔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指。
红宝石在烛火中散发着斯威特家族特有的血腥气,让她本就苍白的手背显出某种邪恶感。
哦。
三四年前父亲前往森林边缘时就丢给我的玩意儿,伴随着沉重的公务一起,据说是为了方便我掌管家族事务时镇压不安分的家伙……还表示这是什么家主的象征,但其实他更在乎他的表链、与他和德鲁拉根订立契约的戒指——这戒指沉重、累赘、只能起到个象征作用,而我套了一次就嫌弃地丢进老宅的文件盒里。
刚才下意识转动,无非是戴的不习惯,总觉得手指那里的皮肤痒痒的,有点过敏。
如果不是匆忙回到老宅处理公务,仆人也不会特地把这玩意儿翻出来和羽毛笔一起呈给她——既然呈过来就只能佩戴了,难道能直说自己嫌弃这戒指硌手指头吗。
……老宅的仆人总这么迂腐刻板,算了,她现在基本也不在老宅办公。
但面对海伦娜憎恨、惊恐、着迷的眼神——安娜贝尔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有多么渴望这枚象征家主地位的红宝石戒指——
安娜贝尔笑了笑,又将它转动一圈。
“我具体如何拿到它,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母亲?这是九年后,而你应该称呼我……斯威特法师。”
海伦娜的视线重新放到了她的脸上。
九年?
“开什么玩笑。”她阴冷地说,“你的脸一点都没变,安娜贝尔。”
安娜贝尔挑了挑眉,海伦娜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废话。
——斯威特家族嫡系能拥有的护肤品能让与她同辈的伊娃·斯威特始终保持着少女时代的皮肤状态,更别提一个实际年龄也才二十七八岁的女孩。
且不论法师可以青春永驻——在学徒的寿命走向终结之前,只要拥有足够的金币,用魔药做到真正的“冻龄”轻而易举。
再加上什么眼霜粉底之类的魔法化妆品……
所以,如果想要读出一个女贵族真正的年龄,便只能仔细她的眼睛。
年轻的眼睛,年老的眼睛。
……冰冷且凌利的,阴沉且嫉妒的。
“母亲,我不想再一次纠正您的称呼了。”安娜贝尔摆摆手,“但考虑到您的年纪,一些稍稍频繁的健忘是可以谅解的……那么,容我再说一遍我之前的建议——前几日,我恰巧在洛伦茨平原购置了一套不错的宅邸……”
“你休想把我远远丢到老宅之外——安娜贝尔,就算你已经成功杀了德里克——”
安娜贝尔:哦,默认我得到这枚戒指的方法就是杀了父亲。
……这默认还真是轻描淡写的啊,好歹是自己法律上的丈夫呢,还没一枚戒指重要。
“——也别想再对我做什么!监|禁,哈,你休想……你这个刻薄寡恩、冷心冷肺的——”
她明显是气急了,说话时有些湿的红发在颊边不停摇晃,胸口的睡衣布料越揪越紧,像一朵即将枯萎的月季。
安娜贝尔静静地听着她辱骂自己,也不反驳,双手一直叠在膝盖上。
海伦娜的辱骂声逐渐降低,变成微不可闻的喘息。
最后,她哑声说:“你这是什么眼神?”
我是什么眼神?
安娜贝尔还未思索出答案,就听海伦娜沙哑地吼叫:“不准——怜悯我!安娜贝尔,你这个无耻冷酷的怪——”
哦。
是怜悯啊。
安娜贝尔继续被辱骂着。
那些幼时避无可避、视为洪水猛兽的词汇。
……她很平静,平静到了自己都有点吃惊的地步。
安娜贝尔平静地看着躺在床上咆哮的女人,她的手指依旧葱白细嫩,她的头发依旧鲜红如月季,她盖着丝绸、锦缎,就连睡袍都绣着宝石,床帘上垂挂着稀有安神的咒文,所卧的床铺比布朗宁的小病床宽敞许多,许多。
海伦娜·斯威特。
曾经法师界的第一枚交际花,手握美貌、智慧与异性的爱慕……情商话术都比安娜贝尔优秀太多太多,高超到能随意把自己的追求者当作狗使用,又摆出恰当、柔顺的姿态被斯威特家的嫡系少爷选中。
她无疑是优秀的。
而安娜贝尔·斯威特,仅仅是面对爱人一句放低姿态、安抚他心情的撒娇,便头破血流地学了九年,才堪堪触摸到关键的边缘。
她永远学不到德里克的冷酷手段,学不到海伦娜的八面玲珑。
……她才是那个继承了父母全部缺点的孩子。
从以前开始,也不停、不停、不停地挣扎在被放弃的边缘……那么、那么的想要这两个被称为“父母”的人给予爱意……那么想要从血脉那段传来的暖意……
便只能一直努力。
努力把眼泪吞回去,努力理解知识,努力克服恐惧……这样,才能堪堪踩在“放弃”与“不放弃”的中界线。
安娜贝尔从未觉得辛苦,过去,追赶这两个“榜样”是她生命中的理所当然,如果不能变成优秀的斯威特,她自己都会恨不得给自己耳光。
……尤其是母亲。
每次她被逼着掌握无法掌握的东西,每次她被逼着热爱无法热爱的东西,都会深深地憎恨自己,同时,她会想……
【母亲真是优秀。】
【为什么我不能那么优秀?】
……曾几何时,她多么渴望、仰慕这个女人啊。
但现在……
【如果没有遇见洛森·布朗宁】她心底突然响起那么一个小声音,【我也会变成和海伦娜·斯威特一样的可怜虫吗?】
保留着年轻时的美貌,坐拥财富与权力,却只能龟缩在这个昏暗的地方,烛光都照不亮眼底的晦涩。
嫉妒,羡慕,憎恨,耻辱,扭曲,野心……
这些东西一直淤积在心底的话,无论是多优秀的人,也会变成这样可怜的家伙吧。
【我绝对会变成这样的。】
如果一直绝望且奋力地追赶着泥足深陷的这对父母,这对可怜虫。
我最终、一定也会……
所以,如果不是遇见洛森·布朗宁……如果不是,她见到了真正如同太阳那般灿烂的榜样……立刻转头去追赶……非常非常努力地去追赶……
那还是永远在前进、永远不会挣扎在中界线、每一步都包含着兴奋心情的追赶。
因为前面的太阳,但凡走快了一步,都会停下来,微微歪头等她的。
如果跑不快,他就走慢一点。
如果追累了,他就给出抱抱。
——【我能够追上他】,这个道理,她再清楚不过。
从以前就……等等。
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抛弃定好的目标,转头追赶他呢?
安娜贝尔皱紧眉,记忆突然来到了一块有些突兀的空白。
什么时候?
她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什么时候喜欢上洛森·布朗宁,什么时候被他吸引,什么时候真正下定决心、采取行动、坦然面对自己的心……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我知道你要做什么,监|禁我,就像德里克对他的母亲……安娜贝尔,安娜贝尔,你真是个养不熟的畜生,畜生都还认人……好吧,我承认,我输了……暂且输了……但……”
海伦娜的喃喃声打断了安娜贝尔的沉思,“我还有一笔交易。你一定感兴趣的交易。”
安娜贝尔抬起头,刚准备反驳她口中的“监|禁”,就瞥见了海伦娜的笑容。
她手指抽动了一下,便完全僵住了。
满怀恶意、期待、眼角微微上翘,好像掌握了所有秘密一样高高在上的,与小时候把她摔下楼梯、把她扔进禁闭室的神情一模一样。
“你知道你曾经有个未婚夫。”
她抽出法杖,说话声就像毒蛇嘶嘶吐信:“但你不知道自己曾经多么喜欢他……你早就忘了自己那刻骨铭心的初恋,对吧?”
“我啊,刚醒来时,可是听外面的仆人议论,你现在正公开追求某个男法师,迫切地想与对方建立稳定的感情联系……”
海伦娜的杖尖现出一团格外璀璨、灿烂、仿佛点着月亮与繁星的火焰——
“亲爱的女儿。全力爱一个人的时候,突然完全记起自己曾经对他人的刻骨铭心,感觉一定很棒吧?”
安娜贝尔瞳孔一缩。
“住——”
【与此同时,泽奥西斯医务室】
荆棘重重地抽开窗玻璃,发出刺耳的噪音。
沃尔夫·丹拿披着睡袍急匆匆赶来,就见自己的重症伤残病患正在翻窗户,活蹦乱跳,灵活熟练,屈膝半跪在高高的窗棂上。
他……他不由得咆哮:“你今年几岁了,幼儿园小屁孩这个点都不会在床上乱蹦了——洛·森·布·朗·宁,现在是凌晨两点!!”
丹拿校医最可恨、可憎、可恶的病人回过头来,绿眼睛烨烨生辉。
“我就是觉得刚刚那个被毁掉的时机太可惜啦。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心……”
或许是终于消化了一些恶意,又或许是终于被人专心致志地哄了四句话。
洛森的表情比这些天待在医务室病床上时的表情鲜亮许多,哪怕是夜晚,也灿烂得像太阳似的。
他一手撑在窗框上,一手揪过外套,此时急忙侧过脸对校医说好话,笑嘻嘻的表情匆忙又跳脱。
不管身份是法师还是学徒,精灵还是森林——在长辈与朋友面前,永远像个神采飞扬的少年。
……不,不能说像,这混蛋,一直都是。
稳重与谨慎套在他身上,就跟枷锁似的。
凌晨两点整,为了找到喜欢的女孩说完那句求婚,就翻窗跳墙——和中学生有什么区别,啊?!
“我说你啊,大晚上用逃课的姿态跑去求婚也太不稳重了!只打算准备一个问题吗?人家女孩子才不会松口答应——”
“知道了知道了,我先去买巧克力!”
沃尔夫望着他匆匆的背影,气得咬牙切齿,但又忍不住地哼笑。
不听话的小崽子,回来有你苦头吃的。
四天,不,五天花椰菜好了。
【与此同时】
“你胆敢。”
安娜贝尔收回法杖,眼睛里闪动着被触犯的怒火,好一会儿,又重新平静下来。
海伦娜的法杖被高高击飞了,而从她杖尖诞生的那团白火,因为被打断施法,凝成了一颗乳白色的水晶球,在地上滚动了好一段距离。
海伦娜恍惚地握了握自己刚刚还捏着法杖的手。
“母亲。”
压下心里滔天的怒火、忿恨,与那么最后一点点、微不可闻的失望——
安娜贝尔冷声说:“我说过,我已经是斯威特法师了。你不会以为一个学徒的施法速度能够袭击我吧,海伦娜女士?”
海伦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神情似乎不可置信。
“可你……怎么……我……明明……”
安娜贝尔站起身,羽毛笔随着主人若隐若现的怒意滚落地板,踩在了尖锐的鞋跟下。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安娜贝尔已经很努力在克制自己了,但她的手指依旧微微颤动着,因为后怕,因为失望,因为海伦娜眼底纯粹的恶意——为什么、为什么、哪怕是最后的、一点点的爱意——
“我现在的爱人,我要经营的感情,我渴望得到的关系,你休想再插手,动一根手指头。那是属于我的东西……属于我的感情。这种时候、这种时候,你要给我所谓‘刻骨铭心的初恋’……”
安娜贝尔冷笑出声:“且不说你当年真的动手脚抹去了我对未婚夫的记忆——或感情——海伦娜·斯威特,你再也不能控制我。事实上,你让我感到恶心。为什么我会是你这种人的女儿?”
海伦娜猛地抬起头来。
“你胆敢这么质问我?”
“我胆敢这么质问你。”
“……你不知道,哈,你完全不知道,那可是你切切实实的记忆,包含了你对自己初恋的……我可真是记忆犹新啊,那个自命不凡的小女孩,哭着喊着跪下来求我去救自己喜欢的……如果让你现在追求的对象知道,那可真是……”
安娜贝尔伸手,猛地揪住她睡裙上的系带,勒紧她的脖子,把这个弱小、恶毒的女人揪在自己掌心。
她琥珀色的眼睛已经完全被点燃了。
【你就这么厌恶、仇恨着与你血脉相连的我吗?】
【你就这样抵触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吗?】
【你非要——到最后才——】
但到底,上面的话,安娜贝尔一句都没有问出口。
无需问出口。
她早就明白了答案,也早已停止了自己漫长可笑的自欺欺人。
“别·碰·我·的·爱·人。”
斯威特法师暴怒道:“我·不·在·乎——什么初恋、什么未婚夫——”
不要,不要,他们之间的感情,不能再有更多辛苦的波折了。
拒绝,仇恨,分手,分离。
她不能再带给他痛苦。
……已经够多了!够多了!她杀死过他一次——那伤害还不够吗?!
海伦娜还想再说什么,但勒紧了她脖子的斯威特法师直接拖着她走了好几步,扬起高跟鞋,当着她的面,重重踢向了那颗乳白色的水晶球。
“嘭!!”
——承载着某段爱恋、某个人的记忆,骤然破碎,变成细小如灰尘的晶片。
灿烂的白色亮了亮,但终究,还是灭了下去。
海伦娜不由得睁大了眼。
突如其来的,不由自主的,她想起,多年前,马车上,那个红发的小女孩揪着自己的裙角,微微红了脸,对她说……
【母亲,我有点喜欢他。】
“嘭!”
“嘭!”
“咔——咔咔!”
安娜贝尔近乎是发泄怒气地踩踏着剩余的晶片,直到肉眼都无法见到残留的渣滓。
“就这样吧——你所谓的筹码,你知道的秘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对我——我不再在乎——”
安娜贝尔松开手,让仿佛失了魂的海伦娜倒回床上。
她深呼吸数次。
转过身。
“……立刻安排马车,夫人的身体情况一稳定,就把她送进洛伦茨平原那边的宅邸……看好了,别再回来。”
“是,小姐。”
一句话,都不想再和这个女人多聊。
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安娜贝尔合上这间卧室厚重的门,一并合上了过去关于这女人所有的……
幻想。
她穿过走廊,穿过墙壁上悬挂的油画,刚才高速施展反咒、打断魔法的那只手手背隐隐作痛——那是之前几天打吊针的手。
走着,走着,听见靴子在大理石面上的踢踏声,安娜贝尔逐渐冷静下来。
她快步越过亮着灯的办公室,微微停顿了一会儿。
助理在她的书桌上趴着睡着了,估计是准备等待她结束这边的事撤离……手上还捏着羽毛笔。
安娜贝尔用眼神示意仆人保持安静,走过去把自己的披风盖在了她身上,然后施了一个自动消除睡姿负面影响的安眠魔法。
她出来后,守在门口的仆人忍不住说:“小姐……”
“别吵醒她。计划变更,今晚我在老宅过夜。我的卧室还保留着吧?”
“……当然,您请这边走。”
总之,目前这个心理状态,也不适合去见布朗尼。
还是收拾收拾睡一觉,囫囵调整一下状态……
【你当年,刻骨铭心的一段初恋,那么那么喜欢的未婚夫。】
——话虽如此,当安娜贝尔换上留在老宅的睡袍,倒进自己在老宅的卧床之中时,仍未能调整好起伏不定的心态。
记忆的空白,的确,她一直有所察觉。
那个未婚夫形象的莫名模糊,突如其来的高烧,幼时童年的经历……她也早就怀疑,是不是海伦娜做过了手脚。
之前,只不过是不理会,不想管。
过去的事又与现在的安娜贝尔有什么关系呢?
与其被不知如何的过去所拖累,不如更努力地把握住现在。
但她没想到、没想到……
【初恋】。
安娜贝尔抬起布满针孔的手背,遮住了双眼。
【蠢宝宝,你怎么烧菜就放这么一小颗青菜,真是……】
【哈,这种累赘的礼仪,究竟为什么你们家族要……】
【新娘修行?那种东西你能不能用用你的蠢脑子,把它撇到一边——】
既然,她的【初恋】等于【家族安排的未婚夫】。
……那就,不可能是布朗宁。
那个嫌弃她的修行嫌弃得无以复加的布朗宁。
她知道,那时候,他甚至是有些嫉妒她学会的所谓为未婚夫准备的“拿手菜”的,否则评价也不会那么辛辣、不留情面。
那是他不喜欢的口味,不喜欢的东西,不喜欢的种种。
而她,竟然……
【初恋】。
开什么玩笑。
“我才不会……”
绝对不要,喜欢上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哪怕是童年。哪怕是曾经。
安娜贝尔张了张唇,又用力咬紧。
为什么总要这样?
为什么感觉自己总没法像他那样呢?
他一直都在前面等她。不管是告白,还是交往。
太阳般的存在,太阳般的爱意。
她第一次能够拥有这么干净温暖的东西……她不能容忍他们之间有任何第三者……她不能容忍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讨厌的斯威特、讨厌的未婚夫——
想要全心全意地期待、渴望、喜欢唯一的宿敌。
只有那样,才值得站在他身边啊。
不想要污点。
不想要曾经。
不想要家族……
【你这个冷心冷肺的怪——】
不想,成为海伦娜·斯威特,那个华美恶心的可怜虫。
她不要……
【初恋】。
不!不!我的初恋就是洛森·布朗宁,我喜欢他是从入学的第一天开始,我绝对、绝对没有过移情别恋——我不要回忆,不要过去,不要曾经——该死的什么初恋——给我碎掉、碎掉、碎掉——我不要——
“嗨。蜜糖宝宝?”
安娜贝尔错愕地抬起手背。
她卧室的窗户,和过去的多个夜晚一样,被叩响、敲击、撑开——
然后,是神采飞扬的,翻窗户爬进她卧室的绿眼睛窃贼。
洛森喘了口气。
从泽奥西斯的医务室,一路跑去了这个时间点唯一开着的便利店,又爬上了斯威特老宅划给嫡系继承人的塔楼……就算是活蹦乱跳的布朗宁,也稍稍有点吃不消。
“你们家的防护魔法变简单了。”
话虽如此,他依旧笑嘻嘻地对她炫耀:“竟然连基本的魔法攻击都没有——我几下就潜进来啦,蠢宝宝。”
安娜贝尔从床上坐起,死死盯着他看。
“你不是在养病吗,重度伤残干嘛突然跑来,知不知道——”
“呃,我是来问你一个问题。就是之前想问的……原本被打断了,我就想算了,但还是不甘心放过今晚的时机……我的意思是,过了今晚,咳,也许我就没有勇气……”
洛森越走越近,膝盖本准备弯在她床下的地板了。
但他一眼就看到了她眼眶的红肿。
“……蠢宝宝,你怎么了?”
蠢宝宝吸了吸鼻子。
我不会喜欢上除了洛森·布朗宁以外的任何人。
这一刻,她无比确定。
所以,讨厌的,讨厌的……海伦娜……怀揣着恶意对她施展的……
一定是,非常恶劣的谎言。
“布朗尼。”
安娜贝尔开口才听到自己浓重的哭腔:“我好讨厌我的母亲啊。”
“我也讨厌我的父亲。”
“我讨厌他们。”
“既然一开始就不爱我……为什么要让我诞生?我只是个传承家族权力的工具……一直都是……”
“我、最讨厌婚姻了。为什么那些履行婚约互相做交易的大人不能失去生育能力,不能一辈子都不拥有自己的小孩?”
“我讨厌、我讨厌……最讨厌了……结婚什么的……夫妻什么的……”
洛森:“……”
行吧。
看来,这正是个,糟糕得过分的时机。
他有些狼狈地停止了单膝跪地的动作,直起身,走向她,掀开她的床帘。
安娜贝尔哭得一抽一抽的,穿着她学徒时代常穿的那种中世纪长睡裙,还伸出手臂,无言地冲他讨要抱抱。
……这还是一个喜欢热恋期的小女孩,还不准备、也不喜欢承担婚纱的重量呢。
洛森抱了抱她,暗自庆幸自己早就藏起了戒指,这时不会在亲密紧贴的抱抱里被她无意中蹭到丝绒盒子。
“好啦。”他哄她,“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我们就不要了。”
“我们才不会结婚,也不会变成夫妻。我们绝对不会成为糟糕的大人。我们一直待在童话世界。”
安娜贝尔抽泣着点头,一个劲地把满是泪水的脸埋进他的毛衣里。
洛森摸索了一下自己的外套,然后手指放到她的耳朵边,轻轻叩了叩。
“哭宝宝,看,这是什么?”
安娜贝尔泪眼朦胧地抬头。
他弹动手指,在她耳边“砰”地变出了一大捧由月季色卡纸包裹的——
“是榛仁巧克力棒!”
安娜贝尔惊喜地说:“好大一捧榛仁巧克力棒!”
“别哭了。你不哭的话,我请你吃巧克力?”
安娜贝尔揉着眼泪,点点头,身体还有些颤抖。
洛森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脸颊,成功把她弄痒了。
安娜贝尔捧着这一大捧的榛仁巧克力棒,还是没忍住,破涕为笑。
“先吃哪个?我帮你剥。”
“中间那块原味的巧克力棒……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现在正想吃这个啊,布朗尼?”
这个嘛。
“伟大的布朗宁无所不能……好了,糖纸剥好了,快吃,再哭就抢走你的巧克力。”
“哼。真臭屁……抽噎不算哭啊,是生理反应。”
“是是是。”
安娜贝尔低头吃糖。
洛森揉了揉她的脑袋,视线落在她空白的中指上,又淡淡挪开了。
哪里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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