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 霍书要进来帮忙倒水, 段嵊只是摇了摇头, 自己起身拎起了盛着开水的水壶。
汩汩的开水声戛然而止, 陈医生应答的声音变得分外清晰:“当然可以……只是……?”
段嵊慢条斯理地泡着茶, 氤氲热气升腾而起,遮盖了他大半张脸。
他微微抬眼, 淡然道:“答应你的当然都有。我也有条件。”
陈医生正襟危坐地看着他。
“辞职, 转行,你不适合当医生。”
陈医生赶忙点头, “好的, 好的。只不过这个资料可能有点难提,我需要一两天的时间……?”
“行。”
段嵊不再多说。
他泡好了茶,却完全没有给陈医生倒的意思,居然只是给自己倒了一小杯, 捧起茶杯吹着热气抿了几口。
霍书这边已经在带人离开了。
段嵊没有动。
他回想着白日里发生的那些, 一点一点将那些以前的记忆和现在的猜想走马观花般串联起来。
模拟信息素过期的标签还能说是秦宣和顾景明关系好,兴许什么都有谈到。可是今天呢?顾景明熟练的完全不像是只有了解过, 反而像是……曾经实实在在地经历过类似的慌乱。
以往他总要问上几句, 这一回他特意引起了顾景明的警惕却不问,果不其然反而看见了青年心虚的一瞬间。
几个月前的晚会后台, 传闻中被李夏抱着出来用衣服遮住脸的omega、一直不见踪影的秦宣、秦宣这些年来从来不去医院也没有做过任何身体检查、还有顾盼笙箫那和秦宣的行迹完美符合的微博……
他终于敢做出最大胆的猜测。
寇向晨和霍书都劝他,一个alpha和一个omega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但如果那个alpha……
“段哥。”霍书在门边叫他,“人走了。”
“嗯。”
……
四月二十四日,《大导师》第三期的公演终于在所有人的期待中到来了。
这一次的公演可谓是噱头十足, 单单是从歌词开始自己创作、导师和学员全程选择表演方式来合作、至今也没有公布的五首曲目,将悬念引到了最高处。
公演的票更是炒到了天价。
离公演开始还有一个小时,公演现场外还在一个个验票入场,举着顾景明灯牌和周边的粉丝多了起来,掺杂在段嵊、荀安和谭杨他们的粉丝里,居然丝毫不落下风。
段嵊正站在安静的角落和柯斯通着电话。
“你来了?”他问。
电话那头,柯斯天赐的嗓音让人极其舒适,熟悉的声音也让段嵊没有和其他人交往时的戒备。
“来了,不是只要一张票吗?你怎么给我送了两张。”
“万一你要约人来。”
“我自己一个人来的。”
段嵊轻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他这几年越发寡言少语,柯斯似乎也习惯了,两人居然毫不尴尬地沉默了一会,柯斯才说:“我在外面排队,听了不少别人的闲聊。”
“嗯?”
“秦宣的事情最近被翻来覆去地挑出来,还推翻了好多以前的‘事实’,是你?”
段嵊举着手机,眸光轻动。
他低声说:“是。”
“果然,”那头的柯斯居然笑了一声,似乎心情不错,“其实我以前就一直在想,他那样的人,为什么会做这么多恶毒的事情,只是你那段时间钻进了死胡同,我不敢提,秦宣那边我也不知道怎么问。抱歉,我要是早一点——”
段嵊重重地呼了一口气,“你要是早一点,我可能会和你打一架让你别废话。”
话落,电话两头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那段时间段嵊起伏不定的情绪和狼狈。
即便没有说任何直接的话语,段嵊也明白,柯斯应当早就看出来了他的心思。不仅仅是柯斯,他那位和他没有亲情可言的母亲、寇向晨、霍书……除了秦宣,当初和他们走的近的人里,多多少少都能看出他那压抑到极致的心思。
段嵊微微仰头,目光落在远方街景上,望着往来行人匆匆,近处人头攒动,隐约还能见到他的名字印刻在灯牌上。
他说:“我现在已经彻底看清了,一切都是假的,秦宣……他从头到尾承受的骂名都是莫须有的。但是,柯斯,我……”
“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吞吞吐吐的了?”
“不,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不觉得奇怪吗?秦宣为什么要做这些,为什么又一言不发?”
明明很多都是假的,很多都是可以证实的污名。
那头的柯斯却“咦”了一声:“你不知道?”
“嗯?”他应该知道吗?
“难道是我想的太简单了?我一直觉得秦宣‘针对’你,只是一种赌气一样的做法。最后的结局不都是好的吗?就好像我写歌的时候,还会因为曲谱没达到我想要表达的意思而把曲谱撕了重新写一份,总之最后达到的效果是好的啊。”
“什么意思?”
“那些事情不都是为你好吗?”
段嵊骤然站直,脊背紧绷。他似乎听懂了柯斯的意思,却又觉得自己抓到的想法太过近在眼前,欣喜中恍然浮起愧疚与懊悔。
柯斯的声音接踵而来:“每一次秦宣不管做了什么,好的还是坏的,不都帮了你吗?我还一直以为你清楚……我也不明白你们心里那些弯弯绕绕,我就是每次都看到秦宣又和你对上了,你也没受到什么负面影响啊。”
“喂?段嵊?段嵊?”
“那我挂了?我进场了,就在第一排!”
“……”
电话里响起了忙音,没过几秒,手机屏幕便黑了。
段嵊缓缓放下手机,低着头晦涩不明地轻笑了一声,低沉的嗓音润着无法抹去的酸涩。
柯斯身在局外,看的居然比他清楚的多。
是他想太多了。
总是看着眼前的东西,想着秦宣为什么偏偏要这样针对他,却总是不往后看一眼,不看看每一次秦宣针对完他之后发生了什么。
每一次,他不是因此得到了名声,就是因为错过了一个剧本重新找过剧本反而获了奖。
几个月前秦宣强行标记omega未遂的事情出来前,段嵊便早有耳闻,颁奖的评委里头有秦宣已逝父母的老朋友,对方非常乐意直接将奖项颁给秦宣,想要提早内定下来,结果出了这件事,奖项的评定才做到了真正的公正,从而到了段嵊的手上。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不知道那个他其实一直很在意的青年到底是为了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清楚他应该怎么做才能弥补以前的误会,却在此刻清晰地意识到了他一直没有看到的事实。
他这一路走来,秦宣虽然表面针对他、打压他,实际上……
却一步一步地将他送到了如今的顶峰。
段嵊坐在最角落的休息椅上,脊背愈发绷紧,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颤。
他喉结微动,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刚一张口才反应过来柯斯早已挂断了电话。
不远处后台的忙乱嘈杂明明飘不过来,听不清明的声响却一点一点地踩在他的心上,踩出了心底的晦涩酸楚。
生根发芽的懊恼仿佛挥舞的藤蔓一般将他的心脏包裹,一点一点、一步一步缓缓缩紧。
段嵊紧紧握着拳,指尖已经将掌心掐出了分外明显的痕迹,另一只握着椅凳的手用力到泛白,手背青筋清晰可见。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想起针锋相对的这几年秦宣走过他身边时冷淡的身影。
一个不留神间,青年回头。
他看到的居然是顾景明的笑容。
不是清淡冷漠的抬眸,而是另一张脸勾起嘴角泛出笑意的面容。
“嗡嗡——”
被他放到一旁的手机在椅子上震动了一下。
段嵊下意识看去,只见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了一条几秒钟前刚刚送达的消息,伴随着一张刚发来的图片。
——寇向晨:“那个姓陈的拿到当初出事的omega在医院的资料了,这张图就是我拍的资料,你看看吧。你放心,我没看,我也让姓陈的把这个记录销毁了,发给你之后我手机里也删了,只有你有这张图。”
段嵊在混乱恍惚间被这个消息拉回了思绪,呼吸稍稍平静了一下,这才伸手拿起了手机。
他滑开消息界面,第一时间先将图片保存了下来,给寇向晨发了个“。”过去。
下一刻,寇向晨那边撤回了图片和方才的消息——如他这位经纪人所说,这个资料传到了他的手上,再也没有其他人有了。
他打开了手机的相册。
相册里,出了最新的一张图,上一张图居然也是一个就诊记录的照片——那是他保存的顾景明信息素紊乱症的就诊记录。
当初出事的时候,他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并没有仔细看过。
如今两张就诊记录的照片摆在一起,就等他点进去,验证他如今心里头最可能的那个想法。
段嵊停滞在屏幕上的手指却微微一顿。
真相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只等他自己揭开那最后一层纱。
一切的猜想其实在这一刻只等到这个切实的证据来定论,那一开始他觉得最不可能的可能,还有他明明心心念念的是秦宣,却在见到顾景明后再度产生的心动……
就等他点开这两张照片对比。
可他却突然停下了。
他一瞬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都已经查到这一步了,段嵊向来要做什么就做到底,此刻居然破天荒地产生了“不敢”这么一个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情绪。
他抬眼,后台里工作人员来来往往,乌翠和申彦似乎正站在一起互相紧张着。
他在一片人影间,看到了从化妆间走出来的顾景明。
段嵊用力地握了握手机,深吸一口气,竟是在即将点开的这一刻锁上了手机屏幕。
他起身,转手将手机丢进了口袋,抬脚朝着顾景明走去。
在对比那两份病历之前,他想和顾景明单独说说话。
顾景明走出化妆间的时候,李夏正在门口摆弄着手机。
“你怎么站在这,”他笑了笑,“不坐下来歇一歇?”
李夏转头看他,推了推眼镜,皱了皱眉:“银河这边的解约已经走上流程了,节目录制结束,我们就可以自己成立工作室。”
顾景明松了口气:“麻烦你了。”
这个公司乌烟瘴气的很,他一点都不想多待。本来还想着节目录制结束再谈这些,但之前记者的事情让他一刻都不想等,这才让李夏这些天都在忙这些。
李夏却仿佛不是很高兴,语气中还带着困惑:“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不觉得最近段嵊有些奇怪吗?”
顾景明一愣。
段嵊最近是有些奇怪。
尤其是这两天荀安的事情发生之后。
顾景明也有些担心对方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他早就准备好了好几种措辞,可是段嵊偏偏不来问他,他的措辞连用武之地都没有。
当若是真的发现什么……应当也没有吧。
毕竟毕竟关键性的东西段嵊全都不知道,除非李夏说了什么。
他看向李夏:“段嵊有来问你什么吗?”
“几乎没有,就今天早上来问了我一句话。”
“什么?”
“问我,几个月前晚会后台,我是不是确实从化妆间里抱了个遮住脸的omega上救护车。我说是——这件事情外面也都是这样说的,他突然多此一举来问我,很奇怪。”
顾景明眉头一动,也有些困惑。
段嵊也没有问李夏他在不在现场,反而是来确认了个众所周知的事情?
这个人到底有没有产生一些疑惑?
段嵊不像之前那样来询问他,反倒让他完全无法掌握段嵊的动向。
他还想和李夏讨论讨论,余光中瞥见段嵊朝他走来,他顿时闭上了嘴。
“小顾——”
另一侧的不远处传来吴序由远及近的声音。
段嵊走到顾景明身旁时停下了脚步,顾景明和李夏回头望去,只见吴序带了个身材娇小的小姑娘朝着顾景明走来。
顾景明歪了歪头,觉得吴序身后的小姑娘似乎有点眼熟。
“小顾,那啥……”吴序挠了挠头,退后一步将自己带来的小姑娘推到了顾景明面前,“这是我妹妹,我刚才在vip座位发现她才知道她原来粉你很久了,哎早不和我说。我把她带过来,你给她一个签名呗。”
顾景明这才恍然想起了面前的小姑娘在哪里见过。
他轻笑一声:“原来是你啊。”
omega小姑娘怀里似乎抱着个什么东西,不断地抬眼看他,又害羞地低下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转来转去,脸颊绯红,嗓音讷讷的:“啊,小哥哥你、你还记得我呀……”
“记得,第一次公演回来,你用记事本的白纸找我要了签名。原来你是吴序的妹妹,”他眉眼微弯,一双桃花眼勾出无限风采,淡茶色的双眸灿灿生辉,“那你需要什么可以找吴序,他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
吴序不好意思地抹了抹脸:“说实话我这么废物,听到你这句话我有点难为情……”
“我、我就是想来要过一个签名,平时也不好意思麻烦哥哥……”小姑娘摊开手,怀里的东西这才露了出来——不过是一本简简单单的笔记本。
她红着脸打开,一下子翻到了其中一页夹着的一张纸上。
这张纸和笔记本上的纸质地一样,只不过被撕了下来,上头写了三个特殊设计过的字:“顾景明”。
是他上回垫着申彦的肩膀给小姑娘的签名。
不知道为何,一旁站着沉默不语的段嵊看到这张签名的时候眸光一沉,附着着磁性的嗓音随之响起:“你这个本子的纹路……还挺特别。”
“啊?”小姑娘一愣,她抬眸便对上了段嵊的视线,普通omega根本无法抵挡段嵊这种alpha的魅力,下意识便咬了咬下唇,脸蛋已经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还、还好……”
顾景明狐疑地看了段嵊一眼。
这本笔记本上的纸张纹路可以说是十分普通,大部分都是空白的,只有四周有一圈朴素的边框,让他签名的那张纸还有他之前签错了的“秦”字应当都是从这个本子上撕扯下来的,撕完之后连边框都只剩下三面了。
……他当初签错的那个纸团好像是扔了?
“小顾哥哥,”小姑娘将那张纸递给了他,“上次我、我没有经验,让你签了白纸,今天我带了明信片,可以把这张纸还给你,你帮我签一下明信片吗?”
她抬眼,怯生生地看着顾景明。
青年十分自然地将这张纸接了过来,随意道:“好啊,你要签什么?”
身侧,段嵊的眼神愈发幽深。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身量修长,脊背停止,目光停驻在吴序妹妹拿着的笔记本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顾景明也懒得管他,嘴角噙笑地等着小姑娘拿出明信片递给他。
那是一张他在聚光灯下拿着话筒的,双目微闭,嘴角微勾的照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抓拍的。
他拿起记号笔,温和道:“你要签什么?”
“诶?就、就小顾哥哥的名字……”
“还有什么别的吗?”对于认识的人的妹妹,还是个可爱的小omega,顾景明的耐心更多了些,“你有什么愿望吗?我可以帮你写下来。”
害羞的小姑娘却骤然一怔,声音低到几乎淹没在后台嘈杂的人声中:“我的愿望有点难实现……算了吧。”
吴序挠了挠头:“嗨呀,小顾,她脸皮薄,你随便签一个吧。”
“你叫什么?”
“吴小萌……”
顾景明不再多问,提笔落下笔锋。他还记得段嵊就在一旁看着,刻意扭曲了一番字迹,飒飒写下——“祝吴小萌心想事成,顾景明。”
笔迹落在明信片的上方,恰好落在照片里聚光灯的光源处,像是写在了明光之上。
吴小萌拿过明信片,吴序马上说:“公演就要开始了,你们忙,我送她回观众席。”
“好。”顾景明又笑了笑。
可吴序已经转头走,小姑娘却又看了看段嵊,转身的有些犹豫。
段嵊眉目轻动,一双深邃的眸子仍旧看不出掩藏在内的情绪。
“明信片和笔给我一下好吗?”一向淡漠的男人此刻居然主动开口,嗓音不怒不喜。
吴小萌眼睛一亮,立刻又将明信片递了出去,“谢、谢谢!我、我也一直很喜欢你……”她刚递到段嵊面前,激动之余看着明信片,才想起来这是顾景明的照片,面色更红了一些,“啊对不起,我以为今天见不到段老师,我……”
段嵊却接了过去,毫不介意地在明信片上写下了同一句话。
——“祝吴小萌心想事成,段嵊。”
顾景明总觉得今天的段嵊怪怪的。
凌厉锋芒收敛在内,对一个粉丝又如此耐心,连签在别人的明信片上这么掉咖位的事情都无所谓。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受宠若惊地拿着签着两个人名字和祝福的明信片,红着脸跟着吴序走了。
看着吴序和吴小萌越走越远,段嵊这才低声道:“《桀骜》有个地方我突然有点卡,可以再去练习室最后过一遍吗?”
顾景明微怔:“现在?”
“嗯。”
他有些困惑——段嵊居然还会临阵出问题吗?
昨天彩排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
他怀着困惑,与一路沉默不语的段嵊来到了公演现场后台的临时练习室。
即将走向一旁的开关开灯的时候,段嵊却突然反手关上门,一手拉住了他。
宽大的手掌透过袖子温柔地握着他的手腕,他回过头,微微仰头对上段嵊的视线,晦涩的光透过门缝渗透进来,光影氤氲,他似乎模模糊糊看见段嵊眼里的他。
“你干什么?”他皱眉,直接甩开了段嵊的手。
“曲子我没遇到问题,”男人的嗓音润着难言的复杂,说得极慢,像是在说什么极其庄重的话一般,“我只是想单独和你……和你聊一聊。”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开始掉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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