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川是东南十四州要塞之地,水土富饶,气候和暖,自古有东南春江之名。
此时正是阴天,空气中绵绵细雨薄的像雾。
州巡府坐落在城西,那里偏僻冷清,几乎没有市集,低调的不像这样品阶外驻官该有的规制。
拜帖递进去,姜眠和宴云笺就在门外等一会。
虽说军粮被扣这件事摘不出这个虚通海,但凡事无绝对,在没有翔实证据前。也不能直接进府拿人,先礼后兵,探探他的虚实。
这里虽偏远,景色却是清幽。碧翠青竹连天接地,姜眠正看着,忽听里面一阵不知名乐器吹凑的小调。
那乐声空灵清透,似浅浅浪涛不绝如缕。
“阿笺哥哥,这是什么乐器?”姜眠侧耳听着,却实在分辨不出。
宴云笺说:“是爻埙。”
爻埙?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姜眠望着宴云笺,虽然他覆住眼睛看不见是何神色,但她感觉这一刻他的沉默有所不同。
复杂的叫人说不上来。
很快,他低声解释:“这是大昭独有的乐器,现在已经听不到了。”
啊……姜眠目光变软。
“我识得是小时候听母亲吹奏过。她吹给我听,教我指法,但她只会吹一首曲子。”
宴云笺唇边漾开笑意,他眼睛遮着,只能看到挺拔的鼻梁和翘起的唇角。
“娘只会吹一首曲子,是因为她的爻埙是看父亲吹看会的。父亲不喜声乐,但为了哄娘开心,就学了一首乌昭和族人表达思慕的曲子。”
少年爱慕的少女,不喜欢他,少年捧着一腔赤诚,含着一丝委屈向她诉说。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学会这一首曲子,是幼年所有沉重心事中唯一轻快安慰的事情。他告诉母亲,以后他会为自己的妻子吹奏,母亲笑了,说他随了父亲,是个情种。
那是十岁之前的事情了,他却记得很清楚。白日里人来人往,守卫森严,母亲几乎不与他亲近,只有到了夜间,那个男人不出现的时候,她带着他躲在后厨米缸的缝隙间,教他国仇家恨,带他学习乌语,瘦弱的手指按在爻埙的孔洞上,细细的吹。
姜眠轻轻拉起宴云笺的手。
宴云笺感受到掌心一暖,这暖意几乎瞬间直达心底,他反手握住她的小手牵在掌心。
姜眠问:“那你会吹爻埙给我听吗?”
“等我们成亲那晚,我吹给你听。”
等到那时,所有的腥风血雨都已落幕,他将前路清扫干净,会拥着他的新娘为她吹奏思慕之曲。
姜眠笑着点头。
门里的爻埙之声还在继续,她望着宴云笺,不敢袒露心中担忧。
她看过历史记载,知道虚通海曾是大昭人,可看阿笺哥哥听此乐声而生出这般触动,她觉得,至少他此前不知道虚通海是他的族人。
正思
虑着,下一瞬门内的乐声戛然而止,那声音一停,仿佛轻松惬意都被打断,静谧的府门无声到让人有些心慌。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从门里迎出来一个人。
“小人不知乌烈将军与姜姑娘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还请不要见怪。”
“小人鄙姓谢,是府上的管家,虚大人听闻二位来访,不胜欢欣,二位快请进。”谢管家笑得一团和气,弓着腰将他们二人往府内引。
正厅主座上坐着一人,衣着很是朴素低调,淡青色的长衫,质地一般,且有些旧了。
再看面容,倒颇为丰俊,普通的衣料穿在身上,亦有气度。
姜眠进门便作不经意瞄他眼睛,只可惜他双眼是普通的黑色,就像范觉父子一样——不是所有的乌昭和族人都是暗金色眼眸。
虚通海见到他们,连忙起身相迎:“下官不知乌烈将军与姜姑娘登门拜访,有失远迎,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二位海涵。”
宴云笺道:“大人客气。你我官阶平级,不必如此自谦。”
“乌将军这是说哪里话,您日前墨原一战,名扬四海,端的是盖世神勇。此次班师回朝便要再度擢升,下官还需提前道一声恭贺。大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他笑呵呵的,“只是不知二位此次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姜眠道:“奉镇国大将军之令,来调查此前军粮输送一事。”
她特意没说明白,只说是军粮输送,怕的是直接摊开,倒让这个虚通海先探到底,他必定矢口否认。
来的时候,阿笺哥哥已经交代过,谈判要沉得住气,不能一次性出完手里的牌。
虚通海听闻微微一怔,忙不迭问道:“军粮可是大事,不知出了什么纰漏?”
两人都没说话,他义正言辞道:“在下虽不才,但在东南说话还是有几分分量。如若需要任何帮助二位只管开口,在下必定全力配合,为姜大将军尽绵薄之力。”
他滴水不漏,和他打交道,还真是有些费力气。
姜眠正琢磨下一句话怎么说,宴云笺把话头揽了过去:“虚大人只知军粮上出了纰漏,却还不知其中细节吧?”
虚通海忙道:“愿闻其详。”
“这一批军粮运送至军营时,正值前线战事最为吃紧的时候,此物资至关重要,大人不必我多说,也能明白。”
姜眠听着宴云笺的话,心中疑惑,却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就静静听他说。
“战争局势瞬息万变,一招不慎便可能满盘皆输,从来都是最仔细小心。而这一批运来的军粮,最先使用过的将士们纷纷出现了中毒迹象,查验才知里面被人投了毒。”
宴云笺微微转头,脸侧向虚通海的方向,薄唇开合:“姜姑娘方才已说过,我们此次前来是为调查,不仅调查您这位东南州巡,这批军粮从京城运送至潞州,途经定远,靖边,怀城,邑州,凡是接收过的地方,我们都会调查。若能查出投毒主谋者还好,若查不出,一应官员只
得连坐罪名。”
“不过,这批军粮在到达朔川之前,上一站由禹州接手。而那里今年恰逢大旱,几乎颗粒无收,”宴云笺闲适微笑,“若能做下此等恶事,何不稍稍克扣些一解燃眉之急?但军粮并未减损,派去的人也未查出禹州有任何官员百姓中毒事迹,由此推论,事出在下一站朔川的可能性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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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通海问:“大人怎知,不是此前便被投了毒,禹州只是转送罢了。”
“此毒名为多颜,需些时日便会变色,按时间推算,若非在禹州动的手,再往前就不可能了,粮食变色,入不了腹便会被发觉。”
虚通海沉吟:“下官怎么从未听闻多颜一毒。”
宴云笺似笑非笑:“许是大人见闻浅陋了。”
姜眠听的差点笑出来,要论,还是阿笺哥哥更坏一些。
她好整以暇看着虚通海:好嘛,要不就承认没送到,送到了就是有毒。克扣军粮与投毒之罪,怎么也得背一个。
虚通海顿了片刻,正色道:“竟有此事,我还道究竟发生了何等大事,没想到,竟如此令人发指。”
他起身冲他二人拱手:“二位,下官虽不能保证此事绝对不出自朔川,但必定从旁协助,追究到底。退一万步讲,若真是下官手下人所为,那他必然得人指使,早生二心,欺瞒于下官。下官不仅会将罪魁交由二位处置,自己也要因一时疏忽大意辞官谢罪,随你们入京,由皇上定夺。”
“但如若不是,这朔川清名。下官必要拼力保住,不使任何一人含冤莫白。”
好一招连消带打,姜眠心中暗骂,面上不慌不忙笑道:“虚大人,您讲话一向谦虚的很,听您的话,往往要多听几分。方才您说,您在这里讲话有几分分量,那么听到耳朵里,便知你实际上在这里算得上大权独揽,是动动手朔川都要抖三抖的人物。既然如此,再说此事是手下人有二心,欺瞒了您,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她长的娇憨柔婉,一番话轻快含笑说下来,玉珠落盘的清脆可爱。
这般不留情面的话,若换一个人说,其心就是让对方下不来台,但换做她说,却带着少女独有的娇俏天真,叫人不好责怪。
虚通海笑道:“姜姑娘抬举在下了,什么大权独揽,在下听着实在惶恐。若姑娘与将军疑心,便是此刻将在下带走收押,也未尝不可。军事是大事,一切调查在下都愿意配合。”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谈下去,就是浪费时间了。
姜眠算是听明白了,这个虚通海,他们不拿出切实有力的证据捏住他七寸,他就会如那锯嘴葫芦,谁都别想从他口里听到半个字实话。
显然宴云笺也是这样想的,不置可否,微微拱手道:“今日前来,只是先行查探一二,日后只需大人配合就好。若无他事,我们就此告辞了。”
虚通海微笑:“二位不急,二位远道而来,想必还没有寻到下榻之处,如若不嫌弃,可赏脸歇在下官府上。”
“不了,我们赁下了城东一处园
子,暂时在那歇下,就不打扰虚大人了。”
“原来如此,那二位请便。”
虚通海笑着,微微抬手,打算送他们出门。
“虚大人。”宴云笺一手牵着姜眠,回头。
他眼睛遮挡着,却透出锐利之感:“您不必送了,外边天色阴,怕是要下雨了。听您方才倒茶,知您手上有陈年旧伤,碰上阴雨会格外难挨。”
虚通海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乌烈将军好耳力啊,只凭听觉,便知在下手有旧疾。”
宴云笺没有再回答,护在姜眠身侧,两人一起出了门。
***
向外走了一条街,姜眠戳戳他,悄声问:“阿笺哥哥,我们没被跟踪什么的吧?”
“没有。”
“那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宴云笺歉然一笑,“是我想事情出神了。”
哦……其实她也一直在想:“哥哥,这个虚通海道行这么深,我们要不用点手段,只怕撬不开他的嘴。”
听她这样说,宴云笺含笑问道:“你这是有主意了?”
姜眠犹豫了一下,迟疑半天,才再次开口。
“是……我有一个想法。”
只是这个想法并不正派。
宴云笺听出姜眠语气中细微的犹豫:“阿眠,你先说来听听。”
“我看这个虚通海虽然城府极深,滴水不漏,但并非没有软肋,他应当很珍视他的妻子。”
“怎么说?”
姜眠把她的推论细细讲给他听:“你蒙着眼睛,没有看见,虚通海方才冲我们拱手时,袖口发紧,露出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我看那红绳编的是连心结,而且已经很旧了,若没有多年摩挲,是不会有那样效果的。”
“在东南,这种绳结都是姑娘家送给心爱男子用以祈求白首不离的。只是红绳女气,据我所知,多数男子都不愿佩戴,能够仔细收好便已不容易了。这个虚通海,身居高位,若非真心爱妻,是不可能把这样的红绳一戴多年的。”
“而且来的路上我观察过了,越靠近虚通海的书房,丫鬟便越少,直到他书房周围就只剩下小厮仆役。我想,除了洁身自好之外,他应当于情一道很是忠贞。”
宴云笺虽心下明镜,还是问了句:“阿眠,你想怎么做?”
姜眠干脆直道:“我们可以将他的夫人请来。既有软肋,不用白不用。”
“他未必能上这样的钩。”
“不一定,”姜眠说,“你我都觉得此事与他脱不了关系,一旦他夫人失踪,若他真清白,必定心急如焚,四处寻找,甚至还会向我们求助。”
“如果他真能做戏到这种程度,我们也有的是时间和他耗着。他一时半会儿摸不透我们性子,迟早会露出马脚的。更有甚者,他关心则乱,连戏也不肯做,直接登门,那就更好解决了。”
宴云笺没有立刻说话,倒不是觉得这个办法如何,而是他忽然感觉,阿眠比之从前有一些变化。
在他心中,他的阿眠一直是个娇娇弱弱,需要他细心呵护的小姑娘,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渐渐有了决断,生了谋略。
从她在燕夏军营提出烧粮草,到这次一人一马前来追他,再到此时此刻,她的办法虽不算光明正大,但直白有效,有手段,却并非恶行。
这变化谈不上坏,却也不知算不算好。
姜眠见宴云笺一直不说话,还以为自己有什么疏漏:“阿笺哥哥,是我想的太天真了吗?”
“那倒不是,”宴云笺摸摸她的头,语气里有些不易察觉的心疼,“你的想法很好。”
“我吩咐范觉去办,无论他上不上钩,留一个筹码在手里,对我们有利无弊。”!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