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么?”姜眠又问了句。
其实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见顾越后。脑海中自动反应出对他的那些印象,没来由就有点不安。更重要的是,来到此她本就神经紧绷,当看到他一人同框,自然无可避免的更紧张一些。
问这一句,也只是下意识。
顾越笑了下:“你希望怎么?”
那笑容也算不上笑,只是勾了下唇角而已:“还是说,你觉得我看见这个人出现在这里,应该怎么做?”
这话一出,聂管家的眉头都快拧成个疙瘩了。
暗暗使了个眼色,顾越却看都未看他。
本来姜眠没太担忧,听顾越这样一句才有点认真了:“顾大人……是与我哥哥有误会?”
她看了下宴云笺,思绪微转。
顾越刚直不阿的性子,不会是那种下作手段的始作俑者,这一点她还是很放心的:“顾大人,我与哥哥前来拜寿,并无冒犯之意,他的身份虽未过明路,可大人也知,那日夜宴若无他,只怕于朝野局势有的麻烦,来到姜家亦是皇上的意思,还望大人不要计较。现下我已向顾夫人请过安,这就离去。”
为了把话说清楚,她特意多说了些,而且也很柔婉得体,可看上去顾越的脸色并未好转。
他负手上前,软青衣衫包裹着他的躯体,就像包裹一块冰凉冷硬的铁。
宴云笺长眉微拧,低声制止:“顾大人。”
顾越盯着他。
虽然目光仍然冷漠,但脚下动作停了,没再逼近。
“你说了许多,却也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顾越口吻淡淡的:“你倒肯急着护着。”
聂管家在旁听的直想拍大腿:好好说着话,什么叫回答问题,这不是——这不是又变成在辛狱司那一套了吗?
还有护着,他有话在前,还要人家姑娘怎么说?难不成把义兄推出去任由处置、不护着他就高兴了?
心念到此,聂管家陡然回过味,再看顾越就有点无奈。
他陪着笑上来打圆场:“公子,姜小姑娘和乌烈公子都是贵客,您便是说话,也莫站在这里啊,去后面,老奴给你们添茶斟水,你们慢慢说。”
顾越是明白人,聂管家明里暗里的提醒,他听得懂,但他转头看他一眼:“聂叔,你先下去忙吧。”
“呃……”
“父亲那正需人手。”
聂管家苦着一张脸,欲言又止,轻叹口气走了。
姜眠一直关注顾越面色,可他始终面无表情,她心里也没底:“顾大人……”
刚开了个口,顾越就打断了:“罢了。你们是客,这也不是辛狱司,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
姜眠闻言眼眸亮了亮,甚至露出几l分松快的笑容。她长的好,表情灵动起来格外娇憨可爱。
顾越敏锐捕捉到,目光更深下一层。
“主人有主人的礼数,客人也该有客
人的周全,覆挡面部,有失君子坦荡。摘下来。”
最后一句,他语气淡淡,却是不容置疑。
宴云笺神色始终平静,未争未辩抬起手。
“哎——”姜眠忙抓住他,“不行……”
“无碍的。”
“那也不行!”
姜眠死死按住宴云笺的手,心里一片焦灼,宴云笺是异瞳,标志性的眼眸会让他的身份立刻不言而喻,加上面部黥面的痕迹,只有犯了大罪的人才会施加这样的刑罚。退一万步讲,就算眸色能遮的过去,可脸上的假黥印一时片刻不能拿下,他日后怎么在京城立足?
姜眠回头看顾越,心中也发凉:他的刁难太巧妙了,从礼仪出发,君子坦荡,确不该遮掩,他的说辞没有问题。而从他的身份出发,他是正三品辛狱司卿,甚至有越天子而直接拿人的权利,更别说只是合情合理的让宴云笺摘下覆眼布带。
她都懂得,宴云笺也必定明白,才一话不说便要摘。
“顾大人,”姜眠低声开口,音色流露出一丝恳切,“大人要求,自是正常。可是……可否看在义兄这一趟是为夫人拜寿庆贺而来,并非有意冒犯……高抬贵手?”
顾越道:“此处除却顾家上下七十九口人,来往宾客都为母亲贺寿而来。若按你所说,是否这里的人都有罔顾礼法的权利,即便他们在此杀了人,我亦应看在母亲面上,放饶于人。”
他口吻犀利姜眠一向知道,声音弱下去:“那……那看在你我往日情谊……”
“往日情谊?”
顾越反问:“若我们当真情谊深厚,你一见我,怎么不问一句我近来如何,反而如临大敌。”
他右手背上有条醒目的疤,姜眠一出来便看见了,可她哪敢问?本就招顾越厌烦,再去巴巴的问他,不是更让他反感么。
姜眠动了动唇,正要说话,宴云笺手掌微抬制止她。
他什么也没说,干脆利落摘了眼上布带。
姜眠吓了一跳:“你……”
“顾大人,”宴云笺声线很稳,似玉石撞响,“您的提请在下已照办,这便携小妹离去了。”
顾越双眼微眯,冷冽异常。
宴云笺亦正面对他,虽然他眼前一片虚无,但能感受到顾越强烈的目光。
顶着这道几l乎灼人的目光,他神色未改,护着姜眠:“不用怕,走吧。”
姜眠提着心跟他往前走,路过顾越,眨眨眼睛把目光收回,不敢再看他冷厉的面色。
她一直等着顾越随时会出声刁难,可事实是一直到出了大门,顾越都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就这么过关了?姜眠转头:“顾越他竟然没有……你快,你快先把布带系回去。”
宾客都在前面,这块儿没什么人,只有侍奉的丫鬟小厮,不过此时天色已暗,宴云笺的眼眸在昏黑中,那暗金色看不真切,倒像是漆黑瞳孔。
还好,不近处细看,看不出来。
但他脸上的假
黥痕明显,姜眠抬手挡了下:“别愣啊,快系上。”
宴云笺失笑,从怀中取出布带从善如流系了回去。
“阿笺哥哥,你以后不能随随便便再摘下来了,刚才我听顾大人的话,分明是要松口的,再说几l句,他应当就不会抓着不放了。”
宴云笺道:“他现在也没说什么。”
姜眠无奈:“那怎么一样?能不摘下自然是不摘下为好,少一个人看见对你就少一份风险啊。”
“还好,这块没什么人看见,”她往回看了一眼,踮脚探头,“我还担心顾大人要一直盯着,没机会再遮呢。唔……他现在也没出来,没说什么,那应该是不管我们了吧?”
宴云笺点头:“嗯。”
“好奇怪啊。”姜眠自顾自说了一句,顾越分明要与宴云笺过不去,但又没把事情做绝。
宴云笺心如明镜,却没有开口点拨。
她哪里知道,顾越并非有意为难,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他的表达,太过别扭,最后的落点其实跟他宴云笺毫无关系,他摘了布带,只是堵对方的路,不愿再让他再迂拙纠缠,让阿眠对他低头,服软。
没有这双眼睛的确碍了不少事,他到今日才品出顾越竟是这样一副脾性,再回看之前,种种许多东西才反应过来。可纵使他对阿眠有益,又怎么样呢,既然喜欢,就该善待,这般心高气傲的性子,想磨,必定让身边最亲近的人受尽酸楚。
别人算了,阿眠不可以。
宴云笺不说这个事,姜眠很快也把它抛之脑后,他们一人一起跨出顾府大门,她心中那颗石头才算平稳落地。
这么简单么……总感觉并未付出太多,便全须全尾走出顾府,宴云笺完全没受任何算计。
想着姜眠轻轻拍了下脑门——是不是太谨小慎微了,反正顾家的门都走出来了,他们再想做局也做不到了,无论简单还是复杂,目的达成也就是了。
宴云笺停下:“怎么了?”
“啊?没怎么啊。”
“做什么打自己?”
姜眠心里一松,面上便露出几l分笑。
她喜气太明显,甚至感染到宴云笺:“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事,想起一件高兴的事,阿笺哥哥,我们快些回家吧。”
她看着他,为他躲过劫难由衷开心。
宴云笺见她这样,低眉微笑,也不再多问。
姜眠向他们的马车方向走,步伐比宴云笺略轻快些,刚走出几l步,她脚下一软踉跄一步。
宴云笺忙扶:“小心。”
好好的平地竟绊了一下,姜眠正觉得窘,还没说话,整个人眩晕了一瞬。
“怎么了?”
宴云笺伸手护她,却不敢碰到她的身体,只松松环着手臂护在她身侧。
姜眠低声:“没事……”
一开口,她自己也觉不对劲,声音竟变得柔而轻,带着一丝媚。这种变化混合着
她四肢隐隐发软,让她茫然之余心中炸开恐惧。
她气息变化宴云笺皆闻在耳中,心中一沉:“阿眠,你饮酒了?”
姜眠连忙摇头:“没有啊……”
没有饮酒?
宴云笺神色冷厉,她血蛊在身,世间没有任何一种媚药能对她构成威胁,如今模样,唯有酒,会让母骨蛊被严重影响,让六十九日之期提前到来,欲血之疾也是同样道理,会令人失智发昏,但远远没有血蛊那么烈。
顾不得礼仪大防,宴云笺一把打横抱起姜眠向马车方向走。现在的情形根本不做他想,她这个样子绝不能让外人看见。
姜眠反应渐起,一双纤弱的手臂不自觉环住他脖颈,她靠在他胸膛上,似乎在咬牙。
他一颗心又疼又恨,强忍着情绪柔声问:“阿眠,你告诉我,你进去后吃了什么?”
姜眠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左手按住右手来抵抗这种颤抖。他叮嘱过的话,她都认真记在心里:“我什么都没吃。”
没有?
宴云笺卸一点劲,姜眠手臂垂落下来搭在他手边,他调整姿势,探她的脉。
血蛊的力度比欲血之疾重,蛊象躁动,当是染酒无疑。
宴云笺低声:“他们厅内有什么特别气味的东西?”
若这么说……姜眠唇瓣抖了抖:“他们家的茶,气味比一般的茶重。”
宴云笺脚步不停,只想了一瞬:
“青芙罗?”
姜眠缩在他怀里,四肢还绵软无力,顾夫人介绍时确实提过此名。隐约明白什么,她缓缓点了头。
宴云笺不再问她什么,步伐愈快。
青芙罗是安州特制的茶种,若非高门大户是绝喝不到的。这种茶在晒干前用烈酒泡过,经特殊工艺消了酒的苦涩,只保留莲香与甘醇。最后入口时,芙蓉淡香与莲子清苦被酒烘托更甚,又不见酒气,确实是一道不可多得的好茶。
但不可多饮,它比一般的酒还烈。
体内子蛊愈发躁动,宴云笺手臂愈发收紧,心中恨意翻覆——却也分不清他人与自己,哪个恨的更多些。
“别咬自己,”听见动静,宴云笺隐忍道,“阿眠,我腰间别着一把匕首,你拔出来,在我身上割一刀。”
她听了,只是揪紧他胸前衣衫,极力控制自己身体,但还是发出孱弱幼猫一般低泣。
宴云笺道:“……阿眠,我现在没有手,我的血能让你好受许多。”
姜眠还是没有拔刀,她动了动唇,声音低不可闻。
可宴云笺何等耳力,他听得清楚,她说的是对不起。
这三字捅在他心上,几l乎让他眼前发黑:“胡说什么?你哪里需要向我道歉。”
他不再劝她,她这般轻若无骨,即便单手抱着也绰绰有余,他只是怕自己动手会吓到她,但现在看也顾不了那些了。
宴云笺左手单手揽姜眠,右手抽出腰间匕首横在自己脖颈。
姜眠眼
前已经有些模糊,影影绰绰的看见他动作,伸手欲拦,却只是在他苍劲的手腕上无力地搭了下。
历史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正如上次坠楼事件一样,在这场寿宴上,有关宴云笺污点的历史记载,有少量留白部分。
比如事件的前因后果,比如他欲玷污的少女是谁。
什么都没有,只是留下一笔污痕,仿佛他生平中就这样突兀的出现了一件下作事,任由后人评说谩骂。
可如果其中另一位主角是她,那就很说的通了。顾越,姜重山,甚至顾修远冯氏,许多人有无数办法,因各式各样的立场,可以帮她在这场污浊中抹去名字。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姜眠咬紧牙关,上下齿仍发出脆弱可怜的磕嗒声响。
是吧,恰恰是她想避免历史的发生,拼命努力阻止,最终,导致了它真的发生。
“不是。”他声线坚定,刀刃抵在脖颈处肌肤上轻轻一划,鲜血如注。
无论是何报应,都是他活该。
“你是无辜的阿眠,你没有丝毫对不住我。”
宴云笺停一停,压下心头千刀万剐的凌迟感,手臂微抬让姜眠的头倒在他脖颈伤口边:“委屈你了阿眠,让你……”
直接碰这么恶心的东西。
他说不下去。
姜眠抬了抬眼皮,只觉体内有什么东西化作丝丝电流,在骨骼和血液间流窜,她只想贴近他。
但下一瞬,浓郁的血腥气萦绕在鼻尖,将她抑制不住的欲望转化为另一种吸引。她鼻尖动了动,被蛊惑般靠近他脖颈处伤口,柔嫩殷红的唇慢慢贴在那伤口上。
轻轻碰一碰,又碰一碰,唇上沾了血迹,她用舌尖缓缓扫过,又缓缓挨上那伤口。
宴云笺咬牙。
他双臂收紧,步伐愈发加快。
下一刻,“簌”一声撕裂空气的声音陡响,宴云笺身体本能地反应,将姜眠护在胸前迅速旋身,一枚匕首几l乎贴着他后背直直飞过。
他回头,风扬起长及腰的乌发,覆眼白布下面庞风华艳绝,脖颈伤口染红半肩衣衫,怀抱的少女脆弱无力,唇瓣上一点血迹糅合了纯与欲。
他们的气质矛盾,又重合,就像恶鬼捧着神明。
顾越目色阴沉盯着一人,一步步走上前。
“你们在做什么。”
宴云笺周身彻骨的戾,没理会,转身把姜眠小心翼翼放在马车上。
顾越怒极反笑:“宴云笺,我看你是活腻了。”
“你是自己跟我走,还是想像狗一样被拖进辛狱司。”
宴云笺直起背脊:“大人不邀,我亦会去。”
顾越道:“是么。算你识相。”
宴云笺没再和他说话,微微弯腰吩咐车夫:“立刻送姑娘回府。”
车夫是姜家的人,早就被这场面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闻言只连连点头。
“等等……”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一道细弱的声音打破冷寒。
姜眠费力抬起一只手,却只能牵到宴云笺的衣角:“……我不会让你去那。”
她努力让字句清楚:“不去辛狱司,你会……声名扫地。”
宴云笺心疼的厉害:“你坐好,先回家。”
“阿笺哥哥,你扶我下来。”
“不行。”
“好啊。”
宴云笺回头:“你若还是个人,就别再糟践她。”
顾越冷漠道:“是她自甘下贱。”
他耳目亦非凡俗,姜眠声音低轻,却也清晰入耳:“你们所作所为的确不知廉耻,一起去辛狱司也无可厚非。”
他向后,厉声:“来人!带走!”
顾越的厉喝似有奇效,姜眠整个人瞬间清醒些,抬头看宴云笺,只来得及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眼前还没有完全清晰,手一点一点握了起来。
既定历史又如何。
她不认输。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皎皎君子,奸悖之徒,这一局还没尘埃落定。
稳了稳心神,姜眠狠狠咬了下嘴唇,消散大半迷蒙,显出几l分亮色。
又一次对宴云笺伸手:“扶我。我要与他说。”!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