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缜送完鲁恭返回厅堂,进了东边的次间。
佟穗坐在北面的一张花几前,漫不经心地赏着一盆白瓣菊花。
萧缜:“地上冷,怎么没去榻上坐着?”
佟穗:“……”
她喜欢这里,萧缜就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可又嫌离她远,提起一把凳子坐到了佟穗旁边:“春天赏牡丹秋冬赏菊,要不是咱们日子变好了,我都不知道你也是个雅人。”
灵水村的老宅可没养什么花。
佟穗嗔他一眼:“不说这个,潘家父子,真的都要杀了?”
她与范钊只算同僚,交情浅淡,潘家父子却已经认识了好几年,在卫县、晋州也有过同袍之谊。
潘勇比萧守义还稳重,寡言少语,潘岱却经常跟萧野等儿郎混在一起,意气风发的笑脸还历历在目。
萧缜捏着她圆润了一些的手,只淡了眼中的笑意:“不是我非要杀他们,而是律法如此,这次若被范钊得逞定死我谋反的罪名,他也不会放过咱们家的九族。你想想,范、潘两家才几个人,咱们这边,光妻二族就把你们家、外祖父一家都算进去了。”
佟穗遍体发寒。
萧缜抱住她的肩膀,对着那盆菊花道:“之前京城戒严,只要问守城兵就能知道哪些人跟范钊通过书信。我让孙典查过,中秋后潘勇派长随往京城至少送了四次信,每次都是范府、潘宅各一封,可两家都没有搜出家书,定是里面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看完就毁了。”
佟穗:“范钊有勇无谋,潘勇计多,肯定会帮他谋划。”
萧缜:“我猜潘勇不敢动这种野心,但潘家早就坐在了范钊的船上,他要保自家,只能帮范钊对付咱们。”
佟穗的眼前就又浮现了她在卫县参加的第一场守城战。
攻城的士兵想活,守城的士兵也想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士兵们难分对错,可萧家于潘家是有一份恩义情分在的,潘勇却先将屠刀对准了萧家。
“只怕潘勇没那么好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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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十月十八。
刚过丑时,夜黑如墨,汉州大营一片寂静,只有一轮明月挂在中天偏西。
睡在中军大帐的潘勇突然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他猛地坐了起来,右手下意识地摸向放在床侧的大刀。
马蹄声停在了营门前,没多久又响了起来,奔着中军大帐。
潘勇迅速穿好衣物。
整理腰带时,他派去京城给女婿传信并命其藏在城外观察战况的长随就在外面求见了,气喘吁吁。
潘勇在椅子上坐好,道:“进来。”
拦在帐外的亲兵让开路,长随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往里闯,一进内帐,他扑跪在潘勇面前,失声痛哭。
潘勇见他发髻都歪了,拍拍他的肩膀,再给他倒碗凉茶:“莫哭,慢慢说。”
长随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
他
去的时候,按照主子的吩咐带了二十个小厮二十匹马,像驿站一样每走六十里就留下一个小厮一匹马,就为了万一范侯事败,他好能及时传回消息。
京城是十六夜二更天失的守,他不甘心,想着范侯只要抓住萧家家眷就还有反败为胜的希望,可他等啊等,只等到御前军被东营、南营大军押送了出来,等到城门被南营的士兵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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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随不敢再心存侥幸,失魂落魄地往回奔,除了为维持力气吃了两次饭,快马加鞭日夜兼程。
“将军,范侯败了,彻底败了!”
潘勇闭上了眼睛。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反对范钊篡位,奈何写信去劝,竟连累女儿挨了范钊一顿骂。
劝不了,又断绝不了关系,他只能尽量为范钊谋划。
成败关键有二,一是范钊要拿捏好佟穗等城内家眷,二是齐恒忌惮自家家眷在范钊手里,只能去打萧缜。
可就在今日白日,他派出去查探齐恒兵力的暗哨传回消息,说齐云与另一个将军分别领兵三万左右,奔着汉州、江州来了。
潘勇就知道,齐家站在了萧缜那边,此时又得知范钊事败……
范钊死有余辜,可怜他的女儿外孙,他的母亲妻子!
“将军,咱们怎么办啊,起兵吗?至少逼萧侯放了夫人她们!”
忠心耿耿的长随还在设想着营救之法。
潘勇仰头,悔恨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多可笑,他在只有一把刀的时候有惊无险地将一家人带到了灵水村,如今却在功成名就兵权在握时失去了那娘仨。
“速去安排一只两桅客船在渡口等我,若有人问起,就说我惊闻一位故友病危,前去探望。”
“将军要去哪里?”
“不必问,带上我的腰牌,去吧。”
长随只好照办。
潘勇继续在椅子上坐了会儿,环视一圈,除了带上一个钱袋装上几两碎银,便只拿起了那把刀。
他走去副将的营帐前,告知对方他要外出探望友人,三日便归,暂由这位副将接管营中军务。
副将哈欠连天的,没有怀疑,只纳闷潘将军什么时候在附近有了这么一位好友。
两刻钟后,潘勇只带着长随出发了。
他是铁匠,但在合州的那两年,潘勇学会了如何做好一个水师将军。
今晚他亲自掌舵,一路顺风沿江而下,黄昏时就到了江州渡口,被江州水军拦下。
潘勇取出腰牌,对面前的小兵道:“叫潘岱带上他的刀,过来见我。”
小兵领命而去。
等待的时候,潘勇写了一封信,封好,再在信封上写下“永安侯萧缜亲启”。
“父亲,您怎么来了?”
潘岱跳上船,惊喜地问。
潘勇让他去船篷里等着,将信递给跟来的一位江州副将:“这封信你替我送往京城,接下来我们父子会远行几日,你们守好江州,莫给陵兵可乘
之机。”
副将应下。
潘勇让长随划船,他带着儿子进了船篷,沉声交代原委。
始终被蒙在鼓里的潘岱愣了许久,回神后泪如泉涌:父亲是要带我逃跑吗?不管我娘她们了??”
潘勇:“管不了,回去只会白白送命。”
潘岱一拍桌子:“那就带兵打回去!”
潘勇嗤笑:“齐恒分出来的六万大军即日就到,四万水师在陆上哪里是齐恒大军的对手?再说了,这四万水师刚刚分了田地,对朝廷忠心耿耿,根本不会听命于你我。”
潘岱扭头,拿袖子擦着泪,喉头发出憋不住的哽咽。
潘勇看向窗外的江水,面无表情道:“真要报仇,你我可以趁齐恒兵到之前让四万水军撤退几十里,再串通陵国让他们发兵来占领汉州城、江州城,凭此得到陵帝的重用。”
潘岱:“父亲为何没这么做?”
潘勇:“因为咱们欠了萧家的恩情。一码归一码,篡位之事皆因范钊而起,成王败寇,你娘她们为此而死,咱们怨不到萧家头上。现在我不占他的城池不杀他们的兵,便是还了萧家的恩,来日战场见面,便只论生死,不论旧情。”
潘岱:“……萧家的城池?”
潘勇:“嗯,咸庆帝命不久矣,或许此时已经死了,新帝必然是萧缜。”
潘岱低下头,眼泪还在掉落。
朝廷杀了祖母母亲妹妹,他可以发兵去打朝廷,可萧缜继位的话,如父亲所说,他们欠萧家的。
“父亲还是要去投靠陵国吗?”
既然提到战场相见,父子俩要么投靠梁国要么投靠陵国,这个方向,只能是陵国。
潘勇:“是,他们愿意封你我为将,咱们就做好将,不然就从小兵做起。”
就算理智上知道萧家没有对不起自家,他还是想为母亲妻子女儿报仇,在战场上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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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午后。
齐恒、赵瑾进宫祭拜完咸庆帝,家都没回便跟着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往清化坊去了。
官员们刚拐进萧家所在的街巷,两府门房一看这架势,赶紧去里面知会主子。
贺氏在逗弄孙子,听闻一堆官员来了,下意识地就是一慌,以前在灵水村,官差去哪家,哪家准倒霉!
林凝芳朝乳母使个眼色,乳母便抱走了怀祖。
贺氏问儿媳妇:“真是往咱们家来的?出啥事了?”
林凝芳:“我也不知,母亲可以去外面瞧瞧。”
贺氏胆子一缩:“我才不去。”
真有事,谁先出去就先抓谁。
林凝芳:“父亲肯定会去。”
贺氏一听,赶紧穿好鞋往外跑,在前院瞧见丈夫的背影,贺氏风似的卷过去,扯住丈夫的胳膊道:“知道啥事吗你就敢往外闯,快叫人把大门关严,万一又有人要杀咱们呢!”
萧守义:“……这次来的都是文官。”
贺氏:
“文官也会抓人啊!”
萧守义:“别闹了,你去屋里待着,我自去瞧瞧。”
贺氏十分担心自家的傻爷们,拽不动他,只能跟着去。
出了国公府,发现那一帮子穿官服的男人竟整整齐齐跪在侯府门前。
贺氏没见过多少官,就认出了来过自家祭奠老爷子的两位丞相一位国公一位侯爷……
贺氏傻了眼,见丈夫往那边走,她呆呆地跟了过去。
萧守义劝道:“诸位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齐恒道:“你不用劝,叫萧侯出来,我们要拥他为帝!”
萧守义一副吃惊的模样。
贺氏没听明白:“拥他为啥?”
魏琦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萧侯英明神武,继承大位乃众望所归。”
继承大位?
贺氏震惊得捂住嘴,眼神在丈夫与这一片官员中间快速逡巡着,众人也看得清清楚楚,这位乡野出身的国公夫人先是难以置信,跟着就变成了狂喜,如见金山银山的狂喜,捂在脸上的双手都快挡不住她上扬的嘴边脸肉。
所以,萧侯根本没把拥立的事告诉家人?
就在贺氏想要跑回自家院子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喊大叫蹦跳几下时,侯府的门开了。
包括贺氏在内的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萧缜一身素服走了出来。
魏琦再次代百官陈述拥立之言,一大段话比上次更长,将萧缜夸得也更加厉害,还都是文绉绉的贺氏听不懂的词。
等魏琦说完,萧缜也跪了下去,拱手对百官道:“诸位盛情萧某心领了,只是当年先帝继位,犹不能令凉州吕胜、辽州陈望、青州黄起遴、合州秦思柱等边将臣服,屡屡对先帝诏令阳奉阴违乃至发兵造反,今日我萧某又何德何能统率天下?”
“萧某实难当此重任,诸位还是另请择贤而立吧。”
“恕萧某失陪。”
说完,萧缜朝众人行个大礼,起身退回府内,门房神色恭敬地关上大门。
贺氏:“……”
皇帝啊,皇帝啊,二侄子就这么不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