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佳氏是当今圣上的母族, 凭着孝康章皇后的荫蔽,一直在朝中有着超然的地位。佟国纲、佟国维两兄弟可是被皇帝尊称“舅舅”,此外, 皇帝对鄂伦岱、隆科多等小辈也不吝扶持。
尽管鄂伦岱是个混不吝的, 与其父佟国纲决裂不说,还做了许多欺男霸女之事,顶多挨了皇帝训斥, 被赏了一顿板子,依旧好好做他的銮仪卫, 逍遥着呢。
可自皇贵妃被贬为妃,佟二姑娘上了五台山祈福,佟家的圣眷便不若以往, 譬如年节宫里的赏赐, 与普通重臣也无甚两样了。
但再怎么说, 失了圣心的是佟佳氏的长辈们,牵连不到小辈身上。隆科多近越发受到看重, 官位节节高升, 尽管心痛于长姐的死,午夜梦回之时, 他却是松了一口气——
横亘在皇上心间的刺, 没了。焉知佟家不能恢复往日荣光?
果不其然, 活人纵然有着千般不好, 厌恶、膈应……都随着她的死逝去了。隆科多思忖着, 皇上许不会“愧”,转而生出的便是怅惘, 毕竟是亲表妹, 骨肉情谊是割不断的, 进而对佟家的态度回暖起来。
前些日子,阿玛递了一封奏折试探一二。上头写的情真意切,句句忏悔之言,说他失了为官的谨慎;长女次女是他教导之过,多年来,他早已幡然醒悟,以盼全心全意辅佐圣上,辅佐太子。
丧女之痛,阿玛一笔带过,只结尾提了一提太子侧福晋之事。
阿玛摸准了皇上的心思,毫不忌讳地提到——奴才统共得了嫡出的二子二女,唯一出息的幼子太过桀骜,管束不得。奴才年纪大了,只怕落得晚景凄凉……恳求皇上悲悯,抬手施恩,奴才不求其他,只求能够保全家族。佟氏女不求名分,侍妾亦足矣!
竟形容自己“桀骜”,隆科多拧起了眉,终究还是默认了。
此外,这个庶女,也是合了皇上的心意的。
主家的嫡女,家世甚至越过了未来太子妃,岂不惹人忌惮?更何况,主家并没有适龄的姑娘,只得挑个颜色好的,性情温婉的,只等进了太子后院小心侍奉,再谋求其他。
前车之鉴近在眼前,若是显露了不一般的野望,与太子妃互别苗头,那就是作死。
当值御前的时候,隆科多亲眼得见,阅过阿玛递上的奏折,皇上久久不语,面上有着明显动容。
他的心登时放了一半。
也罢!寻条退路也好。
可现下,又是个什么光景?
隆科多趴伏在地,脑筋极速转动。万般思虑不过一瞬,他忽略了脊背的冷汗,兀自镇定道:“回皇上的话,奴才的五堂妹……钦慕太子爷已久。”
回答巧妙,却是回避了皇帝锋锐的质问。
对于这个表弟,康熙不吝提拔,甚至可以说是赏识。青年俊杰,有能力有雄心,就连佟国维批判的野性桀骜,在皇帝那儿也是个加分项。
桀骜之人谁也不服,天下只有帝王可驯。未来的九门提督之职给他留着,只等锻炼几年提至中枢,坐镇宫门皇城,手握兵权,堪与六部尚书平起平坐。
就像现在。
他不过心血来潮地一问,故表问罪之意,结果呢?
瞧瞧隆科多的奏对,这份聪明劲儿。
就算提了佟国维,又能如何?那叫……实诚。
康熙闻言,淡淡笑了:“朕喜欢聪慧朝气的年轻人。”
却不喜欢圆滑万分,妄图揣测上意的老狐狸,更不喜欢自作聪明实则欺君的大臣。
隆科多将头磕得更低了些,动了动唇,并不敢回话,只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康熙挑挑拣拣,翻开手中奏折,开篇一句“圣躬安”,正是佟国维上表的那封。
读来依旧情真意切,却不是初时的感受了。
“你阿玛前日所求,朕深觉不妥。佟佳氏是朕的母族,嫡脉不好为妾,否则便是惊扰圣母皇太后的在天之灵,叫朕惭愧难当,寝食难安。”皇帝转了转扳指,平静道。
隆科多有些懵然。
嫡脉不好为妾?
反应过来后,心猛地一沉,这几乎断了佟佳一族与皇家宗室联姻的路啊。
不论是进皇上的后宫,还是阿哥的后院,只能做嫡,不能做侧。
要做嫡福晋,唯有嫡女般配。可家族如今长成的都是庶女,唯有大哥的掌上明珠尚在襁褓未满周岁,而宫里头,便是如今最幼的十一阿哥,也快六岁的年纪!
日后的外嫁女,还有什么荣光可言?
隆科多眼前一黑,心知自己闯了大祸,只是不明白自己错在哪。
皇上竟喜怒无常至此。他匍匐在地,头一次颤了声:“万岁爷……”
“朕对佟家寄予厚望,望之能似富察氏那般,族中男儿个个出息,岂不一桩美谈?”康熙温声鼓励道。
一旁的梁九功暗暗翻译:别想靠着裙带关系上位了,朕觉得丢人。
康熙鼓励够了,收起了谆谆教诲的神色,摆手道,“好了,起磕吧。得空让你媳妇进宫一趟,去给两位贵妃请个安。”
琇琇不久前向他提过一回,虽不知小赫舍里氏有何特殊之处,皇帝还是仔细记在了心里。
听闻此话,隆科多原就青灰的脸色骤然阴了一层。
“是。”他涩着嗓音,“奴才……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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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索大人,万岁爷宣召——”
索额图掸了掸顶戴上不存在的灰尘,紧接着戴好扶正,不紧不慢出了都察院,一路朝着宫城行去。
“富察大人,”有人望着他的背影,忿忿道,“索大人并无御史名头,却越俎代庖插手监察事宜,依靠圣恩,忒的张狂。”
如今升任左都御史的马齐收回视线,一双眼看得十分透彻,并无不悦之色。
他意味深长地道:“圣恩,也是催命符啊。”
转而到了下衙时分,马齐收拾好案桌上的公文,吩咐小厮:“去请图岳都统进府一叙。就说早早备好了酒菜,少不了他的佳酿!”
……
另一边,索额图叩首行礼:“奴才参见万岁爷。”
康熙搁下狼毫,瞥他一眼,同样没叫起。
“心平气和”四个大字铺满白宣,康熙低头看了看,终于开口道:“爱卿来了。”
“是,奴才来了。”
临近初冬,地面铺满了厚实绒毯,索额图倒也不是跪得膝盖疼。
只是梁九功等一众宫人都看着,他自觉脸面挂不住,微微垂头,眼底划过些许冷色,这些个狗奴才!
“老祖宗同朕说了,后宫急需添置冬衣,内务府暂且拿不出现有布料来。”康熙的问话慢悠悠的,甚至含着笑,“这也罢了,管事的奴才互相推诿,制了冬衣,就要拖延太子成婚,这是何故?”
还不是因为没银子!
这话在索额图的舌尖绕了一绕,终究没有说出口。
“大军为远征漠南,借调诸多饷银,奴才有负圣恩……”他将顶戴扣在了绒毯之上,做出一副请罪的模样。
康熙平静地“哦”了一声,淡笑道:“朕竟不知,国库的银子,何时与内务府联通在了一处。”
不等索额图说话,皇帝冷冷地盯着他:“后宫已由温贵妃做主,缩减各宫开支,你也应当有所作为。朕命你筹措银两,添补漏洞,不得延误太子婚事,若是筹不出来……”
“朕已下了赐婚圣旨,婚期定在三月,不容更改。”康熙转而一笑,可话中不带一丝说笑的意味,“若是筹不出来,无事,同明珠一道做伴去。”
一旁的梁九功暗自解读:做伴还不够,顺便抄了索大人您的家,这才能够回本嘛。
索额图瞳孔一缩:“万岁爷!”
“你是保成的叔祖父,定然同朕一样,盼着他早日成婚。”康熙像是随口一说,不顾索额图骤然生出的冷汗,顿了顿,又道,“近来有一桩奇事,朕想着说与你听。”
“福州将军奉旨回京,途中犯了水土,又是着凉又是腹痛。”康熙叹了一声,悠然道,“结果,你猜怎么着?”
“宜贵妃对保成上心的很,自然也对他岳父上心。贵妃催朕赐下太医,生生把石将军的身子调养了过来。”
说罢,他的语气骤然转为阴沉,沁着深深寒意:“索额图,朕问你。一路上的刺客,是谁派的?”
闻言,索额图不敢置信地僵在原地,又惊又怒,心脏犹如沸水般滚烫了起来。
石文炳,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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