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天,冷风刺骨,这样的天就应该躲在屋里猫冬,将炕烧热,裹着暖和的被子,吃着热气腾腾的锅子,好好疼爱一番凉到结冰的肚皮。
可是刘家村的村民们却全都挤在祠堂门口,看着这些人扯皮。
该来的人都来了。
刘氏族长亲自审问。
茶楼掌柜、小二以及陶德的朋友陈志坚三人站在中间,被这么多双眼睛同时打量,三人战战兢兢,有些不知所措。
陈志坚只认识陶德,想上前跟陶德说话。
还不等他开口,刘氏族长就先一步站到两人中间,生生隔开两人的视线,他平时那双冷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陈志坚,声音如同凛冬的冰凌,散发着让人发寒的气息,“我且问你,前日陶秀才可与你说过,他对许姑娘有爱慕之情?”
陈志坚别开视线,不敢与之对视,结结巴巴道,“这…这个…”
刘氏族长虎目一瞪,“说实话,要是再不说实话,我就把你押送到官府。”
陈志坚是做小本生意的商贩,他自来学会的就是圆滑,不肯轻易得罪人。刘氏一族在整个县城都能排得上名,刘氏族长想整他一个小商贩,那是再轻巧不过。被刘氏族长这么一吓,他两腿发软,差点跌坐在地上。他颤抖着身体,垂着头,结结巴巴道,“我…我那天喝多了。没…没听…”
刘氏族长声音像一把无情的钢刀劈开他的话,“你分明在说谎。快快说实话,要是再不说实话,我就将你送到官府,到时候你可要挨二十板子的。”
陈志竖躬身腰抄着手,在原地转圈圈,被逼得无奈,撞到旁边的小二,他眼前一亮,揪住对方袖子,“他听到了,他当时也在。我们的酒就是他上的。”
小二抖着嘴唇,生怕刘氏族长真的送他到县衙,忙道,“是,是。”他指着陶德,“他当时确实说他和一位姑娘情投意合,我没听到那姑娘姓什么,只说是刘青文的未婚妻。”
一个小二大字不识几个,他怎么可能知道情投意合这个词?这摆明是真的听到了。
大家看陶德的眼神都不对了。
林满堂抱着胳膊,呵,这对峙有意思,也不知道这人是受了谁的指使?是族长
?还是原先那个人?
一直躲在后面的春娘见自己心仪的男人竟然如此不堪,气得脸色通红。
那天她的确看出他心仪桂香,但要说桂香与他有什么私情,春娘是不相信的。
倒不是说她相信桂香的人品,主要是桂香根本没时间。桂香只跟陶德见过一面而已,两人怎么可能有私情。
但他竟然败坏桂香的名声。说桂香与他有私情,她只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竟然看上一个人品卑劣的小人。
她生气,陶德比她更生气,他气得面容扭曲,向来温文尔雅的他再也维持不了好气度,冷着脸上前打断小二,“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与刘青文未婚妻情投意合。我明明说的是将来要娶个跟刘青文未婚妻一样贤良淑德的女子。”
是!他承认,他一直以来都很嫉妒刘青文。
因为刘青文每次考得都比他好。无论是县试、府试、院试,刘青文的名次都比他高。在先生和同窗眼里,他永远差刘青文一头。
前几天,他娘给他说了个未婚妻。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他娘决定给他定个嫁妆很多的姑娘,可那女子他看过,生得又丑又胖,看一眼都令人作呕。他是秀才啊,有大好前途,凭什么屈就一个丑八怪。
参加林家宴席,看到刘青文的未婚妻,长得漂亮,身材窈窕,还有一手好绣活。
他心里再度不平衡,与友人喝酒时,难免说了两句酸话。他竟没想到,这酸话竟被曲解,还传了出去,而且越传越离谱。他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陶德倒是没想到有人故意害他,毕竟他平时装得很好,从来没得罪过人,应该不会有人想要陷害他才对。
他只以为小二记错了。
小二见他一脸凶神恶煞,显见要吃了他,赶紧躲到刘氏族长身后,不怕死地道,“我才没有胡说。你那天还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子说,这是刘青文未婚妻给你绣的。你和她是一对苦命鸳鸯,就像那七仙女与董永,被人生生隔开。”
越说越离谱!这人是成心想毁了他!陶德神色难看至极,眼睛里燃烧着怒火,鬓角有一条青筋不停跳动,“你!我到底何时对不起你?你竟歹毒败坏我名声?”
小二被他赤红的眼神吓倒
,别开视线,却依旧大声道,“我没有说谎。我说的都是实话。”他视线落到掌柜身上,寻求同伴,“是吧?掌柜,那天茶楼没什么客人,你也听到了。”
掌柜一直低垂着头,听到小二叫自己,心里把他骂了个半死,臭小子,你一人出来指证就行了,干啥要拖他下水。可到了这地步,他想装死,别人也不会给他机会,他只能小心翼翼抬头,在众人面上扫了一圈,肯定地点了下头,“是,我听到了。”
刘氏族长看向刘青文,声音里带着兴奋,“你听到了?这两个人证亲耳听到陶德说过他与许姑娘有私情。”
他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不就是在告诉别人,他是对的,你还嫩着呢。乖乖读你的书,其他事交给我就得了?
刘青文没有理会刘氏族长的丑陋嘴脸,他沉着脸打量这三位人证。之前他没经林叔提点,可能还真会信了这三人的说辞。
可现在见这三人的表现,反倒觉得处处是漏洞。
做生意的人向来都圆滑,不愿得罪人。怎么可能会被族长三言两语一吓就将事情交待了。这摆明有鬼。
刘青文朝刘氏族长拱了拱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三人在作伪证。当了这么多年的族长,我不相信您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您仅凭这三言两语就定了我未婚妻的清白,未免太过儿戏。”
他看向其他村民,“我相信我阿奶给我定的未婚妻绝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我自请除族是不想让刘氏成为全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等我出了族,我自会去县衙报案,将幕后之人揪出来。”
这些只知种地的村民们大字不识几个,见识和眼界都窄得很,有人可能一辈子都没出过村,他们又见过几个恶人,现在见他们争执起来,而且还都说得头头是道,都有些糊涂,心里也都在寻思,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
刘氏族长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只觉得往日所有的好全都喂了狗,也冷了心,“行!既然你要除族,老夫也不留你。希望你好自为之。”
说着,让账房先生将刚刚列的欠条递过来,让刘青文签字画押。
刘青文抿着嘴,干脆立落签上自己的名字。
刘氏族长手伸
向自己的二儿子,“拿族谱来!”
刘二郎想劝几句,刚开口叫‘爹’,就被他爹瞪了一眼,并且斥责道,“你是不是也想忤逆我?”
得了,这一老一少算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退让。
几位族老互相劝,许成祖也在极力劝刘青文,甚至一直躲在后面的桂香也被他推了过来。但他就是不肯松口。
到最后,这两人始终没人低头。
刘二郎只能硬着头皮将族谱递上去。
族长拿了笔在刘青文的名字划掉。
刘青文又道,“还有我阿奶的。把我们这一族都牵出来。我阿奶从来就不想守寡。”
刘氏族长冷着脸,“你只是个孩子,没办法替长辈作主。这要求绝不能提。”
刘青文从怀里掏出信,“我不能作主,可我阿奶可以。她从来就不想守寡。”
又是这封信,刘氏族长恨得牙痒痒,“好!既如此,我就如了你的意。”
他肯,其他族人却不肯,“族长,万万不可。那贞节牌坊可是官府授予我们刘氏一族。要是除了族,这牌坊该如何算?”
刘青文冷笑,这些人不在乎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倒是在乎一个冰凉的牌坊,就何其可笑,“既是授予整个刘氏一族,那自然属于刘氏。我不会拿走。”
他阿奶根本不想要那个牌坊,甚至是痛恨的,他们宝贝的东西,他阿奶半点看不上。
大家听他不要,不由松了一口气。
除族后,刘青文要把户籍转走。
刘氏族长也干脆,给他办了迁移户籍的证明。
刘青文拿着证明,冲林满堂拱手,“林叔,不知能否借下您家的牛车?”
林满堂点了点头,“好。”
李广角叹了口气,“我家有牛车,就用我家的吧。”
说着让大儿子回家牵牛车。
李卢根跑步回家。
刘青文走到之前那三位人证面前,“走吧。和我去县衙,今儿若不把你们幕后之人招出来,你们崩想从牢里出来。”
围观群众本来都想走了,听到这话,只觉得有戏可看,又留了下来。
陶德听刘青文话里有话,也上前质问自己的友人,“陈志坚?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害我的名声?”
陈志坚不敢看他,“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就是个孬种。哪怕收了别人的钱,临了却还是当了缩头乌龟,不敢说句话。
陶德拿他没办法,气得差点吐血。
倒是那小二和掌柜看到李卢根把牛车赶来,真要把他押在牛车送到县衙,两人立时就慌了。
林晓看两人做贼心虚,趴在桂香耳边说了几句。
桂香胆子小,听到这嘱咐,吓得肝胆欲裂,连连摇头,“不成吧?我不成的。这也太大胆了。”
林晓气得直跺脚,“哎呀,你到底想不想洗白?要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你以后可就要被人讲究死。”
这话奇迹般给了桂香勇气,她捂着胸口,稳了稳心神,走到不停挣扎就是不肯上车的两人,“我有话跟你们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尤其一些人指着她说,‘就是她’,桂香羞红了脸,却努力忽视这些不自在,只看着面前这两人,“我未婚夫是秀才。陶德也是秀才,你们污蔑秀才的名声就是辱没读书人。到了县衙,县令大人一定会将案件查得水落石出,按照律法,你们最少也要被判五年。你们真的想好了?为了钱坐五年牢?连累你们的家人被人指指点点?将来也考不了科举?”
本朝科举有规定,犯人之子不得科举。
掌柜和小二还在作垂死挣扎,陈志坚却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他膝行几步,跑到陶德面前,“陶德,是有人要害你。那人给我五两银子。让我跟人传你与刘青文的未婚妻有私情。我见财起意,我没控制住,我才收了钱。我将钱还给你,你别告我,好不好?”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里面赫然是五两。
陶德的胸腔充满了怒气,像一座随时都要喷发的火山,他更是想不通,“到底何人指使你陷害我?”
他到底得罪了谁?竟然下死手整他?
陈志竖低垂着头,不想说。
陶德却不给他退缩的机会,“你让我放过你,就要把幕后之人说出来。要不然……”
陈志竖当下不敢再隐瞒,“是永源街那家书肆的掌柜。”
陶德蹙眉,他倒是去过那家书肆买过书,但他应该没得罪对方吧?为什么他要害他?
陶德不由自主看向桂香,又暗自摇头,也不可能是这姑娘,这姑
娘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可能与人结怨?
他视线落到刘青文身上,突然就明悟了,“原来竟是因为你?”
刘青文没心情搭理陶德。从明面上看陶德是受了他连累,但如果陶德不说那些引人遐想的话,又怎么可能连累他未婚妻被人指指点点?
他视线紧紧盯着那两人不放,“你们要是再不说实话,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上前要将人拉上牛车,小二被他拖拽两下,想逃跑,却被其他村民围住,只能倒退回来。
小二色厉内荏大喊,“你们想干什么?”
李广角示意大儿子过去帮忙,“你冤枉别人名声,还想逃跑,我要是让你跑,那我这个里正就甭当了。赶紧捆上去,送到县衙。”
李广角可比刘青文这个文弱书生有劲多了,三两下就把人制服,一根绳子捆好,送上了牛车。
叫了个村民帮忙看着,又去捆掌柜。
两人背靠背坐着,终于随受不住,大声喊着,“我招,我招还不行吗?是他!是永源街书肆掌柜给我们钱说的。”
村民们再次交头接耳讨论起来,“为啥呀?”
“对啊?为啥呀?”
这两人还真不知道。
不过那小二是个机灵的,他小声道,“我有一回看到书肆东家的小姐向刘秀才扔帕子。”
这一幕竟也被他瞧见了?林满堂顿时哭笑不得。
这下子就全明白了。
桂香也明白了,身子跟着晃了晃。
许成祖冷着脸,骂了一句,“不知羞耻。别人有未婚妻,还上赶子。”
刘青文青着脸,请许成祖和许大郎帮忙,将这三人带到县衙。
这三人吓得崩溃大哭,“你刚刚明明答应我们,只要我们说实话,就放过我们?怎么能言而无信。”
刘青文看着他们,“你们又没害我的名声,我原谅你们有什么用。”
那三人傻眼了。
陈志坚看向陶德,质问他,“你刚刚明明答应我了?”
陶德还没开口,桂香板着小脸,冲着三人大喊,“他原谅你,我不能原谅你们!你们害我名声,我凭什么要原谅你们。”
她一口气喊完,嗓子都哑了,小脸涨得通红。
众人一阵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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