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慕铮跪于地,眼皮也不动一下,“臣不知陛下所谓何事。”
泰康帝冷笑,“还与朕装傻,朕问你,你上永安来可是带了你的妻子?”
邢慕铮低头道:“臣带了。”
“你带的是哪个妻子?”
“回陛下,臣惟有一妻钱氏。”
泰康帝瞪眼,“可是朕下了口谕让其自行下堂的钱氏?”
“是。”
泰康帝被他这直言不讳的话气得笑了,“那是你抗旨不遵,还是钱氏抗旨不遵?”这一句简简单单的问话,却是生死攸关。不管是谁坐实了这罪,就是杀头的大罪。
邢慕铮道:“臣不敢,只是陛下圣谕并未限了时日,臣还未写和离书罢,算不得抗旨不遵。”
泰康帝被噎了一下,正要发作,毛祺又进来,“陛下,今日炼丹的吉时到了。”毛祺之所以敢在泰康帝召唤臣子的时候进来,自是泰康帝如今天大地大炼丹最大,若非自己万寿即至,他也不会昨日出关。这潜心闭关炼丹的滋味真好,左右如今左右宰相与三司处理政事,他乐得两袖清闲。
“去去去,没看见朕在与邢卿说事儿么?”泰康帝不耐烦地赶人。
毛祺忙喏喏哈腰退下,心中却暗暗称奇。若是往时,便是相爷禀事,到了炼丹之时陛下也是个走的,今日竟为了邢侯连丹也不炼了。陛下是看重侯爷,还是有心要整治侯爷?
被毛祺这么一扰,泰康帝脾气下去了些,他把邢慕铮叫起来,又恢复半仙半道的姿态,平心静气与他道:“说罢,为何拖延圣旨……你是怪朕多管闲事了?”泰康帝听说时觉着奇怪,分明邢慕铮对他的原配不在意,皇帝也想着一个乡野村姑不配侯门,贴心替他保全名声,自己做了恶人,不想这厮竟还不领情。
“微臣岂敢怪陛下?怪只怪臣有眼无珠,视珍宝做草芥,视草芥反若珍宝。臣原小看发妻钱氏,欲娶平妻冯氏,孰料冯氏听信奸人谗言,竟下毒加害于臣……”
“什么,竟有此事!”泰康帝拍案怒道。
“臣不敢欺瞒陛下,冯氏毒害于臣,还是钱氏救了臣一命。臣惭愧。”
“那毒妇现在何处?”
“陛下息怒,东窗事发后,臣已砍了冯氏脑袋。”
泰康帝闻言仍不能解气,“这种毒妇,就该凌迟处死,砍她脑袋,还算便宜了她!”竟敢加害他燮朝第一武将,真真该死!
邢慕铮苦笑道:“真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臣半生戎马,竟不知妇人心肠能恶毒至此。而臣妻钱氏,十年来为臣操持小家,上养寡母下育小儿,并且乱世奔波,臣与家中失去联系,才知家中几番波折,全靠钱氏一人苦苦支撑,许多苦楚臣回玉州才打听清楚,臣心中愧疚。且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臣身在战场不能奉养母亲,是为心病,钱氏为臣尽了孝心,臣心中也好过许多。娘亲临终前留书一封,直言钱氏贤良淑德,是万里挑一的好媳妇,命臣万不可富贵弃了糟糠妻,否则便是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邢慕铮愈说着愈沉重,连眼眶也似红了。
邢慕铮并非出身贵胄,虽性子清冷,但该圆滑之处也不含糊,否则多年与各大官员要粮要银要武器也不能顺利,只是如今身居高位,又远离朝野,没几人能叫他演戏罢了。
泰康帝听之动容,“原来是这么回事。”
邢慕铮复跪下,“陛下,此为臣一人之错,钱氏性情忠烈,倘若她真与臣和离,定是一条白绫自尽了去。”横竖钱娇娘不在身边,邢慕铮不要脸地扯着弥天大谎。“臣这条命还是她救的,臣若叫她寻了死路,那真是猪狗不如,死后无颜见爹娘与列祖列宗,故臣斗胆求陛下收回成命!”说罢邢慕铮重重磕了一个头。
泰康帝睇着下跪之人,心中为难,知道自己可真是好心办了坏事,可是他是皇帝,金口玉言,说出去的旨哪里有收回的道理?泰康帝摩挲着天蓬尺思量半晌,起身亲自扶了邢慕铮起身,缓缓说道:“可是朕听说,她与同村王铁牛有染……”
“这是无稽之谈,定是陛下的探子哪里出了岔子。”邢慕铮站直了身子,斩钉截铁道。
泰康帝原是暗示邢慕铮给他个台阶下,不想他脑子这么不转弯儿。泰康帝只得道:“回头朕非宰了那些小崽子不可,只是这圣旨已经下了,旨你也接了,岂还有收回的道理?横竖不过是一妇人,哪个妇人嫁了丈夫不贤惠,那是妇道!这个钱氏……天生命该如此,你就莫强求了。朕回头给你选个更贤惠大气,出身又好的正妻,也配得上你定西侯的身份,对了,我正愁建安的婚事,不知她可看得上你这二婚的男儿?”
泰康帝最后一句是玩笑了,邢慕铮却正色道:“承蒙陛下抬爱,建安公主金枝玉叶,臣不过一个大老粗,蒙陛下隆恩当了个侯爷,还岂敢妄想公主之尊?”
“你这……”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他这是非要他收回圣旨了?别说大燮朝,开天辟地以来都没皇帝把圣旨收回来!他虽不是个有才能的皇帝,但也不能做那第一个叫人笑话的皇帝。
泰康帝与祖先相比,可说是个毫无建树的皇帝,时常荒唐行事,如今沉迷炼丹,更加不问政事。但说他是个庸帝,他看人的眼光却又狠辣,邢慕铮年纪轻轻,他就敢将兵马大元帅的虎符交与他,杭致三十出头,也能成燮朝最年轻的宰相。并且邢慕铮是泰康帝最为满意的臣子,邢慕铮打仗时战无不胜勇猛无敌,战后立即归还兵符卸甲归田,就问哪朝哪代能有这么省心的臣子?往后战事再起,他就是他最锋利的宝剑,就算祸起萧墙,他也是叛军最忌惮的护盾。
所以只要邢慕铮犯了不是叛国之罪,泰康帝都会保他。因此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泰康帝自不会真责罚他,不过是想敲打他两句,结果不料是自己搬了石头砸脚,整出这一摊子事来。
“邢卿,莫要荒唐,朕的圣旨事关国体,没有说了不算话的道理!唉,朕失查也是有错,那就你让钱氏下堂,收了她为妾,朕也不追究,再补偿她些,这总成了罢?”
这算是他当天子的退让了,邢慕铮居然还是摇头,“钱氏为臣妻。”
“你、你这个死脑筋!”泰康帝忍不住骂道,“为了这一点小事,你就要逼朕?天天说为朕分忧,为朕分忧,朕看是天天为朕找事儿!”
“臣不敢。”邢慕铮又跪下。
泰康帝重重一哼,“你不敢,我看你是很敢!朕该说的都说了,你自个儿看着办,莫叫朕失了耐心!”说罢泰康帝不说跪安,反而自己冲出御书房去了。毛祺在外慌忙叫着陛下,声音渐消。
邢慕铮缓缓站起来,拍拍膝上的灰,摸摸脖上。这事儿自是得多磨几回,他也并无多失望之色。
邢慕铮出了御书房,不让太监相送,自己往南门走。才过夹道,迎面走来两人。其中一人着麒麟装,清瘦干练,是邢慕铮原先的军师黄恭,如今在谏院为言路,还有一人着白虎服,面白肥胖,笑眯眯如弥勒,却是户部左侍郎任沿。
二人自也看见了邢慕铮的大红飞鱼,黄恭看清了人,眼中异光一闪而逝,但旋即恢复一片平静。
“定西侯爷!”任沿双眼发光,笑容越发地大,上前扑通就是一跪。
黄恭也跪于任沿身旁,恭敬叫一声邢侯。
邢慕铮叫起,任沿一爬起来就热情极了,“侯爷您可来永安了,下官这是天天数着日子盼着您来呀!”
比起任沿的热络,见到一手提拔了他的旧主子的黄恭只客套两句,便说有事儿先告退了。邢慕铮由了他去。任沿还不走,在邢慕铮旁抚着下巴啧啧称奇,“下官听闻侯爷是黄大人的大贵人,怎地见了侯爷,黄大人还是那副脸孔,下官还以为能得侯爷的福,瞧黄大人笑一笑呢!”任沿一面说一面偷瞄邢慕铮。这黄恭自上任后跟点了炮的炮仗似的四处乱炸,任沿被他“指正”过,暗里恨得牙痒痒。若是他少了定西侯的支撑,就屁都不是了。
邢慕铮道:“他就是这性子。任大人若有公务,便去罢。”
任沿忙笑道:“是是,下官这就不扰侯爷了。”也不知方才挑拨之言,邢侯听进去了么?
***
邢慕铮仍然策马回了官舍,王府巷路边就已停了许多车马,都是来送拜帖请帖的管家奴才,他们见了邢慕铮,马上黑鸦鸦地跪了一片,邢慕铮随意抬了抬手,将马和马鞭都交由同行的李清泉,大踏步跨进了院门。等他走后,来的人又都爬起来,继续往看门小厮兜里塞自家主人的帖子。
邢慕铮才进垂花门,就见王勇手里拿着一张长纸条,一边对着纸条吹气,一边往东厢房走。邢慕铮叫住他,“你干什么去?”
王勇一转头,笑道:“爷,您回来了——这是夫人叫我抄的下人们的名字,这不才抄完,正要给夫人送去。”
“她要这些做甚?”
“属下也不知道。”
邢慕铮走到王勇身边,两指一夹将纸从他手上抢了去,“行了,我替你送去。”网,网,,...: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