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国,六英城。
更深夜静,更夫敲打竹梆的声音顿顿地走在大街小巷。六英城不是一座大城,不过也有很长的历史了。传闻在建城前这里只是一座小村庄,村子里有一家兄弟姐妹六个人,小妹妹有一头乌亮亮的长发,长韧得就像小溪一样,柔顺得就像丝缎一样。有一天,村子里的大地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田地上肥润的泥土与麦苗、人们养的鸡鸭鹅狗、宅舍家具,还有来不及逃走的人们,都掉进裂口不见了。裂口深不见底,而且还在不停地扩大,这家人就站出来,分别在裂口的两边向中间推挤大地,裂口就不再变大了,但只要一松开手,裂口就会继续变大。
大姐姐就想了一个办法,把大地缝起来,就不用再一直推着大地了。他们找来最结实的藤蔓,又猎来最坚韧的兽筋,可是缝好之后,一松手,藤蔓和兽筋就被崩断了。小妹妹就剪掉了自己的头发,她们用头发来做线,把大地的裂口封上,这次缝上之后,大地就不再开裂了,小妹妹的头发渐渐就和大地长在了一起,变成一条黑色的路。
六英城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的,城中还有一座六英祠呢。
柴火一手提着灯笼和竹梆,一手持着一根短棍,走一段路就敲一敲竹梆。他原本在别的城中生活,家里开了一座小小的武馆,还算薄有家资,他从小就在武馆里练武,虽然算不上高明,但力气比常人要大上许多,腿脚也比常人要灵便。后来家中突然被人打上门,满门皆亡,父母拼死送他逃出来,他不知仇人是谁,也没有能力报仇,逃到六英城这里,不敢露出原本的姓名,起了个假名叫柴火。他逃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不得已在城外义庄落脚,分担那里原本一个跛脚老叟的活计,换得一点活命的口粮,后来老叟病逝,这活儿就彻底归他了。
打更这活儿原本不是他的,他在城中慢慢认识的朋友,这两天生病,请他相替。打更的活是在晚上,义庄的活是在白天——没人会在天黑的时候去那地方。他晚上在城里朋友家歇息,每到时辰出去敲一圈,等天亮城门开了再出城去义庄,那里事少,白天可以补一点睡眠,这样熬几天,能多赚一点朋友的酬谢,他过冬的衣服就有了。
柴火一边走在大街上一边敲梆子,敲完就扯开嗓子喊两声。纸皮灯笼里晕开一圈暖黄的光,照出幽蒙蒙的夜色。他也不知六英城的传说是真是假,但他正走的这条道路的确是黑色的,铺在路上的石板还是正常的青灰色,但石板缝隙里漏出来的泥土都是黑色的,这条路延伸到城外的部分没有铺石板,看上去就更清晰了,一条黑色的长线向远处延伸过去,大约在二里地外断掉。左右的泥土都是正常的深褐色,这条黑色的路就格外显眼。
走到下一段街道,柴火习惯性地先敲了两下竹梆,张开嘴正准备吆喝,忽然觉得地动山摇。他脚下一个踉跄趴到地上,脑子空白了两秒,突然反应过来,汗出如浆。
地、地动了!
他惊喊起来,嗓子却紧得像布绷子上才扯紧的布面,一口气没吐出来,只发出“呵、呵”两声。柴火从地上一撑蹿起来,正欲再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怎么这么安静?
没有人和动物被惊醒、没有地裂树倒的动静,连瓦片都没掉下一枚,除了夜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还有秋虫将衰的长鸣。柴火踩在地上,却还是觉得地面在晃,晃得他好像腿脚都是软的。他捡起灯笼,打着晃儿走到道边儿架在砖上的太平缸旁,往里一望,水面都是平的,一点波澜都没有。
没有地动吗?可他为什么还觉得脚下不稳?柴火蒙了半晌,伸手从太平缸里舀出一捧水泼在脸上,冻得他一个激灵。他看看周围,还是感觉地在动,一股一股的,好像有什么在地底下蹿过去一样,可是除了他自己的感觉,一切都是正常的。
深秋的夜风吹过,脸上冰寒刺骨的水珠刀子一样顺着皮肤滑下来,浸湿领子,往怀里钻进去,柴火哆嗦起来,他抹了把脸,把手上的水珠甩在地上,一双眼又惧又狠,捡起掉落的竹梆和灯笼,敲了两下,在竹梆顿顿的声响里,咬紧上下打架的牙,从牙缝里挤出嘶声高呼: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雄鸡唱晓,天还是黑的,但太阳星的确已经从东方向大地撒下了第一缕阳和之气。
城卫兵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打着哆嗦,隔着衣袖转动冰冷的铁绞盘,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天空也亮堂成了灰蓝色。
柴火是第一个出城的人,他还提着那盏纸皮灯笼,脚步匆匆向城外义庄赶去。竹梆子已经还给了朋友,身上的衣服换过一套干燥的,却还是冷得佝偻起来,像虾似的缩着脖子和手臂。他想把手也缩进袖子里,但这套衣服对他来说小了点,虽然他把自己缩成可怜可笑的模样,还是露出了手腕。这套衣服是他朋友的,更夫一晚上要敲好几遍报时,他感觉到地动之后,硬挺着敲完了梆子赶回朋友家暂歇,被他朋友发现衣服湿了后,硬给他换了一套。
“过一个时辰还得再敲一遍呢,穿湿的冻不死你!”朋友看他脚底打晃,又摸他的头紧张道,“你不是发热了吧?”
他没有发热,只是觉得地面一直在晃荡,结果自己也怎么走都走不稳。
好在这感觉没过多久就渐渐弱了下去,隔一阵才晃一晃,他自己逐渐适应,慢慢就能重新走稳当了,不然走个路跟喝高了似的。
柴火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切都正常,那就只能说明是他自己不正常了。他是中毒了?可是什么毒只让人打晃,别的地方并不觉得难受?他紧接着又想到了自己的仇,可是他对自己家到底为什么遭了劫半点儿不知情。他就记得自己那天正午睡着,忽然被他娘叫醒,前院传来惨叫声,他娘惶急地往他后背和两腿上各贴了一张符,从花盆里挖了一把土抹到他脸上,把他从仆从出入的小门里推出去,气竭声嘶:“跑啊!”
他从没听过他娘那样的声音,就拼命地跑了起来,他从没跑得那样快过,像风一样,甚至直接顺着城墙就攀上去跑出城了,他在跑出城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被重重推了一下,险些摔倒。后来他一直跑啊跑,跑到再也跑不了那么快时才停下。他还穿着午睡时的里衣,腿上一烫,才看到是两张烧起来了的符咒,很快就化作灰烬散开了。他从后背上摸到另一张符咒,上面用朱砂画着他看不懂的符文,还印有一方大印。二者的朱砂色都变得很浅淡,符咒中间有一道刀劈似的黑色焦痕。他这才恍惚响起在城门上好像被重重推了一下的感觉。
他不敢直接回去,先打听了一下消息。没过多久他全家遇害的消息就传出来了,据闻他们家连养在廊下的鸟儿都被杀了,据闻他们家最小的孩子逃脱了性命,据闻这个孩子正住在太守家,日日哀哭泣血,祈求太守追查凶手。
这下柴火彻底不敢回去了。他就是他们家最小的孩子,他在这里,太守府里的那个又是谁?
柴火飞快地跑向义庄,他仍觉得脚下不够稳当,但比起之前那晃悠劲儿又缓和了许多。如果是他的仇人找到了他,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按照他们杀了他全家的狠绝手段来看,直接杀了他不会更容易吗?又或者他们想找什么东西才要留着他?但把他直接抓走不是更合理吗?而且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家有什么值得别人觊觎的东西……柴火脑子里乱糟糟的,紧紧抓着手里的灯笼,一气跑进了义庄。
义庄是个可怕的地方,相邻不远处就是一片乱葬岗,常有鬼火飘荡。等义庄里的薄棺快要停不下时,他得负责把停了最久的那一批埋到乱葬岗里去,也顺便上几炷香。这样的地方阴气重的很,容易生出诡异的变化,所以人人都避之不及,但柴火感觉其实还好,义庄里有神仙布置下的手段,隔一阵子就会有人来检查。他刚开始的时候也怕,老叟在的时候两人睡在一起,老叟告诉他死人没有什么可怕的,他在这座义庄里守了半辈子,死人从来没伤害过他,倒是年轻的时候,他这只脚是被活人打跛的。
柴火明白老叟在安慰他,可他还是会害怕。因为练武的原因,他长得比同龄人要高大不少,看上去就像个成年人,但老叟好像能看穿他的年纪,他把他看成一个惊惶无助的孩子。
后来老叟过世了,无病无灾,就是有一天晚上睡下,第二天没醒来。柴火早上醒了才发现老叟已经凉了,他和他的尸身睡了一宿,他以为自己会害怕,可他只觉得难过。柴火替他收敛了尸身,做完后事。后来他在义庄里,再也不像之前那么害怕了。
两盏白皮灯笼挂在义庄门前,被风吹得轻轻打晃儿,里面的光亮却稳得很,照出暖意来。柴火取出钥匙,打开栓在门上的大铜锁。走进去后,合上门小声唤道:“先生?先生?”
老叟过世后,义庄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但前段时间,这里来了位特别的客人。
一个身影悄然出现在房间里,柴火不由紧绷起来,又慢慢放松下来。先生是他之前在乱葬岗遇到的,那时候刚下过雨,把一处土没压实的地下蚀空了,表面上被野草根抓得牢,看上去和正常一样,他没发现问题直接踩了上去,要不是先生抓住了他,他险些就要掉进底下的腐水烂泥里。
乱葬岗里平时没人来,他也没在周围看到人影,先生是突然出现在他身旁的把他捞上去的。
先生没有掩盖自己的身份,直言自己不是生人。柴火怕了一阵,就又自己想通了。害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既然先生对他表露出了善意,他就要抓住。如果不能成为修士,不能获得超凡的力量,那他永远都没有能力弄清楚自己的仇人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何而来,更没有机会报仇。
先生不肯告诉他自己的姓名,只让他称呼自己为先生。乱葬岗里的阴绿幽蓝的鬼火越来越少了,大概是因为先生的缘故,义庄里也不像之前那么阴寒了。先生还给他这里重新点了灯,新点起的灯火温暖明亮,不会摇晃,他晚上提着出去的纸皮灯笼里就是先生给他点的灯,提着这盏灯就算走在乱葬岗也不觉忧怖,昨晚如果提的不是这只灯,只怕他摔倒的那一下灯就要灭了。
“怎么了,惊魂不定的?”仰苍瞧着心思沉重的柴火问道。
他来到隋地已经有一阵了,一直在四处走动,并没有安定下来。仰苍生前来过隋地,但这次再来时,却发现隋地已经大变模样。他师父别初年可能也在隋国,仰苍怕被他发现,只能谨慎行动,先了解一下隋地现在的情况。这里是他暂时的落脚点。
柴火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一直觉得地动的事情说了。
仰苍先看了他一番,柴火状态挺好的,身上没有被人布置下手段的痕迹。恰逢此时,柴火又感地动,身形晃动起来。
仰苍笑了:“莫怕,不是你的问题。”
柴火仍然紧张,扶着墙求助地看向他:“先生?”
“的确有地动,但这是修行到神魂可以离体的修士才能觉察的感知,你在这里接触阴气太久,神魂在身躯内不太稳当,因为神魂的敏锐而感知到了地动。你按照我教你的方法,过几天就恢复了。”仰苍道。
柴火闻言放松了些许,又恳切道:“先生,您已经教授我了点灯法,为什么不肯收我为徒呢?”
仰苍摇头:“等你真正入门的那一日再说。”
柴火有些失望。先生传授了他点灯法,但他始终都没有办法点燃那一盏心灯。先生说这是因为他的仇恨太重,已经迷住了他的心、压住了他的善念,所以才无法点起心焰。
可他也无法放下仇恨,他全家皆亡,如果放下了这样深重的仇恨,他怎么对得起珍爱他的父母兄姊?他怎么还算得上是一个人呢?
点燃心焰需要心间一点纯粹的善念,他便如此尝试了,他尽力去帮助他人,他救下受伤的动物,他平时走路都会细看地面,不踩伤小虫……可他做了如此之多的尝试之后,还是一直没能点燃心灯。
这使得柴火不由得焦躁,如果他一辈子都没有办法点燃心灯呢?他是不是就永远都只能做一个普通人,不但没有办法替家人报仇,甚至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等到他衰老的那一天,还是要带着这种遗憾与绝望待死吗?
他想学别的修行法,他知道这世上还有别的修行法,就像他娘最后往他身上贴的那三张符咒,也许他学别的修行法就能够修成了呢?可先生只肯教他点灯法,如果先生愿意收他为徒,或许就能教给他别的法门了,但他学不会点灯法,先生就不愿收他为徒。先生明知道他的情况,知道他学不会点灯法,这是不是先生不想收他而找的的借口?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不要多想。”仰苍一眼便看出了柴火的心思,道,“我若收你为徒,你便要入我门中,传承旧事、继承誓言。你现在还不适合。”
明灯教的旧事并不轻松,它因玄清教的灭亡而生,虽然没有记载,但最初明灯教的建立者当中,未必就没有玄清教的幸存者。世如海潮,后来玄清教披皮换骨,这些先辈也不见了踪迹,只剩下明灯教,就这么流散地传承至今。
柴火勉强收回了胡思乱想,不再纠结于此,想着之前的事,不安问道:“先生,为什么会地动?地动会不会、会不会导致什么不好的后果?”
“不必担忧,这是好事情。”仰苍道。
柴火还有些疑问,但仰苍没有细说的意思,他也只好先按下好奇心。他悄悄看着仰苍远眺的样子,应该真的是好事情吧?
仰苍只感慨了片刻就收回了目光。数日前,他也听到了那一声地脊之鸣。大地之脊重定,立下通天之脉,四方地脉皆受惠及,由远及近,有将死的地脉重发生机、堵塞的地脉重被疏通、断裂的地脉重连相续。
每当想起此事,仰苍都不由得心撼神迷,但这并不是因为定地脊是多么宏壮的事,不是因为从此事中窥见世间大能为的一角。
仰苍心中有大执愿,但他的愿太大、太远,对他来说艰险如穿荆度棘亦难成,他已停辛贮苦,纵遭身死之灾亦不悔,可一路走来,心中不是没有孤冷的,尤其是在知道别初年要他死之后。而如今,在闻地脊之鸣、感到天地变动之后,他忽然觉到,这世间,他并非没有同道,他的前方,已有人在开辟道路。
现在地脊的力量震动到了这里,仰苍也感觉到了柴火所说的地动,但他的神魂力量比柴火稳定得多,因此并不会像柴火的感觉那样失控。正常来说,地脊的影响也并不会那样强烈,甚至都不该被柴火感知到。六英城之所以如此动静这么大,是因为这里的地脉有些问题。
城中的那个古老传说,未必全是虚构,六英城的地脉问题不小,外显于地面上,就是那条奇异的黑色道路,这条线上的泥土呈现的黑色,是由于被地煞侵染的缘故,地脉有伤,便生地煞。六英城正坐落于这段道路中部,正常来说选择居住地的时候都会选择地脉稳厚灵气氤氲的地方,再不济也会选择平庸之地,没有选择生出地煞的地方的。六英城特地建立在这里,恐怕是要以这一城之力镇压地脉的不详。
地煞之地并不罕见,一般没有人会去特地处理地煞,避开就好了。六英城为此特地建在此处,再结合城中传说,虽然无法知道此地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大约可以推测出一些事,此地的地煞恐怕并非寻常,应有扩散之势,危害一方,才迫使此地不得不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以阻之。
不过,无论此地原本有多么凶险,现在都已经不必在意了,经地脊之力这样一串,地煞已经开始消解。柴火回来时心神未定没有注意到,那段黑色的道路现在已经越来越窄了,颜色也越来越浅。等这段黑路彻底消失不见时,柴火也就不会再感觉地动了。
柴火依仰苍所言,出去看那段黑路,见其果然有消失之势,心中最后一点担忧散去,便回来收拾完义庄里每日的活计,再次开始尝试点燃心焰,虽然希望越来越渺茫,但这是他面前唯一的希望。
仰苍不去管他,柴火并不是只有放下仇恨才能点燃心焰,只是不能被仇恨所迷,这件事要他自己悟通才行,讲道理是没有用的。
一捧心焰在掌心点亮,仰苍闭目。以心焰照引,修习点灯法的修士们之间可以不受阻碍的沟通,整合明灯教的力量,这正是他来到隋地的目的。昌蒲孤身一人,与他一明一暗,他需要为她结成可依靠的后盾。
但明灯教是注定无法成为像玄清教或戒律司那样严格分出上下级运转如机器的组织,久远以来,修行点灯法的修士们早已习惯了自由松散的状况,强行整合只会将他们越推越远。仰苍想要做的是将之结成一张灵活的网,借用同修点灯法的修士们之间的信任,互相交换消息、学识、物品,乃至事情委托。这种沟通仍然松散而自由,但却为明灯教的修士们打开了新的视野,而在这种交流中,明灯教修士们之间的联系也会不可避免地愈加紧密。这正是仰苍所想要的。
仅凭仰苍现在的实力,想要构建起这张罗网还是有些困难,他只能凭心焰照引曾与他有过心焰相照的修士,比如昌蒲和他以前曾经教授过的其他弟子,如果别初年没出问题,原本他们俩之间也是可以凭借心焰联系的。仰苍现在想要在隋地中建立起这样的联系,就只能先去将隐于隋地中的明灯教修士找出来。而这只是建立起联系的第一步,想要形成他想要的那种罗网还需要足以承载这样多沟通的平台,他自己的神识是绝对无法承载得起的,就算是别初年恐怕也不行,随着加入的修士越来越多,承载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这件事不应该交由某一个修士来承载,或许炼制一个特别的法器会更合适。
仰苍对此已经有了比较详细的构想,他现在身无长物,但……丹耀融光彻明真君有啊!
经过这段时间,他差不多已经能确认了,炎君确实在为明灯教做倚靠。反正,他在念诵丹耀融光彻明真君的称号,将此事祷告之后,炎君是应下了的。
借由现在初步建立的这张网,他现在才来到隋地不久,却已经将这里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
隋地一直尚武,每座城池当中都有至少一座武斗台,下自凡人武士,上至各方修士,无不以强武为傲,但尚武的风气却是最近这十几年才变得如此浓烈的。
隋地王室为应氏,如今的国主是一位女君王,名为应不负。应不负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她原名应长安。应氏凋零,已经一脉单传了数代,自老隋王始方才有了点兴盛的样子,他与王后生了六个孩子,活下来三个,两个公子一个公主,分别叫应永继、应长安、应延年,应长安行二。从名字就能看出来老隋王对这几个孩子的期许,应氏凋零太久了,这三个孩子能平平安安地活下来就是最好的了。
应永继和应长安都顺顺利利地长大了,应延年才三岁,但看起来健壮活泼。老隋王将应永继立为继承人,想着他这一代之后,应氏终于可以兴盛了,他的儿女要在隋地健健康康地长大。
然而祸事突生,十数年前,老隋王与大公子骤然暴毙,应氏五服之内只剩下应长安和才三岁的应延年。
老隋王与大公子死得不明不白,国内又有不知名的势力在暗中挑唆,老隋王的尸身还没有入山陵,隋地内就已是一片将乱之象。
应延年什么都不懂,被匆匆推上王位,应长安监国。她有霹雳手腕,从原本的定国府中另辟出一个武英堂来,又命各城建立武斗台。下令城内不许争斗,若有争执,可上武斗台比斗,有裁判官判定胜负记录实力,凡实力达到一定标准者,可往武英堂登记,登记后便有了官身,分为不同品级,可以按照品级领取月供。
对于普通武人来说,官身不算什么,月供比较重要,能够减轻不少负担;对于低层修士来说,月供则不算什么了,那点东西甚至不值他们特地去领取,反而是官身比较重要,有了这个身份,就可以在武英堂中领取任务,完成之后可以换取自己所需的修行资源,以隋国为倚靠,这样的交易还是比较靠谱的,比他们私下联系的受骗可能要小得多。至于那些隋地中的顶层修士,他们要么不屑于武英堂;要么是有所需求,自己却无力达到,要借一国之力相助。对于前者,应不负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对于后者,她会在一定范围之内倾力相助,但后者要得到她的相助,就需要在武英堂中有一个官身,以这个官身为媒介,隋国的王气就能够对他们造成一定影响。有了这层影响在,无论是需要他们帮助隋国做点什么还是要阻止他们对隋国做点什么都有了可能的基础。
除此之外,武英堂中还立有一座高塔,其名勇胜。勇胜塔共九层,一层比一层难登,一层比一层灵气充沛,每一层中还置有具有灵韵的珍材,可供修行者感悟其中所蕴含的道,越上层的越珍贵难得。每一层塔的名额都有限,若想登塔,不只需要有扛过塔身压力的能力,还需要击败上一层中的修士,夺取他的名额。现在这勇胜塔上的八十一人每三月一列榜,这勇胜榜的上的名字已经成了隋地中不衰的话题,受众人仰慕。
凭借着武英堂和勇胜塔,应长安将隋地尚武的风气催发到了极致。修士到底还只是走在修行路上的人,而非心性圆融无暇的成道者,以名利二字,隋地之民无不为此相争,而作为评判高下的隋王室应氏,自然而然地从斗争中超脱出来。
应长安以此消弭了当时岌岌可危的乱象,将斗争限制在可控范围内。她有如此手段,但此时似乎还从未想过自己也可以登上隋王的宝座坐一坐。她只是把自己的弟弟安在那个位置上,一边看着国事,一边看着他健康长大。可惜,隋国使她太忙了,忙到她剩余的精力只够看着应延年健康长大,却没注意到他长成了什么样子。
等到小隋王长大之后,他已经被教歪了。后来发生的事一直被王室隐晦,具体发生了什么虽不得而知,但推测出个大概也不算多难。
小隋王死了,应长安改名应不负,成为了新的隋王。
仰苍和昌蒲之间的沟通并不频繁,在早期互通过消息之后,他们就只在有事时才联系。别初年很有可能正在隋地,明灯教的沟通方式虽然隐蔽,但别初年对点灯法的了解绝不亚于他们,甚至说是更高也不为过。
为了防备别初年,他已经在明灯教中将丹耀融光彻明真君的名号广传了出去,除非在炎君的照耀下证实过心焰的真伪,否则绝不可以透漏出这些事情。但他在隋国整合明灯教的事,仰苍也不确定能够瞒多久,要让一个人说实话的方法并不只有欺骗。他从不会小看别初年,他清楚别初年的能力,那是他的……师父。
处理完明灯教的事宜后,仰苍沉吟片刻,取出一块指肚大小的黑石头。此物是当初李泉赠予他用来遮掩神魂气息的,经过这段时间,他也发现了这块石头上另一种神魂气息的来源——这块石头里藏有一枚神魂碎片,其遮掩作用,只是对这神魂碎片的气息的利用。
“先生?”石头上传出来一个意识。
这就是仰苍所烦恼的事情了,石头上的神魂碎片意识清醒了。这神魂碎片失去了全部的记忆,懵懂如孩童一般。
可以遮掩神魂气息的方法很多,李泉以此打包送来这么个神魂碎片,是什么意思呢?他到现在都没能弄清楚李泉到底是什么身份,但看炎君的反应,应该是友非敌。仰苍琢磨了一阵没想明白,索性不想了。自己在人家眼中恐怕就像个浅池子,一眼望到底,既然没有交代就把这神魂碎片塞给了他,那他随本心而做就好了。
仰苍在想清楚后,就开始给这懵懵懂懂的神魂碎片开蒙,神魂碎片不知自己姓名,如今附在石头上,就先以“石头”为名。
石头虚弱得很,除了感知周围什么都做不了,最近才刚学会传出意识沟通。但他还能保持住这一片神魂碎片上拥有完整的意识,由此可知,石头原本的神魂修为绝对不弱。仰苍在教会他一些常识之后,就开始尝试教导他点灯法。但石头在点灯法上的进展和柴火一样,他学得比柴火更久,如今却同样不能得门而入。
“什么是悲悯呢?”石头的意识困苦着。
他不懂这个,仰苍也无法确定,石头是因为神魂不全的缘故导致缺损了某些部分,还是因为他原本就是个这样的魂灵。
当然,也可能单纯就是因为笨。
神魂不全再加上记忆全失,仰苍光教他什么是“点灯”就教了百八十遍。
仰苍已经放弃让石头理解概念了,语言在描述感受时是非常无力的一件事,就像对盲人描述色彩一样。那些能够理解的人,是因为他们曾经有过相同的感受,被唤醒了过去的记忆。
石头卧在仰苍的掌心,一点剔透的光渗出来,在掌中汇成清亮的灯油,石头浸在光里,一点温暖的火焰在他上方燃起。
“你有没有过见到他人苦痛,于是自己也感到苦痛,希望他们能够不再苦痛?这就是悲悯。”
石头仍然听不懂先生在说什么,但是他觉得浸在这光中很温暖,虽然他还是被困在这块冷硬的黑石里不能动,却并不再像之前感到那么难受了,他感觉有点酸、有点柔软、有点……说不上来的复杂滋味,有点难过,又有点安心。他觉得这感受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
“你有没有过为他人而感到难过?”
温暖柔和的光包裹着他,石头忽然感觉好像一片黑暗中突然亮了一瞬。
“我想到了!”他惊叫道,“我看见一个眼睛瞎掉的女人,她在找她的孩子,我给了她两枚钱。”
他想起他看见那个女人时的难过,黝黑的石子上忽然闪过了一点温暖柔和的光。
……
梁国,玄清教中。
正在思量下一步该怎么走的飞英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安。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