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巨大的阴影滑远了,残骨中畏缩的水鬼们重新浮出。
这滋养了沿河两岸无数生灵的长河,河底却是一片荒凉哀哭不绝。
我们死在河里,我们被蛇生吞,我们的残骨无人收敛,我们的忌日无人祭祀——人们要在那一日,祭祀杀死了我们的神明,然后给我们,带来新的同伴。
我们是河神夫人,我们是金童玉女,我们是跟着河神老爷享福去了,所以没有人敢于向我们祭祀。
我们的家人有时候会来到河边哭泣,他们泪水的味道,被河水一冲,就散了。等他们也死去之后,便连泪水也没有了,我们仍沉在河底,浸泡着冰冷刺骨的河水,仰望着上空昏暗的光线。
每一次蛇影的滑过都在提醒着苦痛,苦痛又化作无法消解的怨与哀,皮肉消尽、骨骼破碎,那是我们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
……
不甘、怨苦,纠缠在魂魄深处,于是难入轮回;畏怯、瑟缩,重复着复仇无望,于是不得解脱。
直到时间冲刷,连记忆都模糊不清,将所有的怨苦与不平都消磨殆尽。承认吧,承认自己的卑弱;接受吧,接受自己的瑟缩。
愚者便受愚弄,弱者便受欺压。这不是从来如此的吗?这不是世间的法则吗?
没有什么需要不平的。那些苦痛是理所当然的、是应当承受的。不要再执妄了,就这样进入轮回吧。
一个个魂灵被时间冲刷得面目模糊,像岩石被河水打磨去所有尖锐的棱角。
“我是河神夫人……”穿着嫁衣的水鬼哀怨呢喃,“河神庇护着两岸,我换来了风调雨顺,我带来了家人安康……”
“不,不!”有一个身影相似的魂魄说道,“没有人需要河神的庇护!在九曲河旁建立起村落时,没有河神!在田地被开垦耕种时,没有河神!在挖渠引水、建立堤坝时,没有河神!”
“人们感激我……人们敬重我……我的家人会好的……”面目模糊地水鬼呢喃道。
“人们会忘了你,人们早已记不清我们是谁。人们只记得河神夫人。爱你的人只会愈加痛苦,恨你的人才会为此欢喜!”那魂魄眼中燃着炽烈的火。
水鬼们厉啸起来,青白的眼底骤然翻黑:“你在说谎!你也是河神夫人!”
“我不是河神夫人,这里从没有过河神夫人!”那魂魄眼中的火焰越发鲜烈。
……去岁丰乐,皆为神恩……
不、不!都是谎言!没有神恩!
……今有新妇,并金童玉女,感念神德,愿往服侍……
错、错!都是蠢话!没人自愿!
从河神夫人,到金童玉女;从送嫁仪式,到河神祝祷。
全是无能者的谎言,全是弱小者的蠢话!
她的眼睛像在燃烧,那力量灼得所有靠近的水鬼在她面前停下,但那不是怨恨、不是苦痛、不是不平。
你们在骗谁?
欺骗自己,能够让你们更好过一些吗?
“可是、可是……”孩童的魂魄扑进她怀里,“姐姐啊,我在河底待了好久。我好冷啊,我好痛啊……如果不是本该如此,那我又怎么能不让自己疯掉,在这不得不日夜看着河神影子的地方?”
“能够忍受这样的痛苦,为什么却不能够愤怒?”
不是不怨恨、不是不苦痛、不是不不平。
不要恐惧,将它们统统燃成愤怒!
“我要生在这里。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会一直生在这里,直到——”
“——怨戾皆平,河神消亡!”
……
一世、两世、三世……她每一世都转生在这里,每一世都成了河神夫人,每一世都在不到双十的年纪,死在河水里,死在蛇口中。
她要一直生在这里。
一年、两年、三年……十年、百年……九曲河的水仍在流淌着,每一年的河神祭仍在进行着。那座既是祭坛又是渡口的木质平台,已经翻修了不知多少次。烂掉的木头掉进河水里,留下最后一声闷响,就被河水吞噬了。没有人会记得它们,会有新的木头接替它们,支撑着祭坛,逐渐朽烂,然后被河水吞噬。
除了河神祭的那一日,几乎没有人会来到这个渡口。但现在,渡口上却坐着一个头发半白的疯妇。
她已经坐在这里很久了,从十四年前起,她就每日都会来到这里坐着。那年的河神祭,正好轮到她的村子。
她木愣愣地看着河面,嘴里含含混混地喃道:“我的阿丘是河神老爷的金童……我的阿丘跟河神老爷享福去了……我的阿丘……”
一只大鸟从高空掠过,河面上滑过一道影子。
她浑浊的眼睛忽然一亮,弯腰贴近水面:“阿丘!阿丘!你来看阿娘了吗?”
许久之后,水面仍然那样平静,波涛永远向下奔涌着。她失望地直起腰:“我的阿丘是河神老爷的金童……我的阿丘跟河神老爷享福去了……”
地上的影子从西边慢慢转到的东边,天上的光线从明亮慢慢变成昏暗。
她一次又一次地靠近水面,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起身。
那些是飞鸟的影子、落水的树叶、河里的鱼虾……那些都不是她的阿丘。
“阿丘、阿丘,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阿娘……”她弯腰把脸贴近水面。
“阿娘去看你吧……阿娘去看你吧……”她的脸越来越低,上半身几乎要掉下木台。
“婶子,”一只手拉住了她,那是个年轻的姑娘,一双漆黑的眼睛,像最深邃的水潭,水潭之下,压抑着最炽烈的火焰,“该回家了。”
“我要去看阿丘……”疯妇喃喃道。
“明天吧,明天再来。”姑娘哄着她,慢慢把她带离渡口。
“我的阿丘是河神老爷的金童……我的阿丘跟河神老爷享福去了……”
姑娘没有说话,带着她慢慢走回村子。
暮色的光是柔和又温暖的金橙色,渺渺炊烟从一栋栋房子上升起,年幼的孩童边互相追逐边唱着歌:“受神庇护,风调雨顺;惹神厌怒,洪旱反复。”
疯妇站在村口,忽然停了停:“阿丘是不是还是冷的?阿丘会不会还在饿着?”
“婶子?”姑娘看着她问道。
“我要先回家。”疯妇说道,她好像恢复了几分清明,但转眼又重复着喃道,“我的阿丘是河神老爷的金童……我的阿丘跟河神老爷享福去了……”
姑娘没有说话,她把疯妇送回家,自己也慢慢走回了家。
才打开门,她就怔住了。几个陌生人正挤在不大的房子里,她认得他们,每年的河神祭都是他们主持的。
“不是还有五个月……才到河神祭吗?”
“河神老爷托梦,他功力大涨,需要喜事庆祝,以后改成一年两祭。”河神的使者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仿佛说得很艰难,却又很坚决,“原本轮到小湾村,他们凑不出人来,只献了一对金童玉女,现在已经……没了。”
“河神老爷慈悯,答应这次补上欠缺的河神夫人,就不会再怪罪。”
姑娘沉默了下来,漆黑的眼睛里,燃着幽深却又暴烈的火焰。
第二天,她搬进了一间带锁的空房子里。
第二天,疯妇抱着几件衣裳,衣裳里包着几块糕饼。
她又去了那个渡口,又在那里等了一整天。
“我的阿丘是河神老爷的金童……我的阿丘跟河神老爷享福去了……”她喃喃地说着,浑浊的眼睛既像是清醒,又像是糊涂,“阿丘不哭,阿丘不怕,阿娘来看你了,阿娘给你带了衣裳……”
她抱着旧衣与糕饼,跳进了河水里。
……
又是一年河神祭。
人们抬着送嫁的队伍,从村口一直绵延到河边。
今年的河神夫人很安静,她只问了一句话:“何息婶子呢?”
答话的人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何息是村里那个疯妇的名字。
“她跳河了。”回答的人平静而又麻木。
疯妇疯得太久,疯到人们几乎已经要忘掉她的名字,疯到人们已经没有心力去看顾她。死在河水里,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但等到答话的人抬起头时,却看到了一双仿佛在燃烧的眼睛,他在对视中感受到了痛苦,但不是因为那目中的火焰,而是他本来就有,却被刻意遗忘的痛苦。
好像那火焰,烧透了一层厚重麻木的壳,被埋葬已久的苦痛就从裂缝里钻出来!
但那苦痛是如此的鲜活,几乎要和那火焰一起燃烧起来!可是还差着点什么……还差着点什么……
……受神庇护,风调雨顺;惹神厌怒,洪旱反复……
……河神夫人是去给河神老爷做夫人的,金童玉女跟着一起去,是去河神老爷那享福的……
……信也好,不信也好,事情都不会有什么区别。不过,如果信了,心里会好受一点……
是吗?是这样吗?
但她选择苦痛!
那双黑邃欲燃的目看着河面下巨大的阴影。
我记得你,河神。
我记得与家人生离的苦痛;我记得不能呼吸、皮肉被消化、骨骼被挤碎的苦痛;我记得魂魄沉在水底不见日光寒冷刺骨的苦痛;我记得祭品不足,洪水滔天,哀鸿遍野的苦痛!
我已死在你口中九次。
我记得你,从来就没有什么河神!有的只是河妖!
……
祭河神的小船漂向河中央,岸边的乐声既像是喜乐又像是祭乐。
小船顺着水流飘走,渐渐过了一道曲折,被山掩去了痕迹,于是再也看不见了。
祭祀已经结束,人们站在河岸,木然地吹着乐曲、唱着祭歌。对河神的祭祀已经结束,但这是送行的歌谣。
可是河面突然翻涌起来。
“水、水……快看河水!”有人惊怖地问道。
河水剧烈的翻滚着,一浪高过一浪,凶猛却毫无规律,有时两道高浪相击在一起,水花破碎落下,像一场间歇的暴雨。
“河……河神老爷发怒了!”
“那……那是什么?!”
一条头颅像屋舍那么大的巨蛇突然从河水中昂扬立起上半身,剩下的躯体隐在河水里疯狂地翻滚着,粗壮的蛇尾扫过两岸的山林,霎时山石崩裂树木摧折。
一只苍白的手从蛇腹中破出,向下一划,在刺耳的鸣响中,将蛇腹生生剖开!
嫁衣如血、目烈似火。
十世的苦痛、十世的怨戾、十世的愤怒,汇作滔天的鬼气!
你喜欢活祭是吗?
磅礴的怨煞凝结成阴云,将天空都遮蔽。
蛇腹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森冷的蛇目中燃起怒火,蛇尾一摆,便是滔天巨浪以巨大的威势狠狠拍下。
你也会生气是吗?
阴寒的鬼气寸寸弥漫,将浪涛尽数挡在外面。
巨蛇阴冷的目中显出嘲弄的神色,蛇尾又一次昂起,向着人们所在的祭祀之所砸下。人们绝望地看着那能摧山裂石的蛇尾。
弱者的苦痛不值得在意是吗?
怨煞阴云骤然降下,接触到河面,九曲河霎时开始结冰,浪涛被冻结成怪异的雕塑,冰层飞快地漫延到了巨蛇的身上,即将落下的粗壮蛇尾凝固在半空,锋利坚硬的鳞片上结着青黑之色的冰棱,反射出冰冷锋利的光。
巨蛇筋肉隆起,头颈挣破冰层,蛇腹收缩,昂首一吐,一具尚未化去的嫁衣尸身便出现在蛇口之中。蛇目中带着冰冷的恶意,蛇信用力一绞!残破的尸身落入河水中,凝聚的怨煞与鬼气霎时一散。
可那双眼里,却燃起了更炽烈的幽焰。
痛苦除了带来畏惧,还会带来愤怒!
更暴烈的怨煞霎时升起,裹着嫁衣的手腕探入河水,从河底,拔出一柄惨白的骨刃。
我一世不曾畏惧于你、两世不曾畏惧于你,三世、四世,乃至十世、一切后世无数世!我都绝不会畏惧于你!
能够忍受这样的痛苦,为什么却不能够愤怒?!
那怨煞浸入河底,无数沉积的冤魂厉啸而起!如寒霜漫延、如烈火勃发!
从来就没有河神!从来就不需要河神!为什么要对着吞噬同族的敌人,弯腰叩拜口称神明?!
无数死在蛇口中的、死在洪水中的冤魂目戾似火,将这巨大的河妖死死缠住!
蛇妖拼命挣动着,自鳞片上发出锋利的锐气。
但畏惧已经褪去,冤魂们的厉啸似哭似笑,刻骨的怨戾死死纠缠住河妖!更大苦痛我们已经忍耐过了,为什么不能够愤怒!愤怒!愤怒!
我们苦痛,但那苦痛是鲜活的。
磅礴的鬼气凝聚于那身穿嫁衣双目欲燃的身影上,她高高举起惨白的骨刃,用力斩下!
一世苦痛所生的怨煞不足以杀掉你吗?
那就两世、三世、四世……我要亲眼看着,河神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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