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黑犬隐于山崖洞窟之中。
坚硬的石地上被挖出了一处石坑,里面积着阴气森寒的潭水。潭水之中,浸着一朵倒扣的钟形黑花,花蕊细长如针。
黑犬张口,小心翼翼地吞吐阴气,祭炼花蕊。
这潭水来自蛇口崖下的黑水潭中。黑水潭是鬼王闭关隐居之地,久而久之,潭水也就沾染上了鬼王的力量与气息,阴寒带煞、威势沉重,等闲生灵连靠近都难,更别提接触了。也唯有黑犬这样同为鬼物且煞气深重之辈,才敢靠近取用。
黑犬取潭水祭炼,便是打着借鬼王的阴煞之力来破除云家护符的主意。
鬼王眼下正在闭关,黑犬是偷着进行此事的。不然的话,鬼王必然不会同意他就这样前去水固镇中,可牧巢是他死后化鬼不入轮回的执念,他怎么能放得下呢?
鬼王闭关时间长短不定,几十年乃至百余年过去,牧巢此世说不定就要寿命尽了。他等不及鬼王出关了。
潭水中的花蕊逐渐凝练成一根乌黑的细针,也唯有这生长在黑水潭旁的植物,才能暂时保存住鬼王之力。
黑犬小心地收起细针,复杂的目光看向水固镇方向。
牧巢……
……
水固镇,地神庙中。
凡人庙前往来敬香火,神明堂上垂眸无人知。
因为上次食梦貘之故,水固镇中所损耗的地气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为此地神一直坐镇中枢调理地气,除了前去拜会漓池的那一次,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地神庙中。
淡青烟气之中,凡人目力之外,地神敛目端坐,细听一位护法神的报告。
“……痕迹向南方而去,疑似进入了大青山脉之中。”
地神闻言,略略皱起了眉。
这几日,他觉察到有鬼物进出镇中,但这鬼物精善隐匿之术,几乎没有露出气息波动,地神虽然觉察,却未能找出他的踪迹。
这鬼物所残留的鬼气虽然微毫难察,却十分精纯。这般隐秘潜入镇中,必有所图。
地神令善于追踪的护法神在镇子周围追寻鬼物的行迹,但对方太过谨慎,几乎没有留下多少线索,护法神也只追查到大青山脉附近,便丢失了踪迹。
地神知道,大青山脉中有一鬼王坐镇,震慑千妖百鬼不得作乱。虽然不修神道,却有功德在身,也属于正修。
莫非这鬼物是从鬼王那里来的?可若是如此,它行事又何必如此遮遮掩掩隐秘躲藏?
无论这鬼物想要做什么,地神都不打算让它再次直入镇中。
水固镇中可再经不起一次类似食梦貘的事件了。
“去唤巧缕公来罢。”地神言罢,重新闭上了眼睛。
巧缕公同样也是地神座下的一位护法神,最善布置阵法。
护法神行礼之后,悄然退下。心中也不由喟叹,今年的水固镇中,不免也太热闹了些……
……
云家,云苓的屋子里也十分热闹。
除了她和丁芹,云苓的父母也都聚到了屋里。
在做了昨夜的梦,想起身为牧巢的前世之后,云苓就忍不住想要和那条名为小将军的黑犬聊一聊。
这可把她爹娘吓坏了,不管女儿前几辈子是不是个力可扛鼎威武赫赫的将军,现在可是他们娇娇养大的乖女儿,连鸡都没杀过,怎么能去与那凶残的鬼物见面?
别提前世有什么因缘,那都八百年前的事了,他们家云苓打出生起就没生过病,这鬼物一来,就给她开了头一遭。那天发热多凶险呐!若不是丁芹正好赶来,她高热反复不退,烧傻了怎么办?本来就不聪明!
“娘——”云苓拖长音道。
她娘瞪她:“你聪明,你往鬼物眼前凑!三岁小孩儿都知道该躲着走!”
“可那是我前几辈子……”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看你这娇娇弱弱的模样,哪里像个将军了?那么凶个大狗,又是个鬼物,爪子都划上你脖子了!我吓都吓死了!你就不知道害怕吗?”
云苓脑中下意识回想起那天夜晚,一睁眼就瞧见个呲着满口尖牙的狰狞脑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你看你!既然害怕,还往上凑什么凑!”云苓娘恨铁不成钢道。
云苓扁了扁嘴:“可是……”
“好了。”云苓父亲突然插言道,他看着云苓,慢慢道,“你能保证自己去见它,一定能安安全全完完整整地回来吗?”
云苓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她无法保证,她怎么想都想不起来牧巢的那一辈子是怎么死的,也想不起小将军是怎么死的,更想不起小将军为何会满身怨戾的前来找她。
丁芹说过,鬼物无不有着深重的执念,往往心性偏执,失去理智无法沟通的情况并不少见。
说到底,她对小将军也是怕的,只是在梦中感受到了身为牧巢时的感情,所以才鼓起勇气,想要将这件事解决。
“既然你并没有把握,若万一出了事,你叫我和你娘怎么办呢?”
云苓沉默半晌,轻轻出了口气,不再说话。
出了云苓的房间后,云苓父亲向丁芹问道:“这件事……请问还有其它解决办法吗?”
他没有说什么办法,但那意思,丁芹是看明白的。最好不要让云苓与那鬼物有任何接触,让她安安全全的就把这件事给过去了。
丁芹却只有摇头:“因果相牵,就算现在不面对,未来也终有一日要解决的。”
云苓娘双手在身前紧紧绞在一起,向丁芹下拜祈求道:“无论如何,求您护她性命周全。那鬼物若有什么所求,只要我们能够办到,决不推辞!”
丁芹扶住了她,认真道:“上神同我说过,云苓的因果并非凶恶无解。”
将云苓父母劝慰走后,丁芹慢慢抿紧了嘴唇。因为上次食梦貘之事,云家人虽然未曾在梦中见过上神的模样,却也从药神娘娘望月那里得知了一些事情。他们因此连带着对丁芹也十分信任,她得担得起这份信任才行。
在那黑狗模样的鬼物再次找来前,她需要做好面对各种情况的准备。
……
天色渐晚,太阳西沉。天地间阳气下沉而阴气滋长,也是阴物最好的遮掩。
黑犬在茫茫夜色里奔袭,一身阴气森寒入骨,一双黑瞳幽深难解。
你把我关在别院里,让我等你。我活着的时候等了你三年,三年之后,扒皮剐身、残骨沉塘,那河水可真冷啊,一点一点浸没到骨头缝里,泡进骨髓里,令魂魄都冷得冰寒。
我死了之后又等了你三百年、寻了你五百年。现在,你怎么能不肯见我呢?
……
夜色之下黑犬奔袭,身上因果将欲凝实,黑红与青白之色转换愈发频繁狂乱。
云家屋内灯火耀耀,云苓眉头紧锁,心中纷乱搅扰,难以入眠。
水固镇外罗网交织,地神遥遥垂眸,静待不守规矩的鬼物自投而入。
青山余脉李府之中,神明指尖轻敲书页,节奏激起天地间的韵律波动,似睁非睁的目中,大雾茫茫。
……
这世上不止人有魂魄、妖有魂魄,未开灵智的百兽,同样有魂魄,若执念深重,便化身鬼物。
冤哀怨戾,弥散开茫茫因果,等待那因果凝结的一日。
寻常生死,是很难产生足以抵御轮回运转的执妄的,执因情起,七情越深,死生便越难舍下。那些徘徊人间不肯离去的兽魂,同样如此。
“喜欢我的时候万般宠爱,日日揽在怀中,亲昵不够。厌弃我了,就一眼都不想瞧见我了,让下人远远把我丢进水中。”鸳鸯眼的猫儿灵魂徘徊不去。
“他要搬走了,新宅子用不着我看门守院。”缺了半只耳朵的大黄狗孤魂游荡。
冤哀无解,便执念不散;执念不散,便难入轮回。可这些无家之魂,又该归往何处呢?
大青山脉深处,鬼王收容了这些难入轮回却又无人祭祀的孤魂,那些兽魂,便被归到黑犬手下。
世人多无情,爱时情意切切,只将它们看做自己的家人,厌时却又觉得,牲畜和人怎么能一样呢?
不过一条狗么。碍了他的路,怎么能优柔寡断地不肯除去呢?
除了牧巢,谁能命令那些仆从走进院子,谁敢让他们杀死他呢?
巨大的鬼犬目光幽邃,恨与惑、念与苦,纠缠作化不开的执念。
牧巢,是你要杀我吗?
……
水固镇外,夜色幽寂,黑犬化作幽影,敛气匿形,悄然向镇中潜去。
在幽影即将靠近城墙之时,一缕隐匿在地下的细线忽然震动了一下,下一瞬,阵法激发!
大地下、城墙上、半空中,隐匿的罗网霎时显露出形迹,铺天盖地向幽影收紧!
黑犬一惊,下意识转化作无形的鬼身,但那丝网上附着有奇特的妖力,竟能触碰到他的鬼身。
蛛妖!
黑犬嘶吼着,周身阴冷鬼气攀上蛛网,变脆的蛛网失去粘性韧性,被他撕扯碎裂。
丝网成阵,无穷无尽,他撕扯碎裂一层,便又重新缠上一层。这蛛妖不是他的对手,可那些丝网上还附着有地神的神力,令他更撕扯的速度及不上蛛网纠缠上来的速度。
……
八百年前,铁丝绞成罗网,将他困在其中,人们眼中有着惧怕与快意,遥遥以弓箭射入它的体内。
守候了三年的别院,终究成了他葬身的陷阱!
……
地神为什么会提前在这里布下陷阱?牧巢、牧巢,是你吗?!
黑犬的目光几欲泣血,怨戾之气蒸腾勃发!
然而层层蛛网交叠,其上暗布的毒开始一点一点侵蚀他的力量。
……
在别院中为他送食扫撒的仆从如往常一般持盆而来,目光却躲闪不敢与他对视,端着盆的手微微发抖,在他站起身后,慌得几乎是把盆摔落在地上的,之后又连滚带爬地逃出了他行动的范围。
盆中的鹿肉摔溅出了些许,他嗅了嗅,那里面有古怪的味道。
是毒吗?
……
巧缕公隐于背后,任由黑犬嘶嚎不休,他是蜘蛛化妖,最有耐性不过。等到这鬼犬被毒与网耗尽力量后,他才好将之拿下,带回给地神问讯。
透明的蛛网层层交叠,逐渐将中央的鬼犬裹成一个淡白的茧。茧内虽仍挣扎不休,却只能使茧略微变形,再也撑不破蛛网。
等到茧内挣扎渐弱时,巧缕公方才现了身形,慢慢走近,准备将鬼犬带回地神庙中。
行至半途,茧中忽然爆发出强烈的阴气,巧缕公暗道不好,连忙后退。
这鬼犬发什么疯,怎么突然拼起命来了?!
茧中阴气轰然炸开,硬生生将蛛丝茧冲得碎裂开来。
巨大的黑犬目中一片混沌血气,再不见半点清明。昂首嘶嚎,闯向镇内。
牧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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