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之中。
漓池将目光从因果线上收回。
在他目中,世界二分,一面是如常人所见的天青地阔,一面是笼罩在茫茫大雾下的浑浑噩噩。
假象、真意,虚妄、幻真。
一面世界生机也蓬勃,死意也流转,生死依道而行,万物依理而运。
可在那大雾笼罩之下,那道也残破,那理也扭曲。有报无报,善极转恶。
漓池敛目,那如茫茫大雾一般笼罩世界的因果从他目中隐去。
因果、因果,这便是此方世界的模样!
他看过了因果线的另一端,瞧见了青拂的所为,也看入了因果线之中,瞧见了自己此前与青拂的交集。
他并没有瞧出什么不妥来,却觉心中复杂难言。
在点破青拂所执虚妄之后,他曾以自身神力洗刷她身上的怨与执,试图令这饱经苦难的妇人走上一条解脱之道。
可寻子的执念散了,青拂的心气也就散了。
她如今以怨恨为执念,免去了消散之忧,却化作了心苦意执的怨戾之鬼。
因果命理、地府轮回。
前身的神明为何欲立地府、镇压因果,再鲜明不过地展现在他面前。
地府当立,但他也要仍然是他。
漓池闭目,悠长地出了一口气。
青拂有恨,凝聚执怨也属正常,可她曾受神力洗练,不该这么快就化身成为怨戾如此深重的妖鬼。
可漓池却并未能从因果线上看出什么问题。
食梦貘的梦、青拂的怨,两件事都是看似合情合理,但发展之中却又令漓池隐隐觉得有所不妥。
这些不妥令漓池生出不安。
他想要尽快查出原身的身份,虽然他能够理解原本神明的所执所愿,若有能力也愿将之完成,但他首先要确保此身能够存活下去,而他自己,也仍然是他。
他需要足以自保的实力,属于他自己的实力。
漓池垂首,看向膝上的琴。
两根七情引,一根为惧,一根为哀。在吸收了望月的哀之情后,哀弦比之惧弦更清晰凝实了几分。
在望月拨弦的一试之中,漓池已经得出了新的凝聚七情之法,只需要七情各得一根七情引便可。
惧与哀的七情引已经具备,黎枫与卫秋宁身上尚凝聚着一根爱的七情引可摘,淮水神君孟怀与余简之间有一根喜的七情引将凝未凝,若得机缘,或许也可得之。
如今所差,还有怒、憎、欲三弦。
七情引诞生条件苛刻,无法强求,只能看机缘。他能在短时间内获得三根,已经称得上是幸运。
漓池梳理了一番,接下来他还能做的,唯有两件事,一是谋划孟怀与余简之间的因果凝聚出七情引,二是继续凝实已经获得的三根七情引。
前者只能靠他自己,后者……或许丁芹可以帮得上忙。
但漓池需要先想办法令她获得引动七情的能力才行,他自己可以凭借七情引施展,此法却是无法教授给丁芹的。
不过,水固镇中,却恰好有一位鬼神,颇善以音律引动七情……
……
水固镇中。
余简倚在井旁,一手虚虚按在琴上,另一只手停在井沿上,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
“你就是把这井台按出窟窿,它也奏不出乐来。”井中传出孟怀的声音。
余简手指一顿,出言道:“你被困于井下,如今有了出来的希望,自己倒是不急。”
孟怀似是在井下懒懒翻了个身:“两千多年都等了,还差这一会儿吗?那位神明不好打动,你便是在这儿愁秃了眉毛,也换不来机缘。不如修行。”
余简听得想瞪他,然而有深井相隔,余简只觉懒得费这番力气,兀自闭目盘坐。
他之前只是乍闻脱困之法,又担忧那位神明在此地待腻了离开,日后再想找有能力处理井上封印的人可就难了。
但孟怀都不急,他又急什么呢?
不如修行,大不了度过这漫漫三万载。
余简正闭目,忽然听井中传来一声水波。他睁开眼,就听孟怀道:“有客来了。”
风过竹林,其气清冽。
白衣士人模样的神明悠悠从竹间窄道走出,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跟随在他身后一同走了进来,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灵动清澈。
水固井上原本浮散的水汽倏忽卷动,凝聚成一条盘在云中的游龙。
漓池拂袖,青石砖上落着的竹叶随风旋开,露出一块洁净的空地,洒然坐下后,略一抬头,示意道:“这是我的神使,丁芹。”既然介绍了丁芹,便也说了自己的神名。
丁芹行了个礼,抬头看着游龙与井旁抱琴的鬼神,目光中有些许好奇。
余简被她看得忽然生出些歉疚与不好意思来。
之前食梦貘的事情结束之后,神明一直没有露面,想来是并不欲与地神和赤真子打交道,然而孟怀却借着这个小姑娘的身份将之透漏给了赤真子。
这虽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总有些利用了人家的嫌疑。
更何况,丁芹来往于水固镇中的时间也不短了,神明却在这个时候将她带来。介绍之语虽带笑意,话中却仿佛别有深意。
孟怀却仿佛毫无所觉似的,大大方方地赞道:“好一个钟灵慧秀的姑娘!”
漓池一笑,清风朗月地将此事滑过,谈笑起别的。
往日漓池来此,常是要听琴的,但今日余简无心拨弦,漓池也未提,几人随性而谈,却也开怀,由天到海、自古及今,又论回琴上。
时人以古琴为贵,认为它的声音具有高雅韵味,超凡脱俗,以琴为诸般乐器之首。
余简摇头,神色间似有不赞同。
漓池转头看向他,含笑问道:“道友有不同想法?”
余简道:“简虽因琴艺高超而受后世琴师祭拜,得以在死后化身鬼神,然而并不认为琴就比其他乐器更高一筹。”
“为什么这么说?”丁芹好奇问道。
“乐器始终也只是器,乐的高低,只在于奏乐者,而不在于器。一位无心无意的奏乐者,不会因为用了古琴弹拨曲乐,就比用琵琶奏出的曲乐更高雅悦耳。我虽惯于用琴,但也并非不会其他乐器,同一首曲子,我用其他乐器奏来,也不会就比用琴奏来的差。赋予乐灵性的是奏乐者,而不是乐器。”余简答道。
“时人以古琴为贵,但在我生为人时,乐师的地位并不高,甚至可作为礼物于诸国之间转赠。今时以古琴为贵,但弹奏古琴的乐师地位难道就真的高了吗?我做说书人行走之时,也见过不知多少怀抱古琴卖艺维生的琴师。所谓以乐器分高低,在我看来,不过是以乐器自抬。”
井下孟怀插言道:“上古之时,凡人曾以琴为祭祀天地之器,故而以琴为贵,后来祭祀之礼改变,琴的地位也就落了下来。不只是琴,钟、鼓……哪一样没有被奉为祭器过?所谓高低,不过凡人捧踩自定罢了。大音希声,天地之乐,难道是以什么乐器奏出来的吗?”
丁芹若有所悟,看向余简,好奇问道:“我常听上神称赞您的琴音,您的琴音是否已经达到了大音希声的地步了呢?”
余简摇头:“惭愧,那是极高的境界,我距离那一步还远得很,如今只是到达了以琴传心、以音引情的地步。”
他见丁芹一双明眸澄净,对他的琴声多有好奇,此时久谈之后,心境疏阔,浮躁尽去,便笑问道:“你想听什么?我可试奏一曲。”
丁芹眼睛一亮,想了想后,道:“我结识了一位朋友,他出生艰险、心思简单,久困于一方,从未见过他人。他积累甚久之后,终于突破困境,然而困境之外还有困境,虽然本心不坏,但久堪磨难,难免有些善恶混沌。您可以为他奏一曲吗?”
余简思索片刻,问道:“可以更详细些的说一说吗?”
漓池在膝上敲了敲手指,道:“我来吧。”
丁芹说得是木头,他孤寂已久,因貌丑被厌弃,心性难免产生偏执,却难得本心没有恶相。
神识铺展,清冽之气霎时洒了满地,如雾蒸腾,笼了整座竹林。
青石砖地幻化了去、竹枝摇声幻化了去、青空流风幻化了去,从中央的水固井,倏忽翻腾开一片漆黑的地,土地翻开方圆十丈后,边缘便沉落了下去,浸在一潭清澈的水中。
水下升腾起盈盈磷光,点点浮到水面,破裂化出一只只闪光的腐萤,腐萤流光,天空便也暗了下去,成为一座广阔但黑暗的洞窟。
这景色虽然美丽,但气息却死寂,那美丽流转的腐萤,只是毒韵的化生,并非真正的生灵,也不存一丝半毫的生机。
可这死寂之中,却掩藏有一点生机,一直被消磨,却一直没有彻底消逝,终于在不甘的执念之中,破土生芽,长出了一株细弱的藤苗。
洞中无日月,时光不可计,然而当这株细弱的藤苗,终于将自己从深渊送上地面时,谁又能不受触动呢?
木头的故事在神明的幻境中生长着,他的喜与苦、执与怒,最终也如那些流萤一般飞散,沉淀做一掌盈盈暖光。
幻境散去,又是一方水井、半环竹林,风动其声,惊醒了幻境中的寂静。
余简垂眸,指按琴弦。他的心已经有所触动了。
乐声如水,流泻满地,然而石壁困守,使水塞而不流。
冲撞、冲撞!柔软的水在坚硬的石上一次次破碎,可水怎么能够止息呢?死水终究化作腐潭,唯有流动才会生出生机!
水柔软无形,却聚集生起波涛,波涛坚韧,前浪破碎而后浪涌,以柔软之质冲刷坚石,千年万年不改其志,可令堤岸改道、山崖退壁!
琴音激烈,石窟穿破!那浪堆涌而出,转而潺潺,在阳光下静流,于是琴音也和缓,悠扬而下。
余简的琴音像水,回环九转,或有低落之势、或受污染之忧,但其心不改,便总能涤净污秽,静守其纯澈,重新昂扬。
一声拨弦,尾声洋洋,如看着涓涓细流汇作大江,奔涌远去,汇入广阔大海。
丁芹怔怔许久,她指尖点着神术,存下了余简的琴音,久久忘了收回。
那不止是一曲好听的琴音,也不止是以琴音拨动听者的情绪,余简的琴音中,还蕴含着他的心、他的道。
余音渐渐散去后,漓池睁目:“好曲。”
余简悠长吐息,他此前虽然能够以乐引情,却从未达到过这等传道之意,虽然不多,对他来说却也是一层难得的进步了。
他叹道:“其事其景动人心魄,方能生出此曲。”
木头以藤身堆叠,千万年终于登上洞顶,破开囚笼,他秉性坚韧之处,恰和了余简的心性。
此前余简两千四百年为救孟怀脱困,其心专而不改,若非漓池出现,便是到了信仰虚浮,鬼神之躯溃散那日,恐怕也只会遗憾,并无后悔。
木头被困的境遇、渴望有人相知为友的孤寂,以神明的幻术为媒介,令余简的心有所动,一时明悟,琴艺多年积累之中朦胧的道霎时冲破阻碍,更上了一层。
“以乐愉耳、以乐动情、以乐传道。你已经接近第三重了。”孟怀道,又叹,“可惜无酒。”
隔井无法做宴,喜事又无酒,便减了三分味道。
漓池一笑:“我有灵酒,龙君可也喝得?”
“请倾入井中,我自有法子喝到。”孟怀道。
“好。”漓池抬臂,袖中飞出几只酒葫芦,一只落到余简身前,一只飞上井口,塞子一出,葫芦倾倒,蜜色的酒液便落入井中。
井水倏忽打起旋来,漩涡中央留出一条空道,接着酒液沿之落下。
片刻之后,井下传来一声水波:“一股猴子味!”
漓池大笑。
有酒有琴,竹枝拂云。
葫芦将空之时,漓池向余简问道:“道友以音引情之法,可能教授给他人?”
余简颔首,心思微动,便有了猜测,他转头看向丁芹。
漓池果然是因丁芹而问此事,想要请余简教授她。
余简自无不可,点头应下。
漓池舒气。
若想使丁芹能够帮助他凝聚七情,将七情从人心中引发的能力是必不可少的。
七情唯有在强而极之时方可凝聚,便如望月久悲朔月又乍闻其信之时的强烈情绪。过于强烈的情绪会凝聚于腑内,伤人身心,故而凡世多有忧思成疾、大喜而痴者。
可若是将这种强烈的七情强行抽离出来,同样会伤其身心,唯有将之从腑内导出抒散,才好重新凝聚。
漓池之前凝聚望月的哀之情,也是先以琴音引出她内凝的哀意。但这法子是以七情引施展的,丁芹学不了,余简的七情之音是他的术,不需要特别的辅助,这却是丁芹可学的。
定下此事之后,待葫芦中的酒尽了,漓池便带着丁芹离开了。
余简在井口支着胳膊,偏头问道:“你为何不向漓池上神提出请求?”
孟怀对漓池有所求,却又没有提出请求的机会。刚刚漓池请他教导丁芹,岂非最好的时机。
井中传来一声叹笑,孟怀道:“那岂不是成了交易,有以条件迫人答应之嫌?”
余简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做鬼神日久,少与人打交道,却是把这些个都给忘了。
孟怀懒笑,并未多言。
现在提出请求,便成了交易,日后提出请求,那便是人情。
就算被拒绝,后者的回环余地都要好得多。
他寿命久长,余简的修行也踏入了正轨,不必急在一时。
……
与此同时,水固镇中的另一处,望月却是急不可耐的。
上神已经说不要提前接触,她自然是会听的,可是几百年了,她一直以为朔月已死,如今突然得知她还活着,望月怎么能忍得住仍然留在这里呢?
她不会提前与朔月接触的,她只是想要去看一看朔月好不好,在她附近等待时机的到来。她想要在可以相见的第一时间,与她重聚。
望月给云家留了信息,又对云苓有所叮嘱。她已经请求过地神,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代为照看云家。虽然地神忙碌,无法像她一样长期居住于云家神祠中,时时刻刻地看护着,但云家若是有什么事情,前去地神庙祷告,地神必然不会不理。
安顿好云家之事后,望月便离开了。
云苓心中虽有不舍,却也为望月开心。
到了夜里,她躺到床上准备入睡,床头药囊暗香隐隐,安稳护人一夜好梦。
云苓渐入梦乡,正安睡时,一声雷鸣似的狗吠突然在她梦中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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