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芹坐在卫氏待客的厅堂里。
她之前是闯进卫氏的。
几刻钟前, 丁芹额上神印发烫神力跃跃,令她觉察到黎枫情况危急,可那时她尚在卫氏大门之外,黎枫已经气息衰微欲绝, 她没有时间依礼拜见、慢悠悠地等待通报表明来意了。
丁芹心中着急, 一咬牙, 就带着谨言和文千字一路强闯了进来。
前半程卫氏尚未来得及反应。这里可是琅越城中、卫氏族地, 神明聚集、盛世太平, 谁能想到会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突然强闯呢?
虽然很快就有部曲聚集,前来阻挡丁芹, 但他们都是些普通人,丁芹甚至没有动手, 只是以神术相助绕了过去。
那些普通人只觉得眼前一花, 就不见了人影。
但卫氏中同样供奉有神明与修士,等到后半程, 这些人已经赶了过来。丁芹第一次与其他人交手,谨言在一旁相助, 可她到底经验不足, 虽然不至于受伤被捉住,但也被纠缠于原地不得前行,正心焦时, 恰见不远处卫秋宁带着黎枫向门外走去。
不必丁芹出手,她额上的神印便自发亮起,光辉清澈浩瀚。
漓池封印于其中的神术自行运转, 一道纯澈的光辉如春雷击闪, 只一个瞬息便携着堂皇的威势照亮了天地, 这浩荡的威势仿佛拉慢了时光, 使瞬息悠长,于是人人都看清了那道光辉,是如何飘忽落下如一道轻纱,笼罩于黎枫身上,使他的毒瞬息而解、伤刹那而愈。
神术落下,纠缠丁芹的人也被震撼停了手。
丁芹摸了摸额头。她能够感觉到,神印中这一道神术的力量并没有被耗光,还留存有足够她运使参悟几次的力量。
漓池此前曾经传授给她将神力转化为生机的方法,但这一道神术与之并不相同。这一道神术,是对神力本身特质的深挖,那是净化,是消解,是拔除污秽,泽被生灵。
这是上神悲悯温和的一面。丁芹隐有所觉,神术虽自主而发,却是通过她而运使的,使她心中同样生出感悟,或许在这道神术的力量消耗殆尽前,她就能够真正掌握这道神术的运使之法了。
救下黎枫的性命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黎枫与卫氏的之间的交涉了。卫氏也自有气度,虽然突遭此变,但既然解除了误会,便将丁芹他们请到客厅内以茶点招待,请她暂歇。
不到盏茶的功夫,真正负责接待的主人家走了进来,行礼道:“在下卫愈,事发突然,招待不周,还望莫怪。”
丁芹起身还礼:“是我突然闯进来,惊扰了你们。”
谨言在之前与卫氏缠斗的时候显露了妖力,此时却又装起傻来,站在桌子上一下一下啄着糕点,时不时歪着脑袋观察卫愈。
卫愈语气温雅柔和,闲谈几句之后,便开始询问丁芹他们的来历与目的。
丁芹没什么好隐瞒的,直言相告道:“黎枫先生是我的老师,我所侍奉的上神看出黎先生有灾劫,便令我前来救助。”
至于其他的事情,她并不会管,那也不该是她掺和的。
卫愈看出了这一层意思,他又试探着询问了一句,想要知道丁芹背后所侍奉的那位尊神来历,但见丁芹绕而未答,便不再询问。他所想要知道的已经问过了,接下来正常待客便可。
可卫愈胸中却有苦意淤积难解。
从黎枫中毒,再到秋宁决意,不过几刻的功夫。他来不及禀告父亲,只等到事情落幕之后,才有机会将事情说明。
卫氏族长已经先知晓了秋宁无事,但从卫愈口中听闻,她决意赴死之时,还是失神了好一会儿,手中之笔忘了落,滴下一点墨痕,在才写好的一幅印花洒金笺上洇开一团墨泪。
卫氏族长并未责怪卫愈,让他来接待丁芹他们,只是为了避开之后与黎枫相谈。三生醉是卫愈下的,虽然无毒,却导致了黎枫所中之毒凶险爆发,而后在施救失败后,又露出了掩盖放弃的意思,再人卫愈与黎枫相见,难免尴尬。
但见面可以避开,自己的心却是避不开的。
纵使避开了与黎枫相谈,卫愈也猜得到结果。在五妹决意赴死之时,他……未能阻止!
事情究竟为何会发展到如今这一地步?到底……错在了哪里?
人有人势,妖有妖道。卫氏身为卢国之臣,不可与妖类结合,卫氏错了吗?人人各守其位,依道而行,这样……不好吗?
卫愈看着丁芹,忍不住问道:“您所侍奉的那位神明,请黎枫教导您什么呢?”
“经史礼易,诗书典籍,什么都有。”丁芹答道。
“您身为神使,修行之中,也要用到这些吗?”卫愈问道。
“书没有什么用得到用不到的,我虽然不会考学入仕,却也要从中增长见识,知道它们对在哪里,也知道它们错在哪里。”
“错在哪里?”卫愈忍不住重复道。
丁芹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望着他:“书不应该按照用不用得到来选读,人也不应该按照符不符合自己的身份来行事。人没有天生便该安置划分在某一个的位置上。”
卫愈目光茫茫,厅中一位侍女已悄悄退了下去。
……
卫氏族长书房,侍女已经将丁芹之前所答的身份与此行目的转述给了卫氏族长。
今日之事可谓一波三折,事情到了这一地步,无论如何处理,都是麻烦。
丁芹虽然没有言说自己所侍奉的那位神明是何来历,但那一道如惊雷破云般的神术,已经足以彰显其背后神明的威神庄严,其气息清冽纯澈之处,远超他们接触过的几乎所有神明。由不得卫氏不慎重,现在多想一分,日后就少一分麻烦。
尤其是那位之前出手助黎枫抵御毒的鬼神,他可是亲身感受过了那毒究竟有多难缠。而那位神明相隔遥遥,只凭一道通过神使所运使的神术,便将黎枫体内的毒化得干干净净,纵然假使那位神明神职所在正好善于化毒,这般能力也着实令人心惊。
这样的神明,纵使无法为友,也尽量不要为敌。
更何况……事情已经到了现在这一地步。
便是抛开族中利益不提,卫氏族长仅仅以一个作为父亲的心,也无法再不放手了。
事已至此,便……如此吧。
……
黎枫终究还是带着卫秋宁离开了。
此事无关两姓之好,卫氏对此只作不知,黎枫也不再追究三生醉之事。
他为何会中毒也已经清楚了。黎枫之前往来于李府与卫氏时,虽然也经过了木头所在的毒山,但那时天气尚寒,毒气不丰,他又未曾在山中停留,纵使当时中毒,事后也很快就化解了。
可是这一次,他赶路心切,错过了前面的停歇处,中途便在毒山中歇息了片刻,寻了些果子填腹。此时天气已经转暖,更兼他强行化形体内正虚,便被山中之毒侵袭。那毒虽然隐匿不发,却也在一直蚕食他的力量,等到被三生醉的酒力催动,才一时爆发出来。
他们行至大门前,忽然停下了脚步。
卫愈正站在侧旁的树荫下,目光隐有哀意。
“大兄。”秋宁唤道。
此去一别,日后不知是否还能再相见。她之前与卫愈关系最好,翻书时每有疑问,父亲又无闲暇之时,都是缠磨着大兄为她解答。卫愈从未像其他人那样嗤嘲她读这些书有什么用,也从未有过不耐。
“五妹,我们所替你铺平的道路,便那样不堪吗?”
“大兄。”秋宁嘴唇开合了几下,她似乎想说很多,但最终只是微微摇了一下头,“那不是道路,那是风筝线。”
……
从山林到卫氏,来时的路是急的,从卫氏往山林,回程的路却是缓的。
巍峨琅越城,出入人如蚁。凡人寿短、力弱,凭着相互扶持与代代积累,建立下一座座远超其所能的基业。
便如微小的蚁,在地下筑出绵延如城惊人的巢。
可是人,也要活得如蚁一般吗?
传承厚重风骨雅正的卫氏,又是由多少如蚁一般的人垒成的呢?
回程路漫,不必再急。他们经过了几座城镇、看过了不同的风土,从巍峨繁华的大城,回到了安宁舒缓的小镇。
……
最近水固镇中日趋安好,一切都在稳步归复平稳中。
若按正常来说,这里已经没有什么需要赤真子帮忙的了,他自然也应当离开水固镇,但赤真子却仍然逗留于此。
他与地神都在为同一件事烦忧——之前食梦貘险些害了大半水固镇中人,若非一位突然降临的神明出手,此时的水固镇恐怕不比台吴县要好多少。然而现在距离那日已经过去了七日,他们却仍然不知道那位神明姓甚名谁、居所来历。
地神的烦忧还好些,他主要是为了向这位神明道谢,除此之外,便是出于职责,自己辖域周围隐居有这样一位大神,他多少需要有些了解。
但赤真子就不一样了,他追索食梦貘而来,此行目的最好是能够将食梦貘活捉,好从他口中问出背后之人的线索,若是不能,也要将这妖魔斩于剑下,方才算完成使命。
可是现在,食梦貘落在这位突然出现的神明手中,生死不知,他这一趟的任务怎么能算是完成了呢?
赤真子因此停留于水固镇中不去,地神理解他的难处,这几日除了水固镇中事务,便是在尽心寻找这位神明。
这位神明的气息独特鲜有,只要出现,地神就一定能够认出。但是神明收敛气息的能力同样出众,此前他数次往来于水固镇中时,地神就一次都未曾觉察。如今就算这位神明再次来到水固镇中,只要他有心不想被人发现,地神也别无他法。
在救人数日之后,这位神明仍未现身,想来是不想与他们打交道,之后也不会主动现身了。时间拖得越久,希望就越渺茫。
赤真子心中焦急,便去唯一知道线索的淮水神君身边缠磨。
淮水神君被这老道烦了个够呛,赤真子也不做别的,就整日坐在水固井旁诵经,日夜不休,念得那叫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等人真快睡着了,他又开始练习道鸣雷音了!
余简无心拨弦,十分没有义气地躲到了地神庙中,徒留淮水神君自己面对这难缠的老道。
淮水神君倒是想威逼地神把赤真子给赶走,然而地神在被难为几次之后,也就学乖了,再也不往这边来了。
今日,赤真子却突然停了,没有再念经,反而轻扣井沿沉吟不语。
“怎么?终于要滚回去了?”淮水神君没好气道。
“神君当真不知该如何寻到那位神明吗?”赤真子并不恼,反而平和相问。
“你是不是有复读癖?”淮水神君反问道。
赤真子却反而露出些笑意来,问道:“神君久困井中,就不想出来透透气吗?”
“怎么?你有法子?”
赤真子颔首:“我有一术,名曰存真化身,与旁的化身之术不同,此术所造化身中,可存真意,若是寻来蕴含与自身之道不同的灵韵材料,便可凝聚真意借此掩饰自己的神魂波动,难以看穿,修至大乘之时,甚至与本体一般无二。”
井中传来一声哼笑:“水固地神待你也算周到,你就如此坑他?”
水固负责看守他,他若悄无声息地逃了,事后若被发现,少不了水固的失职之罪。
赤真子温和笑道:“水固道友此前,不也是同样生出了坑我之心吗?”
淮水神君笑了一声,道:“行,法子拿来吧。”
赤真子也不犹疑,便将修行之法凝做灵光,投入井中。
片刻之后,淮水神君看过此法,出言道:“那位神明有个神使,此前曾随云家药铺中的小姑娘一起来过此处。”
赤真子不由轻嘿了一声,云家药铺,线索竟然就在眼皮子底下。他略略摇头,对淮水神君道谢后,便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赤真子既然走了,余简也便回来了。
“你是怎么把赤真子哄走的?”余简好奇问道。
孟怀也便重复说了一遍。
“……地神曾经想要坑他?”余简不明所以。
孟怀笑了一声:“水固是个优柔谨慎的性子,当初恐怕是生了将那食梦貘逐出镇中了事的心思,被这老道察知了。”
余简震撼半晌,他一直以为水固地神与赤真子相处和谐来着。
“……可真看不出来。”
孟怀低笑:“这群家伙一个个活了不知多少年,你心思简单,又怎么看得出来?”
余简默然,他在为人的时候,好歹也在隋地做过几年官,不想却得了个心思简单的评价。
他又压低了声音,问道:“赤真子所说的化身之术,真的能够让你离开吗?”
孟怀击出一片水花,懒懒道:“哪有那么轻松?水固到底没真的坑了那老道,他便也没想真的坑了水固。那化身法虽然能够掩饰神魂气息,但这井中封印可是有大天尊的力量。更何况,就算真的解决了这些问题,我所能出来的也不过是一具化身而已。”
但就算只能得出一具化身,也是比现在要好的。
余简正颦眉苦思,孟怀又道:“他这法子也并非全然无用。只要能够稍稍处理一下井中封印,我便能使化身得出。”
井中封印有大天尊的力量,寻常人解决不得,但他们却恰好认识一位。
只是不知,该如何打动那位神明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